通史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 第六章 紙上談兵(264B.C.—260B.C.)      瀟水 Xiao Shui

  (一)
  如果你有幸生活在趙孝成王初年的趙國邯鄲(趙太後剛去世的時候,公元264年前後),你晚上一定要上街逛逛,一定非常愜意,可能也有“KTV”“洗浴中心”之類的大牌子矗立在邯鄲城裏。
  邯鄲人放蕩冶遊,是列國出名的。司馬遷說邯鄲女子喜歡設形容,攜鳴琴,為倡優(做歌舞演員),意思是這些美貌的邯鄲女子喜歡作歌舞演員。她們遊媚貴富,出不遠千裏,傾絶諸侯,意思是她們到處趕場,遊媚富人和官貴人傢,在各地表演獻藝,千裏巡遊諸侯列國,頃絶列國,久負盛名,就跟現在各地演藝吧裏串場走穴的歌舞隊一樣。具體表演起來,她們揚長袂,躡利屣(穿尖頭舞鞋),鼓琴瑟,習絲竹長袖(苦練彈吹舞蹈),盛飾冶容(濃妝豔抹),步履輕巧,目挑心招,那實在是美呆了!
  邯鄲不光女孩風流,少男們也愛創造時尚。邯鄲酷哥們的走路姿態,是世界第一酷的,成為列國模仿的對象。這些帥男志高而揚,傢殷而富,具有大都市人的自信和高姿態,因此走路都別具一格:兩條後腿邁得非常有個性。於是就有人跑到邯鄲來學步。結果沒學好,爬着回去了。另外,這些男生也愛唱歌,司馬遷說,趙的“男子相聚遊戲,悲歌慷慨”——意思趙國的帥男子,喜歡聚起來一起唱卡拉OK。
  總之,邯鄲是一個娛樂産業發達的所在,少女能舞,男生能唱,終日玩樂享受,跟現在的長沙差不多。曹植在《名都篇》裏形容邯鄲少男少女說:“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我歸宴平樂,美酒鬥十千。”這幫少男少女帶着寶劍,穿着豔服,鬥雞走馬,豪飲高唱,邯鄲城裏到處洋溢着這些少男少女放蕩冶遊的風氣,幾乎可以被稱為當時中國的“性都”,真的讓人想一“贊”!
  為什麽邯鄲少男少女,在“歌、酒、性”方面這麽“贊”呢?這麽狂放呢?這大約是燕趙人豪俠直猛性格的另一種轉移的表現吧。
  另據我考證,邯鄲也是有夜總會的。司馬遷說趙地的男子相聚遊戲,慷慨悲歌——意思是喜歡聚起來去唱卡拉OK。而高適的《邯鄲少年行》中幹脆描述了邯鄲KTV産業:“邯鄲城南遊俠子,自矜生長邯鄲裏。千場縱博傢仍富,幾度報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紛紛,門外車馬常如雲。”——最後一句大約就是說,邯鄲的“麥肯迪KTV”包廂裏,終日歌笑紛紛,而麥肯迪的樓下,停的都是來此K歌的邯鄲少年的私傢車,而且這幫人善賭博,能鬥毆,都是不讓人省心的孩子(附帶說一句,後來的秦末反秦大起義中,這些“少年”都成為了各地殺其郡守縣令,據城獨立的急先鋒!)。
  邯鄲附近的地區,也是風流前衛。譬如邯鄲附近的中山地區:“中山之俗,以晝為夜,以夜繼日,男女切倚,固無休息,淫昏康樂,歌謠好悲。”就是晝夜無休無知地唱淫歌,而且是男女摟抱着(男女切倚)一起唱,沒有休息。而商紂王酒池肉林,男女裸奔其中的沙丘,也是在邯鄲附近。總之,以邯鄲為中心的這一帶人古來都比較浮浪,不愧北方性都,玩樂之地。
  趙太後死後,趙孝成王初年,公元264年前後,一位來自秦國的公子“子異”,就經常出現在邯鄲的古代夜總會裏,地點可能是古代的“金色年華夜總會”(在邯鄲路87號)。他的身旁不時穿梭着美女和送飲料的妖冶少年,場子裏亂哄哄的。臺面上正有美女手舞着帶鈴當的熒光五角星,穿着長紗豔服,長歌漫舞,臺側的絲竹樂隊吱吱嗚嗚搖頭晃腦地伴奏着。
  坐在子異旁邊的,是他的好朋友“韋哥”。韋哥又名呂不韋,是個小商人(傢裏開了一個珠寶鋪,可能還有一個洗浴中心),他喜歡遊手好閑,風流閑蕩。
  忽然,節奏加快了,急促的鼓聲敲碎了懨懨欲睡的氣氛,一個很正點的漂亮歌女出現在臺子上,大傢眼睛立刻一亮。這個美女長得很野性,頭插羽毛,身材冒火,她舉着古代話筒,領着臺下的大傢一起蹦舞,同時唱古代的Rap:“Everybody,moveyourbody!Don’tstop!Moveyourbody!oh!yeah!”
  氣氛立刻high起來了。
  子異舉着酒瓶,和旁邊的人一起聽她指揮movebody,大傢都在move,搖擺,好像很多人在黑乎乎的屋子裏互相蹭癢似的,保持着共同的節奏。唯獨呂不韋跳得比較個性,像被驢子踢了一樣。
  這麯熱舞剛罷,這個歌女就開始目挑心招,她舉着古代的話筒叫道:“剛纔這個鬍人戰陣麯,是小妹獻給韋哥的。韋哥好嗎,韋哥在哪裏?請讓小妹看見你——”
  觀者大呼小叫,紛紛扭頭尋找。韋哥覺得很有面子,就做了敗傢子常做的事,跳起來,把一條絲絹(可抵貨幣用)纏着一小塊兒金子,拋嚮臺子上的美女,喊道:“算我和子異的1
  這個領舞唱歌的美女,她的名字在史書上不傳,人們都叫她“邯鄲姬”。她手上揮舞着帶鈴鐺的熒光五角星,一邊擺弄着誘人的體態,一邊捏着話筒接着說:“謝謝!謝謝韋哥,今天,我們還特別榮幸地歡迎,韋哥的新朋友——子異哥哥1架子鼓一通急敲,“接下來這段邯鄲玉人舞,就讓小妹獻給遠道而來的子異哥哥。”
  說完,輕柔的樂麯奏起來了,華麗的彩裙舞起來了,嬌美的腰肢扭起來了,貴人的心意亂起來了。旁邊,還有人專門收集了隔壁洗浴中心的熱蒸汽,從皮囊裏撲地一古腦嚮玉人噴上去,使得舞者如夢如幻。子異整個暈菜了。邯鄲姬又跑下臺,擠過來嚮他“目挑心招”了:“子異哥哥,小妹就把這個舞鈴送給你吧。”
  邯鄲姬
  子異一下子結巴了。他看見邯鄲姬衣服開領很低,酥胸隱隱若現,被衣服擠到了很高的位置,造成更加震撼的效果,就像一個普通人,將所有的積蓄全部放到一個錢包裏,而且不蓋蓋。子異滿面通紅,好似芒刺在背。他從前生活在性苦悶的秦國,那裏的人衹知道耕戰,穿鞋都不許帶絲的,哪見過這邊邯鄲的燈紅酒緑。
  子異接過邯鄲姬係着三個鈴鐺的熒光五角星,被她的霞光萬丈照耀得不敢直視,衹是看着她的尖尖的上翹着頭的舞鞋。這個美豔如花的女人,一顰一笑都是那麽惹人憐愛。而呂不韋卻在旁邊在怪叫:“美眉,哪天我們一起去邯鄲大酒店開房間!哈哈哈——”
  呂不韋、子異和邯鄲姬,遂成了古代邯鄲城裏的“三賤客”。具體來講,邯鄲姬和呂不韋的關係更近一些,因為呂不韋是有錢的浪蕩子,會玩。而子異則不太會玩,邯鄲姬跟他說話時也就一本正經,話題少。於是子異暗中憂傷,寫下了舒懷的詩道:
  緻邯鄲姬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對不起,這不是子異的,這是顧城做的,不過也差不多。後來子異硬是霸占了邯鄲姬,這是後話不提。
  子異這人的出場,曾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奇貨可居”的成語。他是秦昭王的孫子,但他是姨太太生的,地位所以很低。當時,為了籠絡中原以北的趙國不幹預秦人的軍事行動,秦昭王要派一個王室公子入趙國為人質。於是就把“子異”這個無關緊要的王孫派到趙國來當人質了。
  子異在趙國租了一處房子。由於他媽媽是姨太太,不夠高貴,私蓄財産不算太多,於是能給他帶到趙國來用的錢財也就不足,他生活過得很不開心,至少是無人理睬,鬱鬱寡歡。
  子異和呂不韋當初相識的時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末,呂不韋在城裏閑蕩,正遇上子異。子異相貌不凡,眉宇間卻有怨恨之色;衣裝雖舊,但格調卻頗有品位,看上去像是個不走運的貴族子弟。
  呂不韋覺得子異奇貨可居,於是跑回傢嚮自己的老爹要錢。他怕老爹不給錢,就開導老爹說:“您說說,販賣農産品,最多能賺多少利潤?”
