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全本金瓶梅   》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兰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张批:夫西门前得玉楼、瓶儿之财,虽为得财,却是色中之财。必用李智、黄四来一番描写动头,后又接入生涯,方是真正财来。故用伯爵,一如“十分光”中之王婆也。看其后一回,叫李、黄二人买礼作为,便知仿佛。
  金莲于藏壶、联烟时受辱,西门怒骂,毫无一和缓,此回相争,此上数回,语多而辞缓,又是一样闲闹。盖上文心急口急,不暇译语,故不顾触西门之怒。此回虽是相争,却一味以势利言之。西门之所以骄人者,在此,故不觉听其言而笑也。描金莲正所以描西门,又不可不知。
  必写乔五太大者,见西门以市井小人,一朝得志,便与大户联烟,犹心不足。不知彼皆皇亲国戚,视伊何啻鸠鹩之在蒿菜也。小人不知分量,十有八九。
  写桂姐、银儿俱认干女,盖骂世人认假子者,为淫娼狗妓之流也。
  看他一连写吴大妗子家一席女宴,接写请众官娘子一席女宴,又接写会亲一席女宴。重重叠叠,毫不犯手,直是史公复生。
  才生子便失壶,才结姻便失金,西门乃以为脚硬,私心起而祸福迷。此所以前知必贵至诚也。
  官哥生而加官,长姐媳而进财。以合看失壶、失金二事,又是祸福吉凶相为倚伏,不知又是绝妙章法。
  篇末又将敬济等各人心事结果,于酒令中一描,不知是忙中闲笔,又是闲中忙笔也。妙甚!
  李三而黄却四矣,春光已不知归于何处。还金,言虽有黄金,亦难买此春光。失金,又言失却黄金,犹自可之俗语也。】
  
  词曰:情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
  须滞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栏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右调《满庭芳后》
  话说西门庆归家,已有三更时分,吴月娘还未睡,正和吴大妗子众人说话,李瓶儿还伺候着与他递酒。大妗子见西门庆来家,就过那边去了。月娘见他有酒了,打发他脱了衣裳。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头,同坐下,问了回今日酒席上话。玉箫点茶来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楼房中歇了。
  到次日,厨役早来收拾酒席。西门庆先到衙门中拜牌,大发放。夏提刑见了,致谢日昨房下厚扰之意。西门庆道:“日昨甚是简慢。恕罪,恕罪!”来家早有乔大户家使孔嫂儿引了乔五太太家人送礼来了。西门庆收了,家人管待酒饭。孔嫂儿进月娘房里坐的。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轿子也先来了,拜了月娘众人,都坐着吃茶。正值李智、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贲四从东平府押了来家。应伯爵打听得知,亦走来帮扶交纳。西门庆令陈敬济拿天平在厅上兑明白,收了。黄四又拿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两利息之数,还欠五百两,就要捣换了合同。
  西门庆吩咐二人:“你等过灯节再来计较。我连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黄四,老爷长,老爷短,千恩万谢出门。应伯爵因记挂着二人许了他些业障儿,趁此机会好问他要,正要跟随同去,又被西门庆叫住说话。因问:“昨日你每三个,怎的三不知就走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扰哥,本等酒多了。我见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摆酒,一定还等哥说话。俺每不走了,还只顾缠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没往衙门里去,本等连日辛苦。”西门庆道:“我昨日来家,已有三更天气。今日还早到衙门拜了牌,坐厅大发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赶往周菊轩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到家。”伯爵道:“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奖,若是第二个也成不的。”【绣像眉批:明明面奖,却说不是面奖,今人多用此法。】两个说了一回,西门庆要留伯爵吃饭,伯爵道:“我不吃饭,去罢。”西门庆又问:“嫂子怎的不来?”【张旁批:无事人与有事人说话,偏有如此。】伯爵道:“房下轿子已叫下了,便来也。”举手作辞出门,一直赶黄四、李智去了。正是:假饶驾雾腾云术,取火钻冰只要钱。
  西门庆打发伯爵去了,手中拿着黄烘烘四锭金镯儿,心中甚是可爱,口中不言,心里暗道:“李大姐生的这孩子,甚是脚硬,一养下来,我平地就得此官。【张旁批:一悦。】我今日与乔家结亲,又进这许多财。”于是用袖儿抱着那四锭金镯儿,也不到后边,径往李瓶儿房里来。正走到潘金莲角门首,只见金莲出来看见,叫他问道:“你手里托的是什么东西儿?过来我瞧瞧。”那西门庆道:“等我回来与你瞧。”托着一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张旁批:偏有此等,可恼。】【绣像夹批:活气杀人。】金莲见叫不回他来,心中就有几分羞讪,说道:“什么罕稀货,忙的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与我瞧罢,贼跌折腿的三寸货强盗,进他门去,一齐的把那两条腿[扌歪]折了,才现报了我的眼。”
