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金瓶梅 Golden Lotus   》 第四十六回 元夜遊行遇雪雨 妻妾戲笑卜龜兒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詞曰:小市東門欲雪天,衆中依約見神仙。蕊黃香細貼金蟬。飲散黃昏人草草,醉容無語立門前。馬嘶塵哄一街煙。
  話說西門慶那日,打發吳月娘衆人往吳大妗子傢吃酒去了。李智、黃四約坐到黃昏時分,就告辭起身。伯爵趕送出去,如此這般告訴:“我已替二公說了,準在明日還找五百兩銀子。”那李智、黃四嚮伯爵打了恭又打恭,去了。伯爵復到廂房中,和謝希大陪西門慶飲酒,衹見李銘掀簾子進來。伯爵看見,便道:“李日新來了。”李銘扒在地下磕頭。西門慶問道:“吳惠怎的不來?”李銘道:“吳惠今日東平府官身也沒去,在傢裏害眼。小的叫了王柱來了。”便叫王柱:“進來,與爹磕頭。”那王柱掀簾進入房裏,朝上磕了頭,與李銘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傢桂姐剛纔傢去了,你不知道?”李銘道:“小的官身到傢,洗了洗臉就來了,並不知道。”伯爵嚮西門慶說:“他兩個怕不的還沒吃飯哩,哥吩咐拿飯與他兩個吃。”
  書童在旁說:“二爹,叫他等一等,亦發和吹打的一答裏吃罷,敢也拿飯去了。”
  伯爵令書童取過一個托盤來,桌上掉了兩碟下飯,一盤燒羊肉,遞與李銘:“等拿了飯來,你每拿兩碗在這明間吃罷。”說書童兒:“我那傻孩子,常言道: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這行人故雖是當院出身,小優兒比樂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罷了,顯的說你我不幫襯了。”被西門慶嚮伯爵頭上打了一下,笑駡道:“怪不的你這狗纔,行計中人衹護行計中人,又知這當差的甘苦。”伯爵道:“傻孩兒,你知道甚麽!你空做子弟一場,連‘惜玉憐香’四個字你還不曉的。粉頭、小優兒如同鮮花一般,你惜憐他,越發有精神。你但折[坐刂]他,敢就《八聲甘州》懨懨瘦損,難以存活。”西門慶笑道:“還是我的兒曉的道理。”
  那李銘、王柱須臾吃了飯,應伯爵叫過來吩咐:“你兩個會唱‘雪月風花共裁剪’不會?”李銘道:“此是黃鐘,小的每記的。”於是,王柱彈琵琶,李銘[扌欒]箏,頓開喉音唱了一套。唱完了,看看晚來,正是:金烏漸漸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畫闌;佳人款款來傳報,月透紗窗衾枕寒。
  西門慶命收了傢火,使人請傅夥計、韓道國、雲主管、賁四、陳敬濟,大門首用一架圍屏安放兩張桌席,懸挂兩盞羊角燈,擺設酒筵,堆集許多春檠果盒,各樣餚饌。西門慶與伯爵、希大都一帶上面坐了,夥計、主管兩旁打橫。大門首兩邊,一邊十二盞金蓮燈。還有一座小煙火,西門慶吩咐等堂客來傢時放。先是六個樂工,擡銅鑼銅鼓在大門首吹打。吹打了一回,又請吹細樂上來。李銘、王柱兩個小優兒箏、琵琶上來,彈唱燈詞。那街上來往圍看的人,莫敢仰視。西門慶帶忠靖冠,絲絨鶴氅,白綾襖子。玳安與平安兩個,一遞一桶放花兒。兩名排軍執攬桿攔擋閑人,不許嚮前擁擠。不一時,碧天雲靜,一輪皓月東升之時,街上遊人十分熱鬧,但見:戶戶鳴鑼擊鼓,傢傢品竹彈絲。遊人隊隊踏歌聲,士女翩翩垂舞調。
  鰲山結彩,巍峨百尺矗晴雲;鳳禁褥香,縹緲千層籠綺隊。閑庭內外,溶溶寶月光輝;畫閣高低,燦燦花燈照耀。三市六街人鬧熱,鳳城佳節賞元宵。
  且說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小玉衆人,見月娘不在,聽見大門首吹打銅鼓彈唱,又放煙火,都打扮着走來,在圍屏後扒着望外瞧。書童兒和畫童兒兩個,在圍屏後火盆上篩酒。原來玉簫和書童舊有私情,兩個常時戲狎。兩個因按在一處奪瓜子兒嗑,不防火盆上坐着一錫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騰起來,[氵崩]了一地灰起去。那王簫還衹顧嘻笑,被西門慶聽見,使下玳安兒來問:“是誰笑?怎的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着新白綾襖子,大紅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張椅兒上,看見他兩個推倒了酒,就揚聲駡玉簫道:“好個怪浪的淫婦!見了漢子,就邪的不知怎麽樣兒的了,衹當兩個把酒推倒了纔罷了。都還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麽!