  呂父回答:“頂多十倍吧。”
  “販賣珠玉呢,能賺多少倍?”
  “弄得好,可以上百倍。”
  “那麽,販賣王位,又能賺多少倍?”
  呂父大驚:“你小子吃搖頭丸吃多了吧。王位豈是可販賣的?”
  “您到底老實說說,到底幾倍?”
  “販賣王位,利潤沒數了吧1
  呂不韋於是開懷大笑說:“既然您老也認識到了這一點,那請您給孩兒我千金,我去投資子異去。子異現在邯鄲做人質,此乃天下奇貨,值得一買。將來他若成為秦王,咱們呂傢豈不發啦1
  父子兩人辯論了數日,呂父的觀點是,秦國國內的公子衆多,子異很難獲選成為王位繼承人,而且他遠離秦國,被撇在秦國政治中心以外,想給他老爹拍馬屁都沒機會。而且子異的媽媽是個窮媽,母傢一點勢力沒有,幫不到子異。呂不韋的觀點是,子異確實沒有“勢”,但是,我們可以幫他藉“勢”埃衹要給他藉來了“勢”,子異自己不就也有“勢”了嗎,不就可以成功了嗎——這就是所謂藉勢埃
  呂父終於被說服,取了一千斤金子,交與不韋說:“我可是破傢投資這個項目啊,咱們全家的硬通貨就都在這裏了!你先放好,別不等用就弄丟了1
  呂不韋很聽老爹的話,生怕黃金丟了,於是最好的辦法是把它們一咕腦全部花掉。他把其中五百斤給了子異,要求子異拿着這些錢去“廣結賓客”。當時的賓客,就是媒體的意思。當時沒有廣播,消息的傳播全靠一些大嗓門的傢夥,就是賓客。他們遊走列國,白吃白拿,替“廣結”了他們的主子嚷嚷,提高主子的名望,炒作主子的賢明——這就是賓客了。有了賓客的吆喝,子異開始在諸侯間有了賢名。戰國四君子靠的就是這個賓客(也即所謂門客),給四君子們造聲勢。
  包裝完子異,呂不韋開始去鹹陽運動,準備把老爹積蓄的另外五百斤黃金也花掉。
  (二)
  鹹陽處於陝西省渭水之陽,九嵕(音“宗”)山之陽,由於山水都是陽,故稱鹹陽,是塊風水寶地。張藝謀同志就曾在這塊風水寶地當過光榮的鹹陽棉紡廠工人。兩千二百年前,年輕的呂不韋同志,也曾攜帶着金子興衝衝地來到這裏。
  當時正是夏天剛剛來臨,沒有蒸熱也沒有虐寒,空氣悄然入襟,清爽可愛。呂不韋帶着五百斤金子。當時的一斤比現在的一斤輕,五百斤金子相當於130公斤,基本上等於兩個大學生的體重或者一個得病了的大教授。
  呂不韋帶着兩個大學生重的金子,首先找到了秦昭王的繼承人——秦昭王的兒子“安國君”(即子異的老爹)的正夫人(華陽夫人)的弟弟(——真長的一句話啊),對他一本正經地講:“華弟弟,您已經犯下了死罪,你知道嗎?你傢中的美女、駿馬不計其數。你為什麽這麽闊氣呢,是因為你姐姐是安國君的正夫人——華陽夫人。她深受安國君寵愛,纔使你們這些親戚這麽有錢。可惜你姐有個毛病,就是生不出一個兒子。一旦未來安國君仙逝,他的長子(姨太太所生)當了接班人,又有您的死對頭士倉做他的輔佐,到時候,恐怕華陽夫人和華弟弟您傢的門口,將會蓬蒿叢生。你們危於纍卵,壽命比蜉蝣還短。如今我有一條愚計,可以使您轉危為安。您願意聽聽嗎?”
  華弟弟聽得毛骨悚然,慌忙作揖說:“先生快講。”
  呂不韋說:“您知道,安國君還有個兒子叫子異。他的人品相當不錯,在列國很有英名(都是我包裝炒作的)。他眼下在趙國做人質,思鄉若渴,如果華陽夫人收了他當幹兒子,自然他就可以取代現有的長子成為安國君的繼承人(因為華陽夫人是正夫人),而安國君又是現任秦昭王的接班人,於是子異也就成為秦國未來王位的繼承人。華陽夫人和您的傢族也就可以依靠着子異,永守富貴,豈不是兩全其美?”
  華弟弟深以為然,於是把呂不韋引見給華陽夫人。呂不韋獻上五百斤黃金,說這是子異派我送您的一點心意。華陽夫人聽了,大受感動。華弟弟趕緊對華陽夫人說:“姐姐,我們聽說,用美色事奉丈夫的,在年老色衰之後,所受到的寵愛就會衰減。如今您一個兒子都沒有,這非常危險藹—將來你沒有兒子可以依靠埃您最好乘自己還得寵時,趕緊認養子異為子,勸安國君把他立為接班人。如此一來,安國君萬年之後,咱們傢還永遠不會失勢埃如果等您色衰愛弛了,您再提這樣的要求,還會有人肯聽嗎?”
  華陽夫人如夢方醒,於是嚮安國君猛吹枕邊風,利用宏偉的語言,把一個蠅子吹成了大鳥般地吹噓子異的能耐。安國君聽說自己的衆兒子之中的子異,在國際間名氣這麽大,當然喜不自勝,就答應下來,定子異為接班人。安國君的長子子傒、子傒的師傅士倉等人聞訊,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可是想加以阻止,為時卻已太晚了。
  子異被定為安國君的接班人,而安國君是目前秦昭王的既定接班人,消息傳來,邯鄲騷動,子異名譽大起,真的成為列國知名的人物了。
  瀟水曰:在世襲君主製國傢裏,外戚集團(就是國君的媳婦一族)一嚮不容忽視。他們可以利用國君寵愛他們傢族的美女的人性弱點,影響國君的决策。同時,他們為了維護本傢族利益,往往與國君其他親屬之間矛盾重重,不可調和。呂不韋能夠抓住這個機會,促成自己的目標實現,說明他的見識很不一般。
  正在子異和呂不韋歡天喜地打點行裝準備回秦國當繼承人之際,不料發生了一件大事,使子異無法成行,衹好呆在邯鄲等待時機。這就是秦趙之間赫赫有名的長平大戰。
  在接下來的大戰期間,子異戰戰兢兢地滯留在邯鄲,整天擔心被趙國人拉出去,給他穿上橙色衣服,在錄像機前展示秦國護照。(好像伊拉剋武裝分子,抓住那個韓國人,給韓國人錄像似的。)如果秦人不退兵,就在二十四小時內斬首。
  好在有呂不韋和邯鄲姬等一幫朋友陪他,排遣寂寞和惶恐。其中據說還有一個“大陰人”叫做嫪毐同志(由王志文扮演),也是個笙歌隊裏打鼓的浪蕩子,常和他們去夜總會玩。
  但是子異還是耐不住孤苦寂寞,厚着臉皮嚮呂不韋伸手索要邯鄲姬。邯鄲姬年輕美貌,裊裊婷婷,豐姿楚楚,是子異的夢中情人,但據說跟呂不韋有一腿。呂不韋一開始很氣憤:“你有沒有搞錯!那是我的馬子耶1
  但是,想到自己已經為了子異花光了所有的金子(史書上說“呂不韋破傢為子異”),何苦再留戀一個女藝人呢。
  於是,子異就跟邯鄲姬成親了。
