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百話   》 46.韋應物:自敘詩二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溫泉行
  出身天寶今年幾,頑鈍如錘命如紙。
  作官不了卻來歸,還是杜陵一男子。(韻一)
  北風慘慘投溫泉,忽憶先皇遊幸年。
  身騎廄馬引天仗,直入華清列御前。
  玉林瑤雪滿寒山,上升玄閣遊絳煙。
  平明羽衛朝萬國,車馬合沓溢四鄽。
  蒙恩每浴華池水,扈獵不蹂渭北田。
  朝廷無事共歡燕,美人絲管從九天。(韻二)
  一朝鑄鼎降竜馭,小臣髯絶不得去。
  今來蕭瑟萬井空,唯見蒼山起煙霧。(韻三)
  可憐蹭蹬失風波,仰天大叫無奈何。
  弊裘羸馬凍欲死,賴遇主人杯酒多。(韻四)
  逢楊開府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
  身作裏中橫,傢藏亡命兒。
  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
  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
  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
  兩府始收跡,南宮謬見推。
  非纔果不容,出守撫煢嫠。
  忽逢楊開府,論舊涕俱垂。
  坐客何由識,惟有故人知。
  在玄宗天寶年間,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的詩名鼎盛①。他們的詩流傳於衆口,許多青年詩人都效學他們的風格。這時,玄宗左右,有一個十五六歲的衛士,每當玄宗和貴妃出宮遊樂的時候,他總是騎着禦廄裏的駿馬,走在儀仗隊的前列,氣概非凡。這個青年衛士,不讀書,不識字,衹會橫行鄉裏,做種種違法亂紀的事。倚仗他的官職和地位,使司隸校尉也對他無可奈何。就是這個青年衛士,經過安史之亂,大約一二十年以後,卻成為繼承王、孟、高、岑的一位大詩人,在文學史上成為一個突出的事例。這位詩人,便是韋應物。
  韋應物的生平不甚可知,連他的字也不見於記載,編《唐詩紀事》的計有功從《宰相世係表》中查出了韋應物的傢世,又從韋應物的詩題中考出了他的歷任官職,湊合了一篇小傳,大約已差不多了。他以為韋應物最後的官職是蘇州刺史,罷任後,即寓居在蘇州永定佛寺。但其生平年分,還無從知道。劉禹錫文集中有一篇《除蘇州舉韋中丞應物自代狀》,作於大和六年。其時劉禹錫為諸道????鐵轉運使,因為改官蘇州刺史,上表推薦太僕少卿兼御史中丞韋應物接任他的江淮留後官職。宋人瀋作喆根據這篇文章,以為韋應物在任蘇州刺史後,還做過????鐵轉運使,江淮留後。他寫了一篇《韋應物傳》,把這一官職也寫了進去。但是他自己也有點懷疑。因為根據這個履歷推算,韋應物的年齡非九十多歲不可。所以在這篇傳記的末尾,也提出了這個疑問。但到元朝時,辛文房作《唐才子傳》,在韋應物傳中幹脆肯定了韋應物在“出為蘇州刺史”以後,還在“大和中,以太僕少卿兼御史中丞為諸道????鐵轉運,江淮留後。罷居永定”。這篇傳記,曾使許多人跟着錯誤。其實劉禹錫所推薦的韋應物是另外一個同名的人。詩人韋應物的官位是左司郎中,所以當時人稱之為韋左司。這個時代略後的韋應物是御史中丞,所以劉禹錫的表文稱之為韋中丞。白居易在謫官江州時,有信給他的好朋友元稹,竭力稱賞韋應物的詩。說到韋應物在世時,人傢還不很重視他的詩。可見白居易謫居江州時,韋應物已經逝世,而劉禹錫上表推薦韋中丞,還在此事十年以後。這就可以證明韋中丞不是詩人韋應物了。宋人葉夢得、鬍元任、姚寬,清人錢大昕,近人餘嘉錫,都有關於韋應物生平的討論。可以參考。