  把火也[氵崩]死了,平白落人恁一頭灰。”玉簫見他駡起來,唬的不敢言語,往後走了。慌的書童兒走上去,回說:“小的火盆上篩酒來,扒倒了錫瓶裏酒了。”
  西門慶聽了,便不問其長短,就罷了。
  先是那日,賁四娘子打聽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四個是西門慶貼身答應得寵的姐兒,大節下安排了許多菜蔬果品,使了他女孩兒長兒來,要請他四個去他傢裏坐坐。衆人領了來見李嬌兒。李嬌兒說:“我燈草拐杖──做不得主。你還請問你爹去。”問雪娥,雪娥亦發不敢承攬。看看挨到掌燈以後,賁四娘子又使了長兒來邀四人。蘭香推玉簫,玉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會齊了轉央李嬌兒和西門慶說,放他去。那春梅坐着,紋絲兒也不動,反駡玉簫等:“都是那沒見食面的行貨子,從沒見酒席,也聞些氣兒來!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傢去。一個個鬼攛攥的也似,不知忙些甚麽,教我半個眼兒看的上!”那迎春、玉簫、蘭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齊齊整整出來,又不敢去,這春梅又衹顧坐着不動身。
  書童見賁四嫂又使了長兒來邀,說道:“我拚着爹駡兩句也罷,等我上去替姐每稟稟去。”一直走到西門慶身邊,附耳說道:“賁四嫂傢大節間要請姐每坐坐,姐教我來稟問爹,去不去?”西門慶聽了,吩咐:“教你姐每收拾去,早些來,傢裏沒人。”這書童連忙走下來,說道:“還虧我到上頭,一言就準了。教你姐快收拾去,早些來。”那春梅纔慢慢往房裏勻施脂粉去了。
  不一時,四個都一答兒裏出門。書童扯圍屏掩過半邊來,遮着過去。到了賁四傢,賁四娘子見了,如同天上落下來的一般,迎接進屋裏。頂[木鬲]上點着綉球紗燈,一張桌兒上整齊餚菜。趕着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簫是三姑,蘭香是四姑,都見過禮。又請過韓回子娘子來相陪。春梅、迎春上坐,玉簫、蘭香對席,賁四嫂與韓回子娘子打橫,長兒往來燙酒拿菜。按下這裏不題。
  西門慶因叫過樂工來吩咐:“你每吹一套‘東風料悄’《好事近》與我聽。”
  正值後邊拿上玫瑰元宵來,衆人拿起來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應佳節。李銘、王柱席前拿樂器,接着彈唱此詞,端的聲韻悠揚,疾徐合節。這裏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玳安與陳敬濟袖着許多花炮,又叫兩個排軍拿着兩個燈籠,竟往吳大妗於傢來接月娘。衆人正在明間飲酒,見了陳敬濟來:“教二舅和姐夫房裏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傢,衛裏看着造册哩。”一面放桌兒,拿春盛點心酒菜上來,陪敬濟。玳安走到上邊,對月娘說:“爹使小的來接娘每來了,請娘早些傢去,恐晚夕人亂,和姐夫一答兒來了。”月娘因頭裏惱他,就一聲兒沒言語答他。吳大妗子便叫來定兒:“拿些兒甚麽與玳安兒吃。”來定兒道:“酒肉湯飯,都前頭擺下了。”吳月娘道:“忙怎的?那裏纔來乍到就與他吃!教他前邊站着,我每就起身。”吳大妗
  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門兒怪人傢?大節下,姊妹間,衆位開懷大坐坐兒。左右傢裏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傢裏,怕怎的?老早就要傢去!是別人傢又是一說。”因叫鬱大姐:“你唱個好麯兒,伏侍他衆位娘。”孟玉樓道:“他六娘好不惱他哩,說你不與他做生日。”鬱大姐連忙下席來,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說道:“自從與五娘做了生日,傢去就不好起來。昨日妗奶奶這裏接我,教我纔收拾[門爭][門坐]了來。若好時,怎的不與你老人傢磕頭?”金蓮道:“鬱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個好的與他聽,他就不惱你了。”那李瓶兒在旁衹是笑,不做聲。鬱大姐道:“不打緊,拿琵琶過來,等我唱。”大妗子叫吳舜臣媳婦鄭三姐:“你把你二位姑娘和衆位娘的酒兒斟上。這一日還沒上過鐘酒兒。”那鬱大姐接琵琶在手,用心用意唱了一個《一江風》。