  關於邯鄲姬腹中逐漸孕育起來的那個即將震撼世界的偉人——秦始皇先生,究竟誰纔是他真正的父親,是呂不韋還是秦國子異,歷代學者爭論不休。我認為他不是呂不韋的兒子,至少呂不韋不是有意如此,因為沒有那個必要,也沒有意義。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的媽媽肯定是邯鄲姬。他在童年的時候,也一定曾把邯鄲姬送給子異的係着三個鈴當的熒光五角星當作童年的玩物。若幹年後,當他以占領者的身份再次駕臨邯鄲,他把所有曾跟媽媽邯鄲姬傢為難作對過的當地“壞蛋”及其傢屬,全部坑殺。其中也有一部分許是夜總會裏的看客吧。
  (三)
  當秦始皇還以胎兒的形式在邯鄲姬的腹中生氣勃勃地發育時,距離趙國都城邯鄲以西僅一百五十公裏的上黨地區,那裏的十幾座城池,卻處在了一片混亂之中。上黨官民都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上黨,在邯鄲的西面,位於今山西省東南部的長治地區,是韓國的地盤,目前正在遭受秦人的瘋狂進攻。上黨郡守馮亭大人想負隅頑抗,但又沒有能力打退秦人。秦人斷絶了上黨與韓國本土的狹長如綫的聯絡通徑。上黨人明白,自己作為韓國臣民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事實上,韓國領袖“韓桓惠王”已經命令他們就地嚮秦軍投降。
  上黨郡守馮亭,在絞盡腦汁之後,想出一個歪點子:既然我們本土上不願意支援我們,我們可以尋找其它國傢的援兵。我們可以尋找趙國的援兵。怎麽才能讓趙人救我們呢?辦法就是我們上黨郡十七城全嚮趙國投降。趙國一旦接受我們,它就必須派兵救我們。這樣,有大趙軍來幫我們打秦軍,興許就可以抵擋得住秦軍,形勢也許就能逆轉。這種救亡的路子,古今中外都不曾見過,但是,理論上倒也行得通。
  當時正是公元前262年,年輕的趙孝成王(趙惠文王和趙太後的兒子)繼位第四年,在這一年的一個仲夏之夜。趙孝成王夢見自己穿着一件左右異色的衣服,高高興興地乘飛竜飛嚮天空。但突然又墜了下來。趙孝成王摔到地上,看見兩旁堆積如山的金玉珠寶。
  趙國的史官把這個夢解得亂七八糟:“您穿着左右異色的衣服,預示着要遭受殘裂。乘竜上天但不能到達,說明您要事業徒有其目標,而無其實力。看見金玉堆積如山,但卻得不到,我們的國傢恐怕要有巨大的憂患了1趙孝成王不以為然。
  這個夢確實難解,弗洛伊德說:“男人飛行的夢是具有肉欲意義的。這種飛行的夢都是勃起的夢,因為都是反重力的。而從空中跌落,則常具有焦慮的特徵,是勃起後的必然。”“至於遊泳的夢,並且在夢中劃水,”弗洛伊德說:“那是尿床。”
  總之,弗洛伊德大師也說不出什麽有意義的東西。我們衹能認為趙孝成王的青春期已經來到了。不過,趙國國事的糜爛,就是從年輕的趙孝成王開始的,如同齊國的殘破始於齊湣王,楚國的消弱始於楚懷王。
  趙孝成王的青春夢作完後的第三天,就在邯鄲接待了馮亭的使者。密談之後,趙孝成王精神狀態大為亢奮,趕緊喊來朝中重臣商議。
  平陽君趙豹,是趙孝成王的爹趙惠文王的弟弟。趙孝成王滿面春風地對他說:“王叔,剛纔上黨那邊來人說,上黨的十七座韓國城邑,願意全部無條件獻給我國,您以為如何?”
  平陽君想了想,把臉一沉說:“聖人甚禍無故之利。聖人把無緣無故得到的財貨利益,當作禍害。當前,秦人為了得到上黨,秦昭王和范雎煞費苦心,不惜派出手中的王牌大將武安君白起,與韓國苦戰三年,斬首五萬,得城十數,纔總算把上黨嚮南穿越太行山的孔道堵住,使上黨無法與韓國在中原的本土相連。上黨成了韓國遺留在山西南部的一塊飛地。秦國辛苦攻韓了三年,眼看就能享受上黨這塊肥肉。而我們趙人坐收其利,秦人能善罷甘休嗎?秦人連年苦鬥,我們坐享其成,這種便宜,連強國都不容易從弱國身上占到,弱國怎麽能從強國那裏獲得呢?”
  趙孝成王卻反駁說:“可是你想想。如今我們發百萬大軍出去搶地,逾年越歲,也未得到一座城池。現在不費一兵一卒就可以得十七城,不要豈不是傻瓜。寡人聽說,上天送來禮品而不去拿,是對神靈的冒犯。”
  平陽君趙豹說服不了趙孝成王,衹好告辭離去。
  接着,花花公子平原君趙勝(也是先君趙惠文王的弟弟,趙孝成王的王叔,戰國四君子之一)和趙禹一起來了。兩人回答得相當草率:“大王說得太對了,往年發百萬大軍進攻,也奪不來一座城來。現在坐收十七個城邑,機不可失。”
  趙孝成王終於聽到支持者了,大喜,命令平原君高高興興地前往上黨接收土地。隨後,五十歲左右的趙將廉頗率趙國大軍趕至上黨地區駐防。趙國由此正式捲入了一場噩夢似的戰爭。
  瀟水曰:
  這三位與趙孝成王討論國傢大事的重臣:平陽君趙豹、平原君趙勝、趙禹,三個人都是趙王族的自傢人,前兩個都是趙惠文王的弟弟,後一個也是趙氏宗室的。這三個人能當上封君和大官,地位僅僅次於趙王,參與趙王的國際大事决策,憑的是出身而不是能力。這就是貴族政治。貴族政治正是趙國昏弱的根源。趙孝成王討論國傢大事,衹是和這三個宗室貴族去討論,可悲啊,廉頗藺相如這些布衣賢能都哪去了?
  這些宗室貴族往往肉食者鄙——他們哥仨的意見,一個對的,兩個錯的,總體來講是錯的多於對的。宗室貴族,這些昏聵的靠着血緣關係而上去的肉食者,最終將把趙國引入了危險的境地。
  相比之下,秦國則任用異姓賢能,從范雎到未來的呂不韋、李斯一脈下來,都是從布衣打拼出來的卿相。這就是“職業官僚政治”(官僚是市場化篩選來的),它比趙國的“貴族政治”(官僚是世襲化靠血緣來的),要進步的多。秦對六國的戰勝和取代,就是先進的政治體製對落後體係的戰勝和取代。
  最後說一下,接收上黨對趙國來說,是否有利。歷來這一點衆說紛紜,從哲學角度來講,把別人辛苦三年即將打下來的土地你白撿來,這不符合自然世界的客觀規律。從道義上講,這種做法得不到列國的同情和軍事支援。從政治角度來講,秦軍占領上黨,確實會對趙國構成威脅,趙國應該幹預。但是,趙軍在三年來安常處順,不知道對韓國假以任何援手,錯過了幹預的最佳時機。即便現在進行幹預也可以,但不應該以吞吃對方土地做為交換。從軍事角度來講,趙軍進駐上黨與秦人周旋,確實是兇多吉少:
  1、趙軍開進上黨(屬韓國)以後,需要分散駐守上黨,於是戰鬥力被削弱。
  2、隨着軍隊的推進,趙軍會越來越遠離自己的物資供應地,使趙軍不能補充已消耗的作戰力。這一點就像志願軍進入朝鮮作戰時的處境一樣。雖然,作戰地區(上黨,或者說朝鮮)的物資財富也可以用來補給趙軍。但在一般情況下,由新被占領區提供的東西,不如由本國提供東西那樣迅速可靠,各種誤解和錯誤也影響保障的及時性和質量(朝鮮戰爭中志願軍的給養就是靠從中國本土提供的)。而且,有些東西是必須要從本國提供的,特別是人員。事實上,在戰爭爆發第一階段,上黨地區很快就被窩囊的廉頗給弄丟失了。趙軍連這個可憐的供給地都失去了。
