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里的公子哥贾宝玉,最讨厌别人和他谈论功名经济,对什么文死谏武死战,大喊头疼,大泼口水。这自是他大户子弟的本色,不屑于粪土一样的利禄,只挂心水做的女孩儿。所以到了贾府屈原的焦大眼里,这些个主子们,只会糟蹋祖宗九死一生挣下的家业。
不过,真正的屈大夫,考虑到最高首长的接受耐心,再怎么忠心赤胆,拼死豁命的谏争,也必须注意修辞立其诚,讲究点语言技巧,绝对不可以像焦大爷那样,满口杂种王八羔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胡唚。
当然,尽管焦大爷式口无遮拦的一味痛快登不得大雅之堂,但溥天之下率土之滨似焦大爷那样的匹夫匹妇,无一不喜欢以屈大夫为代表的谏诤忠臣,因为忠臣们的修辞,虽然不如胡唚让人痛快,却可以让皇上更加圣明,雨露甘霖,哪怕点点滴滴落在身上脚下,也足以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林妹妹未必没有粗汉喜欢,但宝哥哥那种吃凉不管酸的做派,实在于养家糊口,没有丝毫裨益也。
早年曾有昏官比清官更加适合国家历程的谠论,那只好是书本上看历史坐着说话不腰疼的书呆子,光贪图口舌滋润,不顾及民间死活的空言:即便是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可太平清明的日子,总会让下边的人好受些吧。
说起来谏诤的臣子,瓜棚花下,老少妇孺都可以掰开指头,着实的数落一番,屈大夫的粽子,包龙图的铡刀,活灵活现,仿佛亲历亲见,但如果问到水果中的谏臣,大约喜欢掉书袋自夸的酸秀才,也未必说得清了。
在岭南闽广以及浦屿之间,生长着一种身高丈余,肥大数围,枝杈高耸,端直可爱的常绿乔木。它二月开花,八月结子,结出的果子,状如长枣,两头皆尖,并且遵循垛柴禾的顺序原则,先生者居下,后生者渐高,一副长幼有序,其乐融融的兴旺气象。深秋时节,果子成熟,趁鲜生啖,咀嚼之下,颇为苦涩,还微微带些酸楚,但只要不肯放弃,良久之后,便芬芳甘美,回味无穷,令人恋恋不舍了。闽人用它香口,说是胜过奏对大臣们嘴里含的丁香。
这便是水果中的谏臣,所以叫做谏果。如同谏臣也是忠臣,所以它又叫忠果。而那身后生一样熟透也不改容的青皮,也让它得名青果。当然,它最著名的称呼,正如你所知道的,还是橄榄。
忠臣的谏诤,以屈大夫的绮丽文采,当然不似焦大爷的破口,但主上们听了,依然觉得苦口悖逆,耳根聒噪,苦涩难受,捎带略略酸鼻儿,全没有了上天儿子君临万物的独夫清享。但忠臣们的好处,正宛如倒吃甘蔗,舒服的都在后边,只要忍得耐心,多多咀嚼,反倒是清享得越发长久。所以忠臣正如丑陋媳妇,尽管看上去连审美的疲劳都已经蠲弃省却,但无疑是过日子的宝贝,真正不可或缺呢。
其实皇上们足够聪明的话,真是可以想开些。本来嘛,就像娶了无盐丑女做正宫老婆一样,无非多个让自家省心的女管家,再不必操心,留下来的气力,不论审美还是生理上的需求,大可开辟后宫其他闲置资源,细细受用,没必要我花开后百花杀,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么,非得按住一个不肯撒手。忠臣的道理依此类推,国家大事一揽子交付给他,要想放松自己,自有谄谀佞臣跟前伺候,享尽清福,两不耽误呢。
然而这种政治智慧,的确不是寻常人做得的。多圣明的皇上,也不大具有该种兼容的博大素质,后宫的老婆未必漂亮,却难免干政,大臣是不忠如缕,到最后祖宗江山易手,那时候老婆和大臣都可以投怀送抱,更换主子,惟独皇上只有死路一条,吃亏的终于是自己哟。欧阳修咏橄榄说得深刻:忠言初厌之,事至悔若何。
不过,实在话,皇上对橄榄,终究比对忠臣更有顾念。好大喜功的汉武帝,当年派兵击破南越,统一两广,有关部门特地从那边移植来奇草异木,其中就有橄榄百余株。栽培学的书上指出,橄榄树姿优美,终年常绿,生长容易,管理简单,不择土壤,耐旱抗虫,凡此种种,比起谔谔谏诤的忠臣,当然赏心悦目,省心省力,应该更讨皇上的欢心吧。
《创世记》里说,上帝看见整个世界腐朽了,到处充斥暴力和罪恶,所有的人都过着邪恶的生活,于是准备发动洪水,毁灭一切,以做惩戒。但人类以及万物毕竟是上帝的作品,敝帚自珍,总会有那么点儿私心,于是,挪亚一家被圈定为善存的种子选手,末日来临前,他们以及飞禽走兽爬虫等等洁净与不洁净的,雌雄各一,一起登上了预先制造的丝柏木方舟。随即,滔天的洪水如期泛滥,陆地上的所有东西,都在40天的灾难中清除归零。
40天后,挪亚钻出方舟,放出鸽子,傍晚时分,鸽子嘴里衔着一片橄榄树叶,飞了回来。挪亚知道,作为上帝孑遗的纯种,他的新生活开始了。当上帝闻到挪亚祭献供品的香味时,他老人家从此下定决心,不论人类再有多少邪念,也不会这样大肆屠杀了。
从此,橄榄成为和平祥和的象征,高耸而著名的树枝不必罗嗦,即便作为厮杀夺取的果实,也是在规则允许下和平游戏的皮球,和血腥的杀戮再不相干。
既然橄榄连上帝的欢娱都讨了来,皇上的心思倒也不必多虑了。但志书上有记载,说橄榄树材制作的舟楫,水里拨着鱼儿,鱼儿便会浮出,等待渔夫的宰割。于是,橄榄便被看作是鱼儿的克星。更有积年父老相传的秘诀,专门用橄榄木打造棹篦捉鱼为生。这却和上帝的慈悲皇上的欢心大相径庭。哦,无怪圣人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呢。的确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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