  正唱着,月娘便道:“怎的這一回子恁涼凄凄的起來?”來安兒在旁說道:“外邊天寒下雪哩。”孟玉樓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單薄?我倒帶了個綿披襖子來了。咱這一回,夜深不冷麽?”月娘道:“既是下雪,叫個小廝傢裏取皮襖來咱每穿。”那來安連忙走下來,對玳安說:“娘吩咐,叫人傢去取娘們皮襖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兒:“你取去罷,等我在這裏伺候。”那琴童也不問,一直傢去了。
  少頃,月娘想起金蓮沒皮襖,因問來安兒:“誰取皮襖去了?”來安道:“琴童取
  去了。”月娘道:“也不問我,就去了。”玉樓道:“剛纔短了一句話,不該教他拿俺每的,他五娘沒皮襖,衹取姐姐的來罷。”月娘道:“怎的沒有?還有當的人傢一件皮襖,取來與六姐穿就是了。”因問:“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卻使這奴才去了?你叫他來!”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吃月娘盡力駡了幾句道:“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動?又坐壇遣將兒,使了那個奴才去了。也不問我聲兒,三不知就去了。
  怪不的你做大官兒,恐怕打動你展翅兒,就衹遣他去!”玳安道:“娘錯怪了小的。頭裏娘吩咐若是叫小的去,小的敢不去?來安下來,衹說叫一個傢裏去。”月娘道:“那來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每恁大老婆,還不敢使你哩!如今慣的你這奴才們有些摺兒也怎的?一來主子煙薫的佛像──挂在墻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說你恁行動兩頭戳舌,獻勤出尖兒,外合裏應,好懶食饞,背地瞞官作弊,幹的那繭兒我不知道哩!頭裏你傢主子沒使你送李桂兒傢去,你怎的送他?人拿着氈包,你還匹手奪過去了。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你,使你進來說,你怎的不進來?你便送他,圖嘴吃去了,卻使別人進來。須知我若駡衹駡那個人了。你還說你不久慣牢成!”玳安道:“這個也沒人,就是畫童兒過的舌。爹見他抱着氈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罷’,使了他進來的。娘說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於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駡道:“賊奴才,還要說嘴哩!我可不這裏閑着和你犯牙兒哩。你這奴才,脫脖倒[土幻]過[“揚”換“扌”為“風”]了。我使着不動,耍嘴兒,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對他說,把這欺心奴才打與你個爛羊頭也不算。”吳大妗子道:“玳安兒,還不快替你娘每取皮襖去。”又道:“姐姐,你吩咐他拿那裏皮襖與他五娘穿?”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襖,教他傢裏捎了我的披襖子來罷。人傢當的,好也歹也,黃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話,也不長久,後還贖的去了。”月娘道:“這皮襖倒不是當的,是李智少十六兩銀子準折的。當的王招宣府裏那件皮襖,與李嬌兒穿了。”因吩咐玳安:“皮襖在大櫥裏,叫玉簫尋與你,就把大姐的皮襖也帶了來。”