  3、每一支軍隊都有戰略側翼,也就是其後方交通綫的兩側。軍隊越離開本土,深入敵國,其交通綫的側翼就越長。對一個很長的、衹有很少兵力保護或完全沒有保護的交通綫來說,它是脆弱的。一旦喪失了交通綫,後果將是嚴重的。後來趙括在長平被餓了四十六天,原因就在這裏。
  (四)
  公元前261年的末尾,呼嘯的北風吹響了鼕季的主旋律,漫天的雪花彌漫在晉南高原上。駐守上黨地區的趙軍,中間的大多數人,將是最後一次看見這人間的雪。
  鼕季剛剛結束,打仗的黃金季節又開始了,秦國數十萬大軍就在猛將王齕的帶領下,前來攻擊上黨地區。
  王齕又被我們稱為“王鐵漢”,以迅速穿插進攻,打硬仗、猛仗著名。他的爵位是左庶長,在秦國二十等級爵中處第十等,局級幹部。在不到一兩個月的時間,猛將王齕居然盡數奪得了廉頗趙軍所戍守的上黨郡地區所有城池,令人咋舌。
  廉頗雖然名氣很大,尤其是在他和藺相如聯袂上演了活劇“將相和”之後,聲動諸侯,但他衹善於進攻齊、魏兩國,遇上霸氣十足的秦軍就漸漸不支。
  廉頗失利後,上黨郡已失,趙軍約有四十餘萬人,衹得在廉頗的約束下,嚮上黨以南的長平地區退卻集結。由於已經不能從上黨那裏獲得補給了,大軍衹好依靠身後一兩條穿越太行山東麓直到邯鄲的運輸綫,像氧氣管子那樣給自己補氧。
  夏季六月到了,秦軍統帥王齕在攻占上黨以後,率領主力追至長平,打算首先掃清長平外圍的趙軍陣地。
  王齕派出自己的先鋒機動部隊,由司馬梗率領,前去長平外圍偵察。司馬梗據說是司馬遷的祖爺爺,他的機動部隊站在山頭看趙軍的風景,正遭遇了趙軍一方趙笳指揮的機動部隊。雙方發生激戰。趙軍沒有增援部隊,結果,趙笳陣亡,趙軍大部被殲,殘部逃散。秦軍獲得了前哨戰的勝利。廉頗聞悉機動部隊首戰失利,傳令長平各營壘將士悉心據守。
  不久,王齕率領秦軍主力,對趙軍的長平主陣地發起多次持續攻擊。秦軍攻勢極猛,廉頗指揮的趙軍無力支持,長平外圍的東鄣西鄣兩處城堡陸續被秦軍攻破,四名都尉喪命(都尉是多大的官,不知道,大約是師長級的吧,不然不至於專門被司馬遷寫進史書裏)。(
  接着,秦軍又進攻長平附近的趙方據點光狼城。秦將司馬梗奮勇當先,帶頭登城,掩護主力殺進城內。光狼城守將正是馮亭,這傢夥協助廉頗守上黨沒守住,敗退至此,被廉頗安排守光狼,終於又丟了光狼城,乃邊戰邊走,指揮部衆嚮廉頗在長平地區的主陣地靠攏。光狼等三城遂為秦軍所占領。戰事一開始,廉頗一方就顯得低調,左支右拙。
  到了入夏的七月,廉頗不敢再打了,開始在長平地區修築壁壘(因為他已經沒有城了)。廉頗修築的壁壘工程浩大,至今長平地區還有其殘跡。廉頗兢兢業業地修壘,完全像一個勤勉的包工頭。
  戰國七雄都在密切地關註着廉頗正在施工的這個地方:山西東南部那一塊方圓約一百五十千米,南北長,東西窄的狹長山丘地帶——即上黨以南的長平地區。秦趙兩大軍事強國,已經在這裏集結了前所未有的龐大部隊,各自動員人數在四十萬人上下,形成對峙。而在他們背後,數不清的後援士兵還正在奔赴戰場的途中。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空前慘烈的决戰一觸即發。
  現在讓我們研究一下廉頗精心構建的這塊戰常長平地面上擺着一條由南嚮北綿延的山脈,山脈相對高度一般在二百米上下,也有些地方要低一些。平行該山脈以東,有一條寬闊的河𠔌。傳說唐堯的長子丹朱曾經在此逗留過,所以這條河名叫丹河。由丹河再往東,還有一條南北綿延的山脈,比第一條更加高大,我們姑且分別叫它們“丹西山”和“丹東山”好了。兩條山脈之間相隔約十公裏,中間夾着一條丹河。這就是廉頗所擁有的陣地,有兩山一水,從戰略防禦角度來說,相當不錯了。美中不足的是,兩座山脈的山勢都不夠險峻,需要用人造工程來加以改善,所以廉頗在丹西山修了大量的防禦工事,稱為西壘;在丹東山上也有一些,稱為東壘。而秦軍正從正西面殺來。
  秦軍正面強攻的話,將會損失很大。但王齕血氣方剛,所以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正攻。就這樣,三十多萬秦軍鋪在二十多公裏寬的戰場上,像潮水一般捲了上來。
  雖說廉頗手裏也有四十五萬人,但還是架不住對手沒日沒夜的猛衝,又有兩名師長(都尉)喪命。幾天之後,西壘部分陣地被突破,秦軍攻破丹西山一些山𠔌,穿插抵達丹西山東坡,開始包抄趙軍的後路。廉頗和馮亭指揮預備隊進行反包抄,但是收效甚微,涌入山𠔌而來的敵人越來越多。趙軍最終被迫放棄西壘,躍過丹河撤退到丹河東岸,王齕又不失時機地率軍趕上來,一直追到丹東山上的東壘纔停。此役秦軍死傷人數不詳,廉頗大約賠了五萬。趙軍從四十五萬,減員為四十萬。
  廉頗見秦軍實在厲害,衹得退保丹東山,繼續當施工頭,高築堡壘,任敵人怎麽挑戰謾駡,他都堅守不出,王齕一時也無機可乘。
  看來,廉頗這半年仗打得很窩囊,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廉頗頻頻失利。
  廉頗連續戰敗的壞消息雪片般地傳來,邯鄲城裏的達官貴人們個個如坐針氈。聽說丹西山的西壘已被攻破,趙方喪軍五萬及都尉多人,趙孝成王再也按捺不住激動情緒,叫道:“看來廉老將軍全然不是王齕的對手,三個月下來損失了五萬人,六名師長都完蛋了。不但上黨十七座城剩不下幾座了,長平陣地也越打越校現在的戰局實在太被動啦1他催促廉頗火速出擊,好給自己翻本。廉頗就是不從,像烏龜那樣使勁縮着腦袋。
  王齕和廉頗率數十萬大軍在長平對峙,每日花錢如流水,雙方君主都很焦慮。秦昭王問相國範睢,如何才能引廉頗出來,速戰速决。范雎以為廉頗素來作風穩健,這次又被王齕打怕了,肯定死活不肯再出戰:“臣已經考慮過了,我們衹能用反間計促使趙國換掉廉頗。換掉廉頗的人必須具備三個條件:年輕氣盛,名氣很高,經驗欠缺。年紀過大,就不肯出擊;名氣不高,則趙王必不肯輕易任用;經驗豐富,則不容易上我們的圈套。”
  秦昭王憂慮道:“您說得倒是挺好,可是趙國豈有如此人物?”