  却说西门庆拿着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见李瓶儿才梳了头,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西门庆一径把四个金镯儿抱着,教他手儿挝弄。李瓶儿道:“是那里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门庆道:“是李智、黄四今日还银子准折利钱的。”李瓶儿生怕冰着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与他裹着耍子。只见玳安走来说道:“云伙计骑了两匹马来,在外边请爹出去瞧。”西门庆问道:“云伙计他是那里的马?”玳安道:“他说是他哥云参将边上捎来的。”【张夹批:又伏后线。】正说着,只见后边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大妗子并他媳妇郑三姐,都来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西门庆丢了那四锭金子,就往外边看马去了。
  李瓶儿见众人来到,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也就忘记了孩子拿着这金子,弄来弄去,少了一锭。只见奶子如意儿问李瓶儿道:“娘没曾收哥哥儿耍的那锭金子?怎只三锭,少了一锭了?”李瓶儿道:“我没曾收,我把汗个子替他裹着哩。”如意儿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那里得那锭金子?”屋里就乱起来。奶子问迎春,迎春就问老冯。老冯道:“耶嚛,耶嚛!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没看见。老身在这里恁几年,莫说折针断线我不敢动,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爱。你每守着哥儿,怎的冤枉起我来了!”李瓶儿笑道:“你看这妈妈子说混话,这里不见的,不是金子却是什么?”又骂迎春:“贼臭肉!平白乱的是些甚么?等你爹进来,等我问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锭儿?”孟玉楼问道:“是那里金子?”李瓶儿道:“是他爹拿来的,与孩子耍。谁知道是那里的。”
  且说西门庆在门首看马,众伙计家人都在跟前,叫小厮来回溜了两趟。【张旁批:一描有气。】西门庆道:“虽是东路来的马,鬃尾丑,不十分会行,论小行也罢了。”因问云伙计道:“此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银子?”云离守道:“两匹只要七十两。”西门庆道:“也不多。只是不会行,你还牵了去,另有好马骑来,倒不说银子。”【张夹批:闲文一映。】说毕,西门庆进来,只见琴童来说:“六娘房里请爹哩。”于是走入李瓶儿房里来。李瓶儿问他:“金子你收了一锭去了?如何只三锭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丢下,就外边去看马,谁收来!”李瓶儿道:“你没收,却往那里去了?寻了这一日没有。奶子推老冯,急的那老冯赌身罚咒,只是哭。”西门庆道:“端的是谁拿了,由他慢慢儿寻罢。”李瓶儿道:“头里因大妗子女儿两个来,乱着就忘记了。我只说你收了出去,谁知你也没收,就两耽了。才寻起来,唬的他们都走了。”于是把那三锭,还交与西门庆收了。正值贲四倾了一百两银子来交,西门庆就往后边收兑银子去了。
  且说潘金莲听见李瓶儿这边嚷,不见了孩子耍的一锭金镯子,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就先走来房里,告月娘说:“姐姐,你看三寸货干的营生!随你家怎的有钱,也不该拿金子与孩子耍。”月娘道:“刚才他每告我说,他房里不见了金镯子,端的不知是那里的?”金莲道:“谁知他是那里的!你还没见,他头里从外边拿进来,用袄子袖儿裹着,恰似八蛮进宝的一般。【绣像夹批:好摹拟。】我问他是什么,拿过来我瞧瞧。头儿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迟了一回,反乱起来,说不见了一锭金子。干净就是他学三寸货,说不见了,由他慢慢儿寻罢。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一锭金子,至少重十到两,也值五六十两银子,平白就罢了?瓮里走了──左右是他家一窝子。再有谁进他屋里去?”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兑收贲四倾的银子,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因告诉月娘:“此是李智、黄四还的四锭金子,拿了与孩子耍了耍,就不见了一锭。”吩咐月娘:“你与我把各房里丫头叫出来审问审问。我使小厮街上买狼筋去了,早拿出来便罢,不然,我就叫狼筋抽起来。”【绣像夹批:下语绝有含蓄。】月娘道:“论起来,这金子也不该拿与孩子,沉甸甸冰着他,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拿与孩子耍?【绣像夹批:接字便有心。】只恨拿不到他屋里。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张夹批:挑拨如此。】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叫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
  毴眼里也笑!”