  玳安把嘴𠔌都,走出來,陳敬濟問道:“你到那去?”玳安道:“精是攮氣的營生,一遍生活兩遍做,這咱晚又往傢裏跑一遭。”逕走到傢。西門慶還在大門首吃酒,傅夥計、雲主管都去了,還有應伯爵、謝希大、韓道國、賁四衆人吃酒未去,便問玳安:“你娘們來了?”玳安道:“沒來,使小的取皮襖來了。”說畢,便往後走。先是琴童到傢,上房裏尋玉簫要皮襖。小玉坐在炕上正沒好氣,說道:“四個淫婦今日都在賁四老婆傢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襖放在那裏,往他傢問他要去。
  ”這琴童一直走到賁四傢,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覷聽。衹見賁四嫂說道:“大姑和三姑,怎的這半日酒也不上,菜兒也不揀一箸兒?嫌俺小傢兒人傢,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每酒夠了。”賁四嫂道:“耶[口樂]!沒的說。
  怎的這等上門兒怪人傢!”又叫韓回子老婆:“你是我的切鄰,就如副東一樣,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勸勸兒,怎的單板着,象客一般?”又叫長姐:“篩酒來,斟與三姑吃,你四姑鐘兒淺斟些兒罷。”蘭香道:“我自來吃不的。”賁四嫂道:“你姐兒們今日受餓,沒甚麽可口的菜兒管待,休要笑話。今日要叫了先生來,唱與姑娘們下酒,又恐怕爹那裏聽着。淺房淺屋,說不的俺小傢兒人傢的苦。”
  說着,琴童兒敲了敲門,衆人都不言語了。長兒問:“是誰?”琴童道:“是我,尋姐說話。”一面開了門,那琴童入來。玉簫便問:“娘來了?”那琴童看着待笑,半日不言語。玉簫道:“怪雌牙的,誰與你雌牙?問着不言語。”琴童道:“娘每還在妗子傢吃酒哩,見天陰下雪,使我來傢取皮襖來,都教包了去哩。”玉簫道:“皮襖在描金箱子裏不是,叫小玉拿與你。”琴童道:“小玉說教我來問你要。
  ”玉簫道:“你信那小淫婦兒,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襖的,都打發與他。俺娘沒皮襖,衹我不動身。”蘭香對琴童:“你三娘皮襖,問小鸞要。”
  迎春便嚮腰裏拿鑰匙與琴童兒:“教綉春開裏間門拿與你。”
  琴童兒走到後邊,上房小玉和玉樓房中小鸞,都包了皮襖交與他。正拿着往外走,遇見玳安,問道:“你來傢做甚麽?”玳安道:“你還說哩!為你來了,平白教大娘駡了我一頓好的。又使我來取五娘的皮襖來。”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襖去也。”玳安道:“你取了,還在這裏等着我,一答兒裏去。你先去了不打緊,又惹的大娘駡我。”說畢,玳安來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籠着爐臺烤火,口中嗑瓜子兒,見了玳安,問道:“你也來了?”玳安道:“你又說哩,受了一肚子氣在這裏。娘說我遣將兒。因為五娘沒皮襖,又教我來,說大櫥裏有李三準折的一領皮襖,教拿去哩。”小玉道:“玉簫拿了裏間門上鑰匙,都在賁四傢吃酒哩,教他來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裏去取皮襖,便來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兒,烤烤火兒着。”那小玉便讓炕頭兒與他,並肩相挨着嚮火。小玉道:“壺裏有酒,篩盞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顧。”小玉下來,把壺坐在火上,抽開抽屜,拿了一碟子臘鵝肉,篩酒與他。無人處兩個就摟着咂舌親嘴。