  “眼下正有一人,甚是合適。此人是趙國馬服君趙奢的兒子,大名趙括。”
  秦昭王聞言,喜上眉梢。
  (五)
  趙括的爹趙奢,原本是趙國的一名公務員,科級幹部,主要負責收農業稅。戰國四君子之一的平原君趙勝,仗着是貴族(是王叔,先君趙惠文王的弟弟),又幾度擔任相國,勢力大,到期不肯交稅,趙奢依法處决了平原君手下的九個幹部。平原君大怒,把趙奢抓起來,將要殺掉他。趙奢辯解說:“閣下是趙國的貴族,理應起表率作用,現在卻放縱傢人踐踏法律。法律受到輕視,國傢就會衰弱,諸侯就會來犯,到時候,閣下還怎麽享受榮華富貴呢?”平原君聽了十分慚愧,鑒於自己戰國四君子美名,於是改容謝罪。
  從這件事情上,我們也看出王親貴族當政的話,弊端很大,他們本身無能不算,還肆意踐踏法律,因為他們是特權階級。這是山東六國的通玻
  趙奢是通過閼與之戰出名的。那是公元前270年,范雎進入秦國後不久,派秦將鬍傷攻打太行山山脊上的軍事要塞閼與。廉頗認為:“閼與西距邯鄲僅一百三十公裏,但都是太行山路,道遠路險,不容易救。”
  趙奢則說:“道遠路險,就好比兩衹憤怒的耗子在洞穴中狹路相逢。哪一方的將領比較勇敢,哪一方就會取勝。”
  由於趙奢口氣大,於是被任命為將領,率十萬人馬去救閼與。
  剛開出邯鄲城三十裏,趙奢就讓部隊停下來挖築工事,逗留了二十八天還不肯前進。秦軍聽說了,皆以為趙人膽怯。接着,趙奢突然捲甲疾趨,連續急行軍二天一夜,走了近兩百裏路(跟解放軍急行軍的速度一樣),趕到了太行山脊上閼與前綫,突然出現在錯愕的秦軍面前。秦軍尚未佈置好陣地防守,一場鏖戰,慌亂無序,竟被趙奢殺得大敗,閼與之圍遂解。這是趙國對秦作戰史上少有的一次大勝,打破了秦軍自商鞅變法以來不可戰勝的神話,趙奢因此聞名天下,被封為馬服君,與廉頗、藺相如同列。
  有其父必有其子。受父親的影響,趙奢之子趙括從小就熟讀兵法,講起軍事理論來頭頭是道,連老爹趙奢都辯論不過他。趙奢衹好駡他:“我的這個龜兒子,遲早是要惹禍的。須知戰爭是極其危險的事情,這小子把它看得太簡單了。”
  公元前260年的夏天,蟬聲和謠言一起籠罩着邯鄲城的上空。受一些秦國派來的大嘴巴的影響,趙孝成王中了反間計,决定任命趙括為大將,取代長平前綫的縮頭烏龜廉頗。藺相如先生此時病重,聞訊連忙上書勸阻:“趙括徒有虛名,衹會讀他老爹的兵書和戰爭日記,打起仗來則是膠柱鼓瑟(成語),不知機變。”
  趙孝成王和趙括都是少壯派,不聽這些行將就木的老傢夥嘮叨,於是厚賞趙括,擇日開拔。趙括也沒客氣,拿着趙王賞他的金帛,到處求田問捨,打聽哪裏的樓盤會漲,買房子置地,表現得像今天的溫州炒房團。他媽媽惶恐得很,上書請求寬赦:“我兒子趙括不堪為將。從前他老爹獲得賞賜,都與軍吏士卒分享。受命之日,不問傢室,與士兵同吃同睡。而這龜兒子卻婆婆媽媽的,把錢全藏到了傢裏,衹是一個守財奴而已。願大王不要遣他去前綫啦。”
  趙孝成王歷來剛愎:“大媽不要囉嗦了,我意已决。另外,你們這些老人不要老管孩子叫龜兒子,這樣對傢長也不利。”
  “那麽,倘若趙括敗兵折將回來,我們傢屬請求不要連坐。”
  趙孝成王說:“這個好辦,依允就是。”
  於是,趙國一顆冉冉升起的喪星,帶着他的兵學理論和父親的戰爭日記來到了邯鄲以西一百五十公裏黃土高坡上的長平戰常
  長平的山景非常優美。到處長着古代的樹木。名字卻叫不出,倘在春天,就滿傘滿傘舉滿了花的雲,視綫永遠是穿不透的。而眼下正是滿目濕紅的公元前260年夏末初秋,丹山山坡上暗緑與鵝黃層層盡染,櫻紅如血的霜葉更偶爾破空襲來——當時的物種多樣性非常豐富。倘若不是打仗,這裏是個極好的畫傢寫生的地方。無限的巨幅秋林,夾着通往戰場的道路,遮蔽天日,使駕車行駛的趙括及其侍從,如花廊下徜徉的鑒賞者,被五光十色的秋景,打得死去活來。
  趙括與廉頗交割完畢,馬上就更換軍官,變易約束,做了一係列揮刀自攻性的軍事改革。我們知道,憑着一個人的小嗓,是不可能喊動四十多萬大兵的進趨的。所以統帥必須有一幫得力的各級將官。彭德懷在朝鮮戰場上最初指揮了28萬人,打到最激烈的時候指揮77萬人,他靠的是數以萬計的機關人員和各師團營連級的指揮員。彭德懷指揮着這些人,而不是直接指揮數十萬大軍。
  趙括也是一樣,如果他的部下以百夫長來計的話,四十萬人將設有四千名百夫長,相當於一所普通大學的在校生人數,都需要他來指揮,這需要多麽強的領導能力埃如果以千夫長來計,也將有四百多人,夠坐滿一個大禮堂的。
  趙括要指揮好這四百人,對於一個沒有戰爭經驗的年輕人來說,談何容易。另外,四百人必須和其所各自帶的兵士熟悉,所謂兵將相熟,衹要指揮了將,兵們自然跟着。但是趙括臨陣大量易置將官,更換了這四百人中的很多人,換上了自己的親信。這些新將官,能不能調動指揮好下邊所不熟悉的各自千人小隊,又是個問題了。
  趙括的指揮係統,從統帥到將官到士兵,似乎都沒有磨合好。
  另外,軍中還有一套“約束”,也被趙括變更了。
  所謂約束,是古代戰爭的一套軍隊內溝通係統。我們看美國電影《特洛伊》,主將在戰車上殺豬似的大喊:“後退!後退*—弓箭手——射擊1旁邊是一群奔跑戰鬥的士兵。這是不行的。
  上萬人的戰場上,他嗓門再大又有幾個人能聽見。這樣指揮不對。
  事實上,他不應該直接對戰士們喊,他應該命令各個小隊的軍官,軍官們再指揮自己的兵們去分頭落實。但軍官們不能總呆在他身邊,聽他呼喊命令,軍官們要跟自己的小隊在一起——比如說他是管弓箭手的,他就要跟弓箭手們呆在合適的戰位上。所以,主將的命令不可能通過喊的形式被他(軍官)聽見,即便他有張飛那樣的喉嚨也不行。
  因此,主將需要依靠旗幟與部將溝通,就是所謂的一套“約束”。據兵法所載,在中軍大旗周圍,要設有五色旗幟,分別對應各個小隊。主將發出命令以後,某旗幟樹起(當然不會是主將親自去樹,他身邊有一群掌旗的彪形大漢),相應的遠處小隊的旗幟也要樹立,這就叫“應旗”。一級一級逐級應旗,逐級嚮下傳令,各部戰士視旗而動。旗幟嚮哪方點動,哪個方向的受令部隊就該前進;旗幟低垂,則要跑步前進;兩旗相交,則兩隊合隊,等等。若主將命五色旗全部樹起,則全軍都要立即“應旗”,全體準備各自按主將的旗語行動。
  主將所要做的,就是調度好身邊這一群顔色紛雜、代表不同小隊的旗幟,從而遙控各小隊,所以他需要站在地勢高亢的地方。主將的職責,基本上跟交通道口指揮交通的警察不多,一旦旗子揮亂了,就要堵車、肇事、出車禍了。
  當時不能打手機和發電,也沒有高音喇叭,所以全靠旗幟的語言,此外還有不同寓意的鼓聲。這一套規矩就是約束。趙括臨時把它們更改了,大傢必然不甚熟悉。趙括用一套新的“約束”(旗鼓)來指揮軍隊,無異於雞同鴨講,鬧不好四十萬人就全亂套了。
  (六)
  與趙括一起趕到戰場的還有秦國久經沙場的戰神——武安君白起。白起是秘密到來的,他偷偷換下了王齕。
  秦昭王親自下令,軍中有敢泄露武安君白起為將者,立斬。這麽做極其必要。倘若趙括得知秦國起用白起,勢必畏懼白瘋子的威名,不敢貿然出戰,也做縮頭烏龜,死守東壘。而這是秦人最恐懼的,因為攻堅總是最難的,要付出很大傷亡,比防守一方多幾倍甚至幾十倍。(滕衝戰役,殲滅守城日軍三千人,而攻城的中國遠征軍犧牲9168人,這還是在有飛機掩護進攻的情況下。)
  趙括為了立功露臉,决定率四十萬趙軍離開東壘,傾巢而出,渡過丹河,全綫反擊秦軍,想把廉頗丟失的丹西山和山上的西壘奪回來,以便自己。馮亭提出異議,竟遭到趙括的無禮拒絶。