  從韋應物的詩裏,可知他在天寶年間,年纔十五六歲,充任“三衛”的衛士②,完全是個使氣任俠、桀驁不馴的青年。安史亂後,他纔讀書,學做詩。永泰元年,任洛陽尉,作詩漸多,此時已三十多歲。任蘇州刺史時,己六十多歲。從大歷到貞元,是他作詩的全盛時期。現在我們可以讀到的有《韋蘇州集》十捲。
  韋應物的詩,古詩、律詩以清淡閑適著名。古詩繼承陶潛的風格。五言律詩繼承王維、孟浩然的風格。歌行繼承岑參、高適的風格。現在選講他的兩首古詩,一首七言,一首五言,題材內容相同,都是他的自敘。
  第一首《溫泉行》是他在安史之亂以後,極其潦倒的時候,到溫泉附近一個朋友傢去作客,感慨過去的盛況而寫的詩。《溫泉行》是一個新樂府題目,雖然可以列入樂府詩一類,但事實上已不是樂府,因為並不譜入麯調。它和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杜甫的“三吏”、“三別”等作品,一般都稱為“歌行”。樂府詩的範疇小,歌行的範疇大。樂府詩都是歌行體,歌行並不都是樂府。
  這首詩的體式是七言歌行,仍是四句一絶的結構,轉韻三次。第一韻四句,大意說自從天寶年中開始擔任官職以來。至今已好幾年。自己知道性質頑鈍得象錘子一樣,命運薄得象紙一樣,官沒有做好,卻回了老傢,仍然是一個居住在杜陵的普通人。“出身”是一個政治名詞。指一個人進入仕宦的最初資格。
  韋應物最早的公職是衛士,他的出身就是三衛郎。以進士及笫的資格進入仕宦的,就是進士出身。“不了”,是不好的意思,這個“了”字是唐宋人俗語。我們現在也還說“這件事幹不了”,就是做不好。姓韋和姓杜的,都住在長安城南的杜陵,是兩個大傢族,也是官僚世傢,當時有一句諺語:“城南韋杜,去天尺五。”意思是說,城南韋、杜兩傢人都和皇帝很接近。“天”指皇帝。“尺五”,言其距離很近。三衛的衛士,大多從六品以下官的子弟中選拔充任,韋應物,也象杜甫一樣,雖然窮睏潦倒,門第還是清高的。“年幾”即“幾年”。“來歸”即“歸來”。
  第二韻十二句,三絶。第一絶的大意是,在北風慘慘的天氣,來到溫泉,忽然想起了玄宗皇帝幸遊溫泉的那幾年。當時我總是騎着禦廄裏挑選出來的駿馬,率引着儀仗隊,一直走進華清宮,侍立在皇帝跟前。第二絶說:當時是十月寒天,滿山盡是冰枝雪地,一路走上山頂的朝玄閣,仿佛在紅色的煙霧中遊覽。次日天明,我們都擁衛着皇帝,接受萬國使臣的朝見。此時車馬喧闐,擠滿了四面的街市。衛士亦稱羽林軍,故用“羽衛”。第三絶說自己也蒙受到皇帝的思惠,常常在華清池中洗浴。在扈從皇帝出去狩獵的時候,絶不蹂躪渭北農民的田地。那時的朝廷,太平無事,君臣都興高采烈地一同宴會,還有奏樂的美女也隨從在九天之上。“九天”,指皇帝所在的高樓傑閣。這十二句描繪了天寶年間,玄宗和貴妃每年十月中遊幸溫泉的繁華情景。《舊唐書·玄宗本紀》記載着有關此詩的幾件事。天寶四年,册太真妃楊氏為貴妃。是年十月丁酉,幸溫泉宮,以後每年十月,都到溫泉宮去住一個月。天寶六年,改溫泉宮為華清宮。七年十二月,玄元皇帝見於華清宮之朝玄閣,乃改為降聖閣。韋應物這首詩,稱華清宮、華清池,又稱玄閣,可知他所回憶的是天寶六年或七年之事。韋應物對於他這一段歷史,是念念不忘的。他另有一首詩《酬鄭戶曹驪山感懷》,也描寫他扈從華清宮的情況。
  以下轉入第三韻,四句。大意說:玄宗皇帝一朝仙去,小臣們不得跟從,流落在人間。今天重到溫泉,所見的惟有煙霧中的青山。從前的萬傢市井,都已空無所有,衹剩一片蕭條的景象。“鑄鼎”二句,是用黃帝乘竜升天的典故。據說黃帝在荊山(在今河南閿鄉)下鑄鼎,鼎成,其地陷為湖。湖中出竜,黃帝乘竜仙去。群臣爭攀竜髯,髯斷,群臣墮地,不得隨帝升天。事見《史記·封禪書》。後世文學中即以喻帝王之死。