  正吃着酒,衹見琴童兒進來。玳安讓他吃了一盞子,便使他:“叫玉簫姐來,拿皮襖與五娘穿。”那琴童抱氈包放下,走到賁四傢叫玉簫。玉簫駡道:“賊囚根子,又來做甚麽?”又不來。遞與鑰匙,教小玉開門。那小玉開了裏間房門,取了一把鑰匙,通了半日,白通不開。琴童兒又往賁四傢問去。那玉簫道:“不是那個鑰匙。娘櫥裏鑰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駡道:“那淫婦丁子釘在人傢不來,兩頭來回,衹教使我。”及開了,櫥裏又沒皮襖。琴童兒來回走的抱怨道:“就死也死三日三夜,又撞着恁瘟死鬼小奶奶兒們,把人魂也走出了。”嚮玳安道:“你說此回去,又惹的娘駡。不說屋裏,衹怪俺們。”走去又對玉簫說:“裏間娘櫥裏尋,沒有皮襖。”玉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記,在外間大櫥裏。”到後邊,又被小玉駡道:“淫婦吃那野漢子搗昏了,皮襖在這裏,卻到處尋。”一面取出來,將皮襖包了,連大姐皮襖都交付與玳安、琴童。
  兩個拿到吳大妗子傢,月娘又駡道:“賊奴才,你說同了都不來罷了。”那玳安不敢言語,琴童道:“娘的皮襖都有了,等着姐又尋這件青鑲皮襖。”於是打開取出來。吳大妗子燈下觀看,說道:“好一件皮襖。五娘,你怎的說他不好,說是黃狗皮。那裏有恁黃狗皮,與我一件穿也罷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襖兒,衹是面前歇胸舊了些兒。到明日,從新換兩個遍地金歇胸,就好了。孟玉樓拿過來,與金蓮戲道:“我兒,你過來,你穿上這黃狗皮,娘與你試試看好不好。”金蓮道:“有本事到明日問漢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人傢舊皮襖披在身上做甚麽!
  ”玉樓戲道:“好個不認業的,人傢有這一件皮襖,穿在身上念佛。”於是替他穿上。見寬寬大大,金蓮纔不言語。
  當下月娘與玉樓、瓶兒俱是貂鼠皮襖,都穿在身上,拜辭吳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與了鬱大姐一包二錢銀子。吳銀兒道:“我這裏就辭了妗子、列位娘,磕了頭罷。”當下吳大妗子與了一對銀花兒,月娘與李瓶兒每人袖中拿出一兩銀子與他,磕頭謝了。吳大妗子同二妗子、鄭三姐都還要送月娘衆人,因見天氣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頭裏下的還是雪,這回沾在身上都是水珠兒,衹怕濕了娘們的衣服,問妗子這裏討把傘打了傢去。”吳二舅連忙取了傘來,琴童兒打着,頭裏兩個排軍打燈籠,引着一簇男女,走幾條小巷,到大街上。陳敬濟沿路放了許多花炮,因叫:“銀姐,你傢不遠了,俺每送你到傢。”月娘便問:“他傢在那裏?”敬濟道:“這條鬍同內一直進去,中間一座大門樓,就是他傢。”吳銀兒道:“我這裏就辭了娘每傢去。”月娘道:“地下濕,銀姐傢去罷,頭裏已是見過禮了。
  我還着小廝送你到傢。”因叫過玳安:“你送送銀姐傢去。”敬濟道:“娘,我與玳安兩個去罷。”月娘道:“也罷,你與他兩個同送他送。”那敬濟得不的一聲,同玳安一路送去了。
  吳月娘衆人便回傢來。潘金蓮路上說:“大姐姐,你原說咱每送他傢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衹是個小孩兒,哄你說耍子兒,你就信了。麗春院是那裏,你我送去?”金蓮道:“像人傢漢子在院裏嫖了來,傢裏老婆沒曾往那裏尋去?尋出沒曾打成一鍋粥?”月娘道:“你等他爹到明日往院裏去,你尋他尋試試。倒沒的教人傢漢子當粉頭拉了去,看你──”兩個口裏說着,看看走到東街上,將近喬大戶門首。衹見喬大戶娘子和他外甥媳婦段大姐,在門首站立。遠遠見月娘一簇男女過來,就要拉請進去。月娘再三說道:“多謝親傢盛情,天晚了,不進去罷。”那喬大戶娘子那裏肯放,說道:“好親傢,怎的上門兒怪人傢?”強把月娘衆人拉進去了。客位內挂着燈,擺設酒果,有兩個女兒彈唱飲酒,不題。
  卻說西門慶,在門首與伯爵衆人飲酒將闌。伯爵與希大整吃了一日,頂顙吃不下去,見西門慶在椅子上打盹,趕眼錯把果碟兒都倒在袖子裏,和韓道國就走了。
  衹落下賁四,陪西門慶打發了樂工賞錢。吩咐小廝收傢火,熄燈燭,歸後邊去了。
  衹見平安走來,賁四傢叫道:“你們還不起身,爹進去了。”玉簫聽見,和迎春、蘭香慌的辭也不辭,都一溜煙跑了。衹落下春梅,拜謝了賁四嫂,纔慢慢走回來。