  白起的大軍大約三十五至五十萬,采取了針鋒相對的佈置:以第一綫部隊嚮趙軍進攻,接戰即退,誘其深入。其餘主力部隊堅守西壘,兩翼配備鉗攻部隊,構成袋形陣地,包圍趙軍的盲進部分。另以強有力的二萬五千奇兵嚮趙軍側背迂回,以奪趙軍東壘,絶趙軍後路,實現徹底包圍。
  果然,趙括發起主動進攻以後,秦軍的當頭部隊一觸即潰,大部分撤上丹西山。趙括見敵軍丟盔卸甲,料無伏兵,便自率三十多萬步兵主攻西壘,令馮亭留守東壘接應。沒想到連戰數日,西壘堅如頑石,防守應變有方,無懈可擊。趙括心中煩悶,正遲疑間,忽聞惡報:身後的東壘已經被秦人的二萬五千奇兵所得,趙括一下子成了無傢可回的人,夾在西壘、東壘之間成了流浪漢。
  廉頗從前修築的這東西兩壘,如今成了夾住趙軍的火葬常
  同時,白起還命五千騎兵,掐斷了趙軍在東壘以東的給養運輸綫。於是糧道也斷了。
  馮亭丟了東壘,被趙括接住一頓大駡:“廉頗先是丟了西壘,你又丟了東壘。你要害死我啊1
  馮亭辯解道:“你率大軍傾巢而出,幾日遲遲不歸,我如何守得住那麽長的東壘。”
  兩人在太陽地下互駡了半天,纔慢慢發現肚子餓了起來。由於西壘攻不下,東壘又失守,趙軍就被睏在西壘東壘之間的丹河𠔌裏進退不得,後勤給養綫又被切斷了。趙括別無選擇,衹好移軍回去復奪東壘。
  趙括反身回奪東壘,秦軍則以輕裝部隊出西壘擊趙括後身,牽製趙軍對東壘的進攻。東壘秦軍則頑強據守。由於趙括修改了軍中的“約束”,調度混亂,終於“趙戰失利”,衹好就地停下,放棄奪回東壘的打算,改在東西壘之間的丹河𠔌裏重新築壁,用以堅守,等待救兵。
  而秦軍此時已占領了東西二壘,居高臨下地夾住趙括,好像兩塊棺材板。並且已經傳出消息,秦軍主將正是趙括無比懼怕的百戰百勝的白瘋子白起先生。趙括心中叫苦:“難道老天要絶我嗎?怎麽遇上這個魔鬼。我一出道,就碰上了這個剋星,實在是不幸啊1
  這時候,趙括還有一個機會突圍,就是順着丹河河𠔌,奮力嚮南北兩個方向尋找突破口。但是趙括被白起嚇破了膽,從先前的盲動進攻,變成了軍事遲疑和保守。他像兔子一樣,怕死了白起,縮在東西兩壘間的河𠔌地帶,一動不動,坐等援軍,喪失了及早果斷突圍的良機。
  其實,秦軍此時形成的包圍圈,不可能佈置得很厚,特別是南北兩個方向上。趙軍立刻突圍,可以免於全軍覆沒。但趙括雌伏在東西兩壘之間不敢動。
  白起趁趙括遲疑不動的良機,想徹底把趙軍四十萬人包圍起來。他分兵去南北兩個方向的丹河河𠔌裏興建長壘,試圖把東西二壘連接起來,徹底把趙括從四個方向釘入棺材。但我們知道,兵法雲:“十則圍之”,包圍敵人需要有敵人十倍以上的軍隊纔行。秦軍現有人數不夠多,白起立刻火急嚮秦昭王要兵。
  秦昭王剛剛在前年受了饑饉,秦國本土似乎也颳不出更多的兵源了,就親自趕到中原北部的秦國新占區,徵發了當地所有十五歲以上的男子開往長平(不要以為十五歲當兵太早了,董存瑞就是十六歲當兵,十九歲犧牲的)。這些人到了長平,為白起營造南北長壘以及擔任包圍任務。這些可憐的徵夫,原本都是韓、魏人,現在被拉來打趙國人了。
  趙括看見棺材板開始越釘越緊,卻依舊遲疑不動,不下火速突圍的指令——自從首戰敗給白起以後,他就從極端輕狂走嚮另一個極端,變得非常懼怕白起,再不敢動彈。於是趙軍停滯在白起逐漸圍起的四壘之間,好像待宰的綿羊。
  四十萬趙軍被圍在當中坐吃山空。到了九月,趙軍已經連續斷炊長達四十六日之久,四十多萬張嘴靠丹河的魚蝦、樹皮、草根,根本填不飽。根據鄙人的計算,四十萬人可以一頓吃掉七千衹羊和八千衹牛!趙軍很快被迫殺戰馬,以至於強壯的士兵殺死羸弱的士兵來吃。這種吃法不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邯鄲那邊也早急了。邯鄲想支援趙括以糧食,但似乎邯鄲本身也沒有糧食了(衹剩些歌舞和麥樂迪了),於是衹好嚮齊國藉粟。但齊王建卻不肯。不肯的原因有兩個,一是趙國多年嚮東發展,廉頗、藺相如等人紛紛朝齊國發狠,攻略齊地,逮弱的欺負,齊趙邦交不睦。二是,齊王建采取置身戰爭之外的長期國策,怕惹秦國不高興,所以堅决地加以拒絶。
  趙國使者又赴魏國求救。但是秦昭王早作了魏國的統戰工作,許諾把垣雍割給魏人。魏國君臣都認為:鄰國的失敗,是我們的福氣。所以也不肯藉糧。
  趙括知道救兵和救濟糧都沒指望了,這纔决心孤註一擲,命令空着肚子餓了四十多天疲軟之極的趙軍組織突圍。我們說,倘若趙括早作突圍計劃,而不是由於畏懼白起以致遲至今日纔突圍,趙軍當能以犧牲一部分掩護部隊為代價,實現大多數人的順利突圍的。當時通訊不發達,白起不可能把四個方面佈置得滴水不露,趙括找到一個突破口出去當不難。如今秦人已經築好四面壁壘,突圍就難了。
  趙括選擇了秦軍四個方面壁壘中的某一個作為突破對象,把所有能夠拿起武器的人分為四隊,周而復始地嚮秦軍發起自殺性衝鋒,以血肉之軀去衝擊敵人狂風般的密集弩箭。可是秦軍早把周長一百多裏的壁壘鑄成銅墻鐵壁,趙軍苦戰終日,一直不能突破。
  趙括軍隊被睏在狹窄的河𠔌當中,迴旋餘地很小,衹能小批量地周而復始用兵,形成不了對秦壘的強大威脅。戰場上到處都是死屍和斜插入沙的斷戟。趙括知道今日不能突圍,那就衹有死路一條,於是親自上陣搏戰,他站在戰車上親自揮戈狂呼猛衝。他的那幫少壯派的親信都跟着他瞎跑。
  趙括想穿破敵人的封鎖。但是戰場上,不是誰的官大誰就優先通過,弩箭總有擁有最大的通過權,迎着它走你就倒大黴了。結果一箭當胸,射在了趙括這個可恨又可憐的傢夥身上。趙括狂叫一聲,吐血三兩,被當場射殺在秦軍壘前。
  趙括
  四十萬趙軍見主帥陣亡,馮亭也戰死軍中,再無鬥志,全部嚮武安君白起投降。長平大會戰至此結束,自四月至九月,用時近半年,雙方前後共投入兵力超過一百萬,最後以四十五萬趙軍全軍覆沒告終(廉頗賠了五萬,趙括送了四十萬)。
  在這場戰役裏,白起打破了傳統作戰的記錄,以同樣的兵力卻成功包圍了同樣數量的敵軍——這在古往今來的戰例裏都是不可想象的。在那個沒有機關槍和迫擊炮,沒有燃油陷阱,甚至沒有鐵絲網的情況下,白起做到在長達46天的時間裏,不讓40萬趙國大軍一兵一卒突圍並予以全部殲俘,了不起埃白起創造了軍事史上的經典戰例,充分印證了那句名言:一頭獅子帶領的一群綿羊,可以打敗一頭綿羊帶領的一群獅子。
  (七)
  趙媽媽由於及早與趙括劃清界限,當全軍覆沒的消息傳來,趙孝成王免她受隨坐之刑。趙媽媽激動地在胸前直畫十字:這個敗傢的孩子,總算死了,以後全家可以過踏實日子了。
  可憐的趙括有兩個致命錯誤:他先是冒險盲動,輕狂出擊,丟了東壘。受此挫折後又變得恐懼膽怯,方寸大亂,不敢主動與白起决戰或突圍。他一再遷延,坐等待死,直到被餓了四十多天後纔被迫嚮敵人業已打造完工的鐵籠突圍,顯示了缺乏經驗的指揮官的毛病:心情大起大落,不是高亢速勝,就是悲觀喪氣,總之心理素質很差。
  長平之戰雖然結束了,但是長平的故事卻沒有結束。清點完畢戰俘的數目,居然高達二十幾萬。秦軍將領們都比較犯愁。當時沒有鐵絲網,無法建立戰俘集中營。王齕等人於是問白起如何處理這些嗷嗷待哺的戰俘:“我們秦國前年饑饉,如今也沒有什麽糧食了。”
  白起默然良久:“趙卒性喜反覆,恐怕將來他們吃飽了肚子,又要作亂,那就難以收拾了。不如趁現在無力反抗,全部殺光為妙。我看附近有幾處深溝大壑(這是黃土高原的地貌,都外窄內寬,形如布袋),真是天賜的好地方。”
  於是趙卒被誑進山𠔌,據說是應邀去那裏吃飯,伙食是三鮮牛羊肉煎餅。大傢無不手舞足蹈,進了溝內,卻見頂上萬弩齊發,滾木擂石雨點般而下。可憐趙卒因為餓了許久,渾身無力,連山坡都爬不上去,衹有眼睜睜任人宰割。眨眼間,溝內屍積似丘,哀聲如雷。事畢之後,白起又命戰士拿着武器下山檢查,有還在動彈的,再予補砍,不得走漏了一個。