  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来,骂道:“狠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张夹批:世界有何面上,一笑。】把你这小[扌歪]剌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那潘金莲就假做乔妆,哭将起来,说道:“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绣像眉批:数语中倔强中实含软媚,认真处微带戏谑,非有二十分奇妒,二十分呆胆,二十分灵心利口,不能当机圆活如此。金莲真可人也。】你说你这般威势,把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个拦着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得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故只是个破纱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就不是教皇帝敢杀下人也怎么!”【张夹批:语语带奉承,故妙。】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看这小[扌歪]剌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教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破?这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扌歪]剌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扌歪]剌骨?”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自有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
  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见玳安来说:“周爷家差人邀来了。请问爹先往打醮处去,往周爷家去?”西门庆吩咐:“打醮处,教你姐夫去罢。【张夹批:回映官哥寄名。】伺候马,我往你周爷家吃酒去就是了。”只见王皇亲家扮戏两个师父率众过来,与西门庆叩头,西门庆教书童看饭与他吃,说:“今日你等用心伏侍众奶奶,我自有重赏,休要上边打箱去!”【张夹批:细。】那师父跪下说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应,岂敢讨赏!”西门庆因吩咐书童:“他唱了两日,连赏赐封下五两银子赏他。”书童应诺。西门庆就上马往周守备家吃酒去了。
  单表潘金莲在上房坐的,吴月娘便说:“你还不往屋里匀匀那脸去!揉的恁红红的。等住回人来看着甚么张致!谁叫你惹他来?我倒替你捏两把汗。【绣像眉批:月娘婆心,略无一毫彼此,独不足□跟金莲。可见小人难养。】若不是我在跟前劝着,绑着鬼,是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张旁批:此时,月娘偏爱金莲。】汉子家脸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顾下死手的和他缠起来了。不见了金子,随他不见去,寻不寻不在你,又不在你屋里不见了,平白扯着脖子和他强怎么!你也丢了这口气儿罢!”【绣像夹批:一语见血。】几句说的金莲闭口无言,往屋里匀脸去了。
  不一时,李瓶儿和吴银儿都打扮出来,到月娘房里。月娘问他:“金子怎的不见了?刚才惹他爹和六姐两个,在这里好不辨了这回嘴,差些儿没曾辨恼了打起来!吃我劝开了。他爹就往人家吃酒去了。吩咐小厮买狼筋去了。等他晚上来家,要把各房丫头抽起来。你屋里丫头老婆管着那一门儿来?看着孩子耍,便不见了他一锭金子。是一个半个钱的东西儿也怎的?”李瓶儿道:“平白他爹拿进四锭金子来与孩子耍,我乱着陪大妗子和郑三姐并他二娘坐着说话,谁知就不见了一锭。如今丫头推奶子,奶子推老冯。急的冯妈妈哭哭啼啼,只要寻死。无眼难明勾当,如今冤谁的是?”【绣像眉批:月娘菩萨也,瓶儿佛也,使他人当此,又不知变出多少牛鬼神蛇矣。】吴银儿道:“天么,天么!每常我还和哥儿耍子,早是今日我在这边屋里梳头,没曾过去。不然怎了?虽然爹娘不言语,你我心上何安!谁人不爱钱?俺里边人家,最忌叫这个名声儿,传出去丑听!”【张夹批:各人有各人的话,故妙。】
  正说着,只见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提着衣包儿进来,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儿磕了头,起来望着吴银儿拜了一拜,说道:“银姐昨日没家去?”吴银儿道:“你怎的晓得?”董娇儿道:“昨日,俺两个都在灯市街房子里唱来,大爹对俺们说,教俺今日来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让他两个坐下。须臾,小玉拿了两盏茶来。那韩玉钏儿、董娇儿连忙立起身来接茶,还望小玉拜了一拜。【张夹批:衬二干女儿。】吴银儿因问:“你两个昨日唱多咱散了?”韩玉钏道:“俺们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吴惠都一路去的。”说了一回话,月娘吩咐玉箫:“早些打发他们吃了茶罢。等住回只怕那边人来忙了。”一面放下桌儿,两方春