  第四韻一絶敘述自己的潦倒,以作結束。他說:可憐我現在蹭蹬失勢,如蛟竜之失去風波,縱使仰天大叫,也毫無辦法。穿的是弊裘,騎的是瘦馬,差一點要凍死。幸而碰到一位好客的主人,以豐盛的酒餚款待我,纔得免於饑寒。
  第二首是五言古詩,二十四句,一韻到底。五言古詩,不太長的,一般都不轉韻。這首詩是因為遇到了一位知道他少年時情況的老朋友,因而慨念當年的浪漫生活,寫下了這首詩。這位老朋友姓楊,沒有記下他的名字。開府是官名“開府儀同三司”的簡稱,等級是從一品。但衹是文職散官的虛銜,並非真正做過從一品的職事官。如果這位姓楊的朋友,確實做過從一品的高官,就得稱他的職銜,而不稱此官銜了。
  這首詩的結構篇法,仍是四句一絶。前面三絶總敘自己:年少時服事明皇,倚仗皇帝的恩私,成為一個無賴子弟。本人是裏巷中橫行不法的人,傢裏窩藏的都是些亡命之徒。早晨就捧着賭具和人傢賭博,夜裏還去和東鄰的姑娘偷情。司隸校尉看見我,不敢逮捕,因為我天天在皇帝的白玉階前站班。驪山上的風雪之夜,侍衛皇帝在長楊宮打獵的時候,我是一個字都不識,衹會飲酒放浪的青年。我的頑鈍和癡呆,什麽也不懂得的。唐代詩人常用漢武帝來指玄宗,故稱武皇帝。橫字讀去聲,是蠻橫不法的人。樗蒲是一種賭博。局是一塊木板,例如棋盤也可以稱為棋局。長楊宮是漢武帝狩獵的地方,這裏是藉用。司隸校尉相等於首都公安局長。
  以下二絶說自從玄宗皇帝死後,失去了靠山,落魄得被人欺侮;再要改行讀書,這件事已經太晚了,衹好抓起筆來學做詩。做詩有了些成就,居然披兩府所收留,也被南宮官所推許,選拔我去任文官。但是,畢竟我的才幹不夠,京朝中不能容留我,把我派出去去做安撫孤兒寡婦的地方官。“兩府”大約是指吏部和兵部,“南宮”指中書捨人。韋應物作衛士時是武職,屬於兵部。衛士應選的資格是六品以下官的子孫,年在十八歲以下,做衛士滿十年,就可以簡試。文理高超者送吏部,授以文職。中書捨人是掌管文武官員考績的最高官員。韋應物由武職轉為文職後,其歷官是洛陽丞,京兆府功曹,鄠縣令,櫟陽令,比部員外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蘇州刺史。丞與功曹,都是輔佐官,不是長官。縣令和刺史,纔有撫育百姓的職責。此詩用“出守”二字,這個“守”字如果是一般用法,則可以假定此詩作於任鄠縣或櫟陽令時。如果是特定的用法,則應當說此詩作於任刺史時。因為唐代的州,相當於漢代的郡。郡的長官稱太守,故漢人以出京去做太守為“出守”。唐人也沿用這個名詞,以出去做刺史為“出守”。
  最後一絶是結束語。大概是在一個宴會上遇到楊開府,彼此談起舊事,不勝感慨。滿座的客人都不會知道這些事,現在能知道的衹有老朋友了。
  這兩首詩是韋應物的自傳,他對自己少年時期的浪漫生活,非但並不後悔,反而不勝留戀,因此描寫得非常生動,詩的風格很有李白的氣息。但他在改任文官以後,性格卻大有改變,據李肇《國史補》的記載,說他“為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焚香掃地而坐”。他的許多五言律詩,都充分反映了他的生活和思想的恬退閑靜。可見他的一生,後半和前半,判若兩人。這也許是社會現實、生活經驗和文學修養給他的影響。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五日
  ①這時,孟浩然已下世。
  ②三衛是禁衛軍。唐製以親衛、勳衛、翊衛為三衛,各分左右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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