  當時,長平的屍體無人掩埋,一直到唐朝,李隆基經過這裏時還是看見白骨森森,頭顱堆積如小山。至今人們仍然可以挖出屍骨坑,並且從長平的一些地名:殺𠔌、省冤𠔌、血昏河、白起臺、骷髏山,隱約可聽見兩千兩百多年前的凄慘哭聲。
  趙軍中尚有二百四十名未成年士兵,白起和所有典型的秦國人一樣,非常喜歡小孩,所以特意把他們放生,其中就有馮亭的幾個兒子。在這些孩子的面前,丹河淌成殷紅的顔色,天空中彌漫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氣味。
  瀟水曰:長平之戰,趙卒死亡四十五萬,人們往往難以置信,提出置疑的理由通常有三個:第一個,趙國不會有四十五萬人馬。第二個,四十五萬人馬的給養運輸,當時做不到。第三個,四十五萬人殺起來,很難殺。
  我來逐條駁斥一下。
  據蘇秦說,臨淄有七萬戶,每戶可出三男子,“不待發於縣,而臨淄之卒固已二十一萬矣”。也就是說,臨淄地區能徵發出二十一萬士卒。而臨淄、邯鄲歷來並稱。等量齊觀,邯鄲至少也能出十萬人,這是保守數字。另外,趙國還有上黨郡、太原郡、雁門郡、雲中郡、代郡、安平郡五個郡,其中上黨郡有二十四縣,太原郡有三十七縣,代郡有三十六縣,這是史書有明確記載的。平均以每郡按二十個縣計,則趙國六郡合計120個縣。每縣出兵三千人,則120縣合計三十六萬人。加上邯鄲等大都會的至少十萬人,所以,趙國湊出四十五萬人馬,不成問題。趙孝成王在《史記》中曾說自己有一百萬。
  事實上,根據我對先秦戰役兵力的統計,戰國七雄之間,每國的極限大約是五六十萬。
  趙軍四十五萬人的糧草運輸,到底需要多大民力呢?淮海戰役是解放戰爭時期規模最大的一場戰役,解放軍投入了60萬兵力,為他們提供後勤支持的有整整543萬農民。平均9個農民供應一個戰士!但淮海戰役戰場範圍廣,機動半徑大,要運的東西也賊沉。而長平之戰屬於陣地戰,機動範圍小,從邯鄲到長平直綫距離150公裏,也不算遠。秦昭王後來曾以六十萬之衆遠伐楚國,秦昭王能支持這樣的遠途運輸。邯鄲到長平的短途,趙國人也應該能支撐。
  儘管如此,趙國後來曾“急請粟於齊、魏、楚”,說明趙國本土已經沒有糧食吃了。如果不是前綫佈置了四十萬之衆,當不至於把本土的糧食都吃光。
  其實,趙卒被坑殺的俘虜,當不足四十萬。一開始,趙兵原有四十五萬,廉頗先喪其五萬。在接下來的戰鬥中,發生大量戰鬥減員。據白起回憶:“秦卒死者過半,國內空。”秦卒死亡過半,趙軍至少也應當陣亡過半。所以,趙軍最後投降時,當不足40萬之衆了,也許衹有二十萬,而且含有大量非戰鬥服役人員,比如喂馬的、做飯的、修車輛器械的、搬道具的。所以,所謂坑殺,可能衹有二十萬人。
  坑殺這二十萬人,秦軍不至於愚蠢到一個一個地挖坑,一個一個地活埋——那得消耗多少人工小時數埃一戟上去戳死多經濟埃從長平野外考古來看,白骨很多,有的胳膊大腿有明顯斷裂的痕跡,有的胸腔內遺有箭頭,還有的僅見軀幹而無頭顱,都堆積在自然溝壑裏,當屬被集體撲殺而死。
  秦人以斬首為功,所以對人頭登記和核對非常嚴格,嚴防冒功,所以,戰鬥中後戰鬥後,前後合計覆殺趙卒“四十五萬”的數字,當不為甚妄。
  與長平之戰同時,地中海畔的羅馬人也在打仗。他們是取代希臘文明後的西方又一新的璀璨新文明。在長平之戰結束後的第四年,羅馬人為了爭奪西西裏島,與北非的迦太基爆發了第一次布匿戰爭(時間是公元前264年開始)。和秦人一次坑殺四十萬相比,羅馬軍隊在對外擴張中的軍員規模好像一場演習,不過往往幾萬人而已,一次死傷兩三萬人,就是舉國震動的大災難了。
  而我們同時期的戰國時代,動輒幾十萬人爭城以戰,殺人盈野。其軍事規模和戰爭技術,在古今中外歷史上,都是罕有其匹的。
  能達到這種長平之戰這種幾十萬人規模的,衹有近代的世界大戰了。譬如諾曼底登陸,各國盟軍合計一百五十萬,這確實是令人瞠目結舌的世界大戰了。
  (八)
  我們先放鬆歷史這匹野馬奔跑的繮繩,暫把打仗的事情停頓一下,而望着窗外秋風颯然,黃葉滿庭的時節,說說政治的事情。
  長平之戰結束後不久,有一個大學問傢跑到秦國來考察。他的名字叫“荀況”。荀子在鹹陽轉了一圈,頗有耳目一新之感,對秦在長平之戰的勝利原因,有了深刻認識。在采訪筆記中,他做了這樣的描述:
  秦國人風俗淳厚,人們穿戴很平樸,保留了古人遺風,沒有放縱妖冶的娛樂項目和音樂。這都是法令嚴格的效果。法令也不光約束老百姓,更主要是約束官吏。於是秦國官吏辦事效率也高,“百事不留”——沒有拖拖拉拉、議而不决、行政效率低下的問題。“百事不留”,就是解决問題效率高。秦國提倡“無宿治”“毋敢留”,事情不敢拖拉過夜,否則“以律論之”,把他法辦。我們知道,拖延公務、積壓案件,是官員索賄的慣用伎倆,並且造成行政效率低下。但是秦人“聽事决議”,效率非凡,“恬然如無洽者”,意思是政府各部門之間溝通渠道通洽,冷硬拖卡現象沒有。荀子說他們“恭儉、敦敬、忠信”——意思是沒有把自己當成大官老爺的樣子,而是恭敬、儉敬。而且荀子說他們不“楛”——楛就是樹杈長歪,大約意思是歪門邪道,譬如公款吃喝、受賄賣公、巧立名目什麽的。荀子說他們沒有這樣。
  總之,秦國政府的運作效率堪稱後代楷模,令荀子深深感嘆:“秦國自孝公四代國君以來,攻無不勝,占無不剋,真不是僥幸的埃”
  荀子的筆記上還用“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傢,無有私事也”來形容秦國的官僚。就是說,官吏們早晨出了傢,就進了公門辦公;晚上下班就出離公門,直接回傢睡覺——並沒有私下互相吃請,走串豪門,結成幫派以自固的事——即所謂“私事也”,私下交際勾結的事。他們下班就回傢,也沒有開着公傢小車進出高級夜總會的事情。至於“早上圍着車子轉,中午圍着盤子轉,晚上圍着裙子轉”的情況,荀子也沒有看見。一個地方政府能用“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傢,無有私事也”來描述的,現代社會也許衹有新加坡和美國能做的到。
  荀子還說官吏們“不比周,不朋黨”,“無有私事也”,意思是下屬給上司,一層給更高一層,層層送禮送賄的事,也沒有。倘若一層層往上送禮,將來互相罩着,就不會出事了,這就叫做“朋黨”,現代話叫結黨營私。事實上,秦國官僚每個人都單獨對公負責,顯得“明通而公也”。
  如果你不知道什麽叫結黨營私,我手邊剛剛看到報紙一條消息就能解釋:“1996年至2002年,王純在擔任白山市委副書記、市長、市委書記期間,全市的科以上幹部除了他兒子和兒媳外,均嚮其行賄過,且數額巨大。”
  “黑竜江省綏化市原市委書記馬德買官賣官,瘋狂斂財,全市近300名處級幹部,衹有4名沒有涉案。”
  下面的人通過送禮,與上邊人結成一氣,互相罩着,這就叫結黨營私。他們集體嚮上可以架空省長,嚮下可以魚肉百姓,這就叫做拉幫結派。消息同文指出“遼寧省委書發出一封信,要求切實解决領導幹部藉節日之機收送錢物和藉機斂財等問題。凡收受200元以上的,一經查實就地撤職,决不姑息。”可見,這種現象已經需要到全省範圍內去進行遏止了。
  你想,這些領導幹部收了下邊送的錢,他還好意思嚴格考核管理下屬嗎,當然不能,那下屬所在的整個政府的效率還能高的了嗎?當然不能。所以,杜絶官僚團體拉幫結派、結黨營私,是保證政府對外高效廉潔的前提。