  看見蘭香在後邊脫了鞋趕不上,因駡道:“你們都搶棺材奔命哩!把鞋都跑脫了,穿不上,象甚腔兒!”到後邊,打聽西門慶在李嬌兒房裏,都來磕頭。大師父見西門慶進入李嬌兒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處。玉簫進來,道了萬福,那小玉就說玉簫:“娘那裏使小廝來要皮襖,你就不來管管兒,衹教我拿。我又不知那根鑰匙開櫥門,及自開了又沒有,落後卻在外邊大櫥拒裏尋出來。你放在裏頭,怎昏搶了不知道?姐姐每都吃勾來了罷,幾曾見長出塊兒來!”玉簫吃的臉紅紅的,道:“怪小淫婦兒,如何狗撾了臉似的?人傢不請你,怎的和俺們使性兒!”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婦請!”大師父在旁勸道:“姐姐每義讓一句兒罷,你爹在屋裏聽着。衹怕你娘們來傢,頓下些茶兒伺候。”正說着,衹見琴童抱進氈包來。玉簫便問:“娘來了?”琴童道:“娘每來了,又被喬親傢娘在門首讓進去吃酒哩,也將好起身。”兩個纔不言語了。
  不一時,月娘等從喬大戶娘子傢出來。到傢門首,賁四娘子走出來廝見。陳敬濟和賁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煙火來,在門首又看放了一回煙火,方纔進來,與李嬌兒、大師父道了萬福。雪娥走來,嚮月娘磕了頭,與玉樓等三人見了禮。月娘因問:“他爹在那裏?”李嬌兒道:“剛纔在我那屋裏,我打發他睡了。”月娘一聲兒沒言語。衹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進來磕頭。李嬌兒便說:“今日前邊賁四嫂請了四個去,坐了回兒就來了。”月娘聽了,半日沒言語。駡道:“恁成精狗肉們,平白去做甚麽!誰教他去來?”李嬌兒道:“問過他爹纔去來。”月娘道:“問他?好有張主的貨!你傢初一十五開的廟門早了,放出些小鬼來了。”大師父道:“我的奶奶,恁四個上畫兒的姐姐,還說是小鬼。”月娘道:“上畫兒衹畫的半邊兒,平白放出去做甚麽?與人傢喂眼!”孟玉樓見月娘說來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後金蓮見玉樓起身,和李瓶兒、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師父,和月娘同在一處睡了。
  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香消燭冷樓臺夜,挑菜燒燈掃雪天。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去了。月娘約飯時前後,與孟玉樓、李瓶兒三個同送大師父傢去。因在大門裏首站立,見一個鄉裏卜龜兒卦兒的老婆子,穿着水合襖、藍布裙子,勒黑包頭,背着褡褳,正從街上走來。月娘使小廝叫進來,在二門裏鋪下卦帖,安下靈龜,說道:“你卜卜俺每。”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個頭:“請問奶奶多大年紀?”月娘道:“你卜個屬竜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竜,四十二歲,小竜兒三十歲。”月娘道:“是三十歲了,八月十五日子時
  生。”那老婆把靈龜一擲,轉了一遭兒住了。揭起頭一張卦帖兒。上面畫着一個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餘都是侍從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着一庫金銀財寶。老婆道:“這位當傢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為人一生有仁義,性格寬洪,心慈好善,看經布施,廣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傢做活,替人頂缸受氣,還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樂起來笑嘻嘻,惱將起來鬧哄哄。別人睡到日頭半天還未起,你老早在堂前轉了。梅香洗銚鐺,雖是一時風火性,轉眼卻無心。和人說也有,笑也有,衹是這疾厄宮上着刑星,常沾些啾唧。虧你這心好,濟過來了,往後有七十歲活哩。”孟玉樓道:“你看這位奶奶命中有子沒有?”
