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快乐的日子,谁也不吝惜力气。外国女人在单薄的新装上还插着一朵玫瑰。怀教士如一只小鸟似地在人丛中跑来跑去,拍拍这个教友的肩,摸摸那个孩子的脸蛋。她不时地注意近台处的一排人。今天那里有两个年轻人是她苦口劝服了的。
当周老太太走进来时,她像接一位大员似地屈下腰去。她有许多该说的。她想问问娴贞那十字花做得怎样。她更想说的,是她今天要请他们这对情人吃晚饭,贺贺老太太的侄女婿入教。
"周太太,他们随后就来吧?"
这是个快乐的日子,周老太太又是个爱笑的人,但是,今天她佝偻着腰,忧郁已在她脸上刻满了衰老的线条。昏花的眼睛直愣愣地,像是茫然地追求着什么。
她摇了摇头,沿着墙,把老迈的身子安置到一个极幽暗的角落里。
怀教士睁着惊愕的眼,默默地扶了她坐下。
娴贞不会来了,她已经病倒在床上。前天晚上她把周老太太吓坏了。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由她房里钻出来。老妇人赶忙去看:她披散着头发坐了起来。她睁大了眼,抓着自己的胸,像看到了什么幻像似地狂笑起来。她笑啊,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忽然她无力地趴下了,鼻尖顶在枕头上。接着又嚎啕大哭起来,把老妇人闹得呆了。医生请了好几个,谁也说不出病状来。
"现在呢?"怀教士关切地问。
" 唉, 她 算 是 睡 下 了!"老妇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堂里已经安静下来。端坐在台中央的李牧师正紧阖着双眼,把手放在额上,请示着神他今天该讲些什么了。今天,周老太太也顾不得这些了。她放低了声音:"她不吃东西,也不说话。她要--要撕《圣经》,《哥林多前书》的一章!"
"啊,为什么?"怀教士有些不相信,娴贞,那样一个笃信上帝的好孩子!
"她说她不信'爱'的力量了。她说--爱没有用处!"老太太是用《圣经》挡着脸,带着罪
犯的颤栗说的。
"傻姑娘!"怀教士撇着嘴,面上露出耻笑的神气。
牧师的手由额角落到椅把上,眼睛也怔忡地睁开了,那么纡缓,老屋檐那么迟疑,像是他和神的往来还没有完,他还眷恋着天界,只为了地上的罪民他才返转人间。一张微笑的脸,随了悠扬的风琴声,向着台口凑近了。他低下头,计算一下前排那些准备受洗人虔诚的脸。哦, 比记名的少了一个:而且是那个!他微笑地抬起头来,似乎感到预期的惊讶。
一九三五年五月
蚕
梅刚迈进门槛,滑润的肩头就给正在踱来踱去的我一把抓住,说:这屋里有几条生命?这突兀的劲儿使才下午学的她一愣,几乎把那只星波的眸子迸了出来。像只胆怯的幼鼠,梅左右顾盼一下,混着应属于给傻子的笑声,由鼻子里哼出:鬼,还不是两条!
就不是么:十条!我挺立在她跟前,差不多拍起胸来那么有把握地说。这数目惹得她的头像巷里卖爱国布货郎手里的小牛皮鼓似地摇了起来。又像那小皮鼓连续地不信任地哼。不骗你!扯了她的袍襟,像挂火车似地一直扯到床帐口。干么呀?对,这是女人该惊喊的地方了。别忙,一掀帐子,蓝素格的被单上平稳地铺着一个方匣子。匣子里,翠碧平铺的背景上正蠕动着皎白的一堆,盘踞的姿势不比赵子昂的八匹马差。什么?啊,蚕!梅也忘了这地方的不相
宜了,伏下身去就数:一,二,三,四……别动手!啊,八条!呃,屋里有几条生命?
她说,怪不得你不想我了!早晨也不在窗户口儿那边替我吹爱听的哨子了!嘿,女人的嫉妒!可是--这话也不全假。忘掉这位可爱的邻居是天不许可的,可是当真已不像往日那么疯狂了……今天早晨冒了雨,撑了把女人用的油纸伞,照例下山到大桥头花市去买我喜爱的十八学士。穿过仍然咭咭喳喳挤满了赤脚、提着竹篮子的大师傅和老婆婆的鱼市,到得桥头时,那被天气打破了饭碗的花贩,一见我这风雨无阻的主顾就高兴得由靠墙跟的小凳上站了起来。花选得特别小心,价钱又格外公道。买妥了一束杏黄色的十八学士,又挑了一束夜来香。当他拢起选好的花,用马莲缠束的时候,我发现竹扁担的那头装满了翠绿的叶子。以为是野茶呢,就问:那是干么的呀?先生,是桑叶。把缠好的花递给我后,他就掀开盖上的叶子,拿出一个小竹簸箩来,上面爬满了的就正是蚕。这么多的古怪小生命!我马上欢喜得恨不把花抛了。摸一摸袋子,只花了十个铜板,就被允准在几百头身世飘零的肥白柔软小虫里选了八条。一路上高兴得忘记了这是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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