  秦人“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傢,無有私事也”幾句話非常簡單,卻說明了秦國官僚下班以後,沒有遊走領導傢門,送禮行賄的現象,也就不會結幫結派、結黨營私,對於保證秦政府的廉潔和高效非常重要。
  秦國能實現這一點,不是因為宣傳教育工作做的好,而靠的是法傢“法令嚴苛”。而秦國商鞅變法的主要目的,是強化君主的王權。如何實現這一點呢,就是打擊貴族勢力。辦法是遏製分封製,取締貴族政治。貴族們不能盤踞在政壇上侵奪君權了,代之以來自市場的職業官僚。這些官僚往往是布衣出身,沒有貴族血統,他們當官晉升靠得是考核成績和功勞,所以好管理,不會上侵君權。由於不是世襲,隨時可以下崗,所以我在這本書中管它叫做“職業官僚政治”。
  法傢的先賢們,專門還製定了繁雜的法令,用於約束這些官僚。這就是法傢的名字來歷。這也是秦國的行政效率高、官僚隊伍相對廉潔的根本原因。
  所以,我們說,法傢的“法”,並不是普法宣傳、針對民衆的,它其實着重是針對官僚體係的。是用這套法,來束縛約束臣子,從而維護君權的。是用“法”來駕馭臣子的。這一點,是法傢先賢的各種著作中的精髓思想。而且我們還有一個佐證,就是法傢除了講“法”,還講“勢”和“術”,這三者有個共同點,都是君主用來駕馭臣子的手段體係。這就可以更好幫助我們理解“法傢”二字的涵義。
  比如秦國法令規定,官吏調任到新的機構以後,不許攜帶原有屬僚赴任,從而避免他們結成幫派。按秦律規定,官府的資金,官吏不能私自藉用。為了避免公物私用,秦國的公物都刻有標記。官吏的日常工作也有考核標準。譬如秦國官吏督造一桿秤,準確度每一斤差七分之一兩(總體誤差千分之八),那就要罰這官吏繳納一件盾。如果是稱量黃金的秤,誤差千分之一就要罰一件盾。對於其他各類衡器,都有不同誤差標準。
  如果官吏負責修城墻,不滿一年而墻壞倒,主持工程的司空和壞倒墻段的官吏,要負刑事責任,絶不允許豆腐渣工程過關。𠔌倉裏面有老鼠,對𠔌倉官吏的考核標準是倉內𠔌物飼料的自然損耗率不能超過十分之一,否則不但追究他的責任,連上級縣令都要負責賠償。甚至糧倉的倉庫門縫,有不得“容指”的規定(一手指的寬度),如果超過這個規定,連縣令在內都要被追究經濟賠償責任和行政處罰責任。如果糧食保管不善而腐爛,分損耗為百石以下、百石以上、千石以上,各級主官官吏要受罰乃至補償腐糧。另外庫內糧草賬目誤差不能超過區區二十二錢。
  上邊所有內容,都是對官吏進行約束的法令。是保證秦國政府效率驚人的手段,也同時起到維護君權強化君權的作用。
  不但官吏,普通公務員也受考核,秦律規定:為官府出售産品,收錢時必須立即把錢投進盛器中,使買者看見投入,違反的罰交一套皮甲。如果你給公傢養牛,飼養不當,一年裏十頭死了三頭,養牛的人就有罪,罰款一個盾。上級官吏也要受罰,縣丞和縣令也有罪。如果你養的十頭母牛,其中六頭不生小牛的話,你也有罪。如果隨便殺牛,那罪就更大了。
  秦國的這些法令與其說是為了“鎮壓人民”(如一些書上所誣陷的那樣),不如說更是為了治理官吏。通過法律對官僚的約束,所謂“以法治吏”,秦國政府職能高效運轉。
  總之,秦國的法令制度是當時最先進、最完備的,是後代法令體係的藍本和楷模,已經出土的法令就有有田律、倉律、廄苑律、金布律、關市律、工人程、均工、徭律、司空、置吏律、效律、軍爵律、行書律、內史雜、尉律等等。這是真正的“狠抓制度、狠抓落實”埃
  秦國對法令、政令、制度執行得非常認真,以至於被後人形容為“秦法苛”,但我覺得“苛”正是它的優點,是秦國強大的根本原因。我們現在不是法令太苛了,而是太仁了,執行得就更仁了。
  把犯規的官吏、犯法的平民臉上刺了字,砍了腳,罰了盾,充了軍,似乎是很可憐,很嚴苛。但如果改行思想教育,灑點水濕濕地皮,那是儒傢的仁義,犯規者更加猖獗無畏、前仆後繼地貪污斂財了。
  儒傢的仁義和仁政,其實是無能的表現,是對國傢的大禍害、大不仁。這就像慈母造就浪蕩子,嚴父塑教英豪纔。
  衆所周知,現今中國的公款吃喝是個社會問題。你確定一個吃喝的標準不就行了嗎?但似乎連這樣的標準都還沒有。但是兩千二百多年前的秦人對各級官吏的伙食都做了具體規定,《傳食律》裏面說:“不更(四級爵位)以下的,每餐精米一鬥,醬半升,菜羹、芻蒿各半石。爵位更低的,每餐是半鬥米,醬四分之一升,有菜羹,並供給韭蔥。隨從人員每餐米半鬥;駕車的僕人,米三分之一鬥。”
  秦國人對領導幹部的乘車標準,也有細緻規定,基本標準是“十人的機構,牛車一輛,看牛人一人”。官吏乘用公傢車馬,如果死了馬,自己不得自行出售死馬,必須交給縣裏處理,以免他從中撈錢。等等。
  荀子的觀察,讓我們懂得了什麽叫做“戰勝於朝廷”,深刻意識到所謂富國強兵之道,首先在於政府自身效能的提高和官僚機製的改革。
  而山東六國,還是貴族政治,依靠血緣關係而不是法令來維係官僚體係。那些子乘父業,無功受祿的貴族子弟,世代擔任朝廷要職,隨性地、人治地管着他們的國傢,能不敗嗎?不敗就沒天理了。
  秦對六國的戰勝,絶不是我們傳統上所理解的野蠻國傢對先進國傢的進攻,相反,它是高級的、進步的、清明的、符合歷史發展趨勢的、經改革後新的“職業官僚政治”體係,對腐朽的、落後的、傳統的“貴族政治”體係的取代和戰勝!
  長平之戰,就是范雎、白起這些非貴族的職業官僚、布衣將相,對平原君、趙括等等貴族子弟的巨大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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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引子:人之初第一章 三皇神跡(46億——約5000年前)
第二章 黃帝蚩尤(約5000年前)第三章 堯風舜雨(5000-4000年前)
第四章 虛無之夏(公元前2070—前1600年)第五章 商祖烈烈(公元前1600—前1046年,青銅時代)
第六章 大周天子(公元前1046—前771年)附錄
青銅時代的恐竜戰爭 引子 (關於上一本書)第一章 笑傲諸侯(770 B.C. --700 B.C.)
第二章 傾國二姬(700 B.C.—685 B.C.)第三章 大哉強齊(685 B.C.—645 B.C.)
第四章 江漢新貴(B.C.770—B.C.645的楚國)第五章 獻公之恨(B.C.768—B.C.650的晉國)
第六章 秦晉之好(B.C.650—B.C.645)第七章 晉文踐土(B.C.645—B.C.628)
第八章 獨霸西戎(628 B.C.—620B.C.)第九章 趙氏孤兒(B.C.620—B.C.607)
第十章 問鼎中原(B.C.607—B.C.590)附錄
青銅時代的蜥蜴戰爭 第一章 強哉驕,大晉風流(600B.C.-580B.C.)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第三章 悼公再霸(575B.C.-555B.C.)第四章 禍起蕭墻(555B.C.-545B.C.)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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