  婆子道:“休怪婆子說,兒女宮上有些不實,往後衹好招個出傢的兒子送老罷了。
  隨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樓嚮李瓶兒笑道:“就是你傢吳應元,見做道士傢名哩。
  ”月娘指着玉樓:“你也叫他卜卜。”玉樓道:“你卜個三十四歲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時生。”那婆子從新撇了卦帖,把靈龜一卜,轉到命宮上住了。揭起第二張卦帖來,上面畫着一個女人,配着三個男人:頭一個小帽商旅打扮;第二個穿紅官人;第三個是個秀纔。也守着一庫金銀,左右侍從伏侍。婆子道:“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醜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剋過方可。”玉樓道:“已剋過了。”婆子道:“你為人溫柔和氣,好個性兒。你惱那個人也不知,喜歡那個人也不知,顯不出來。一生上人見喜下欽敬,為夫主寵愛。衹一件,你饒與人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頂缸受氣,小人駁雜,饒吃了還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雖有小人也拱不動你。”玉樓笑道:“剛纔為小廝討銀子和他亂了,這回說是頂缸受氣。”月娘道:“你看這位奶奶往後有子沒有?”婆子道:“濟得好,見個女兒罷了。子上不敢許,若說壽,倒盡有。”月娘道:“你卜卜這位奶奶。李大姐,你與他八字兒。”李瓶兒笑道:“我是屬羊的。”婆子道:“若屬小羊的,今年念七歲,辛未年生的。生幾月?”李瓶兒道:“正月十五日午時。”那婆子卜轉龜兒,到命宮上[石乞]磴住了。揭起卦帖來,上面畫着一個娘子,三個官人:頭一個官人穿紅,第二個官人穿緑,第三個穿青。懷着個孩兒,守着一庫金銀財寶,旁邊立着個青臉獠牙紅發的鬼。婆子道:“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旁土。一生榮華富貴,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貴人。為人心地有仁義,金銀財帛不計較,人吃了轉了他的,他喜歡;不吃他,不轉他,到惱。衹是吃了比肩不和的虧,凡事恩將仇報。正是:比肩刑害亂擾擾,轉眼無情就放刁;寧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兩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說:你盡好匹紅羅,衹可惜尺頭短了些。氣惱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難為。”李瓶兒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婆子道:“既出了傢,無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傢今年計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災,仔細七八月不見哭聲纔好。”說畢,李瓶兒袖中掏出五分一塊銀子,月娘和玉樓每人與錢五十文。
  剛打發卜龜卦婆子去了,衹見潘金蓮和大姐從後邊出來,笑道:“我說後邊不見,原來你每都往前頭來了。”月娘道:“俺們剛纔送大師父出來,卜了這回龜兒卦。你早來一步,也教他與你卜卜兒。”金蓮搖頭兒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想前日道士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裏影影的。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裏就是棺材。”說畢,和月娘同歸後邊去了。正是:萬事不由人算計,一生都是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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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駡張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第二十四回 敬濟元夜戲嬌姿 惠祥怒詈來旺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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