  槅、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里,请了桂姐来同吃了茶罢。”不一时,和他姑娘来到,两个各道了礼数坐下,同吃了茶,收过家活去。
  忽见迎春打扮着,抱了官哥儿来,头上戴了金梁缎子八吉祥帽儿,身穿大红氅衣儿,下边白绫袜儿、缎子鞋儿,胸前项牌符索,手上小金镯儿。李瓶儿看见说道:“小大官儿,没人请你,来做什么?”一面接过来,放在膝盖上。看见一屋里人,把眼不住的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张旁批:活是小孩。】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逗他耍子,道:“哥子只看着这里,想必要我抱他。”于是用手引了他引儿,那孩子就扑到怀里教他抱。吴大妗子笑道:“恁点小孩儿,他也晓的爱好!”月娘接过来说:“他老子是谁!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头儿。”孟玉楼道:“若做了小嫖头儿,叫大妈妈就打死了。”李瓶儿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打死了!”桂姐道:“耶嚛!怕怎么?溺了也罢,不妨事。我心里要抱哥儿耍耍儿。”于是与他两个嘴揾嘴儿耍子。董娇儿、韩玉钏儿说道:“俺两个来了这一日,还没曾唱个儿与娘每听。”因取乐器,韩玉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张夹批:也是干女儿身份。】唱了一套“繁华满月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把官哥儿唬的在桂姐怀里只磕倒着,再不敢抬头出气儿。【张夹批:处处写官哥胆小,为猫惊伏线。】月娘看见,便叫:“李大姐,你接过孩子来,教迎春抱到屋里去罢。好个不长进的小厮,你看唬的那脸儿!”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叫迎春掩着他耳朵,抱的往那边房里去了。
  四个唱的正唱着,只见玳安进来,说道:“小的到乔亲家娘那边邀来,朱奶奶、尚举人娘子,都过乔亲家来了,只等着乔五太太到了就来了。大门前边、大厅上,都有鼓乐迎接。娘每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又吩咐后厅明间铺下锦毯,安放坐位。卷起帘来,金钩双控,兰麝香飘。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家人媳妇都插金戴银,披红垂绿,准备迎接新亲。【张旁批:一描都尽。】只见应伯爵娘子应二嫂先到了,应保跟着轿子。月娘等迎接进来。见了礼数,明间内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说:“俺家的常时打搅,多蒙看顾!”月娘道:“二娘,好说!常时累你二爹。”良久,只闻喝道之声渐近,前厅鼓乐响动。平安儿先进来报道:“乔太太轿子到了!”
  须臾,黑压压一群人,跟着五顶大轿落在门首。惟乔五太太轿子在头里,轿上是垂珠银顶、天青重沿、绡金走水轿衣,【张夹批:闲处描写。】使藤棍喝路。后面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炉,两个青衣家人骑着小马,后面随从。其余就是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崔大官媳妇、段大姐,并乔通媳妇也坐着一顶小轿,跟来收叠衣裳。吴月娘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一个个打扮的似粉妆玉琢,锦绣耀目,都出二门迎接。众堂客簇拥着乔五太太进来。生的五短身材,约七旬年纪,戴着叠翠宝珠冠,身穿大红宫绣袍儿,近面视之,鬓发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绾一窝丝,眼如秋水微浑,鬓似楚山云淡。接入后厅,先与吴大妗子叙毕礼数,然后与月娘等厮见。月娘再三请太太受礼,太太不肯,让了半日,受了半礼。次与乔大户娘子,又叙其新亲家之礼,彼此道及款曲,谢其厚仪。已毕,然后向锦屏正面设放一张锦裀座位,坐了乔五太太,其次就让乔大户娘子。乔大户娘子再三辞说:“侄妇不敢与五太太上僭。”让朱台官、尚举人娘子,两个又不肯。彼此让了半日,乔五太太坐了首座,其余客东主西,两分头坐了。当中大方炉火厢笼起火来,堂中气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丫头,都打扮起来,在跟前递茶。【张旁批:两番写四婢,意在他人之夫人也。】
  良久,乔五太太对月娘说:“请西门大人出来拜见,叙叙亲情之礼。”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家哩!”乔五太太道:“大人居于何官?”月娘道:“乃一介乡民,蒙朝廷恩例,实授千户之职,见掌刑名。寒家与亲家那边结亲,实是有玷。”【张旁批:便非前日之言。】乔五太太道:“娘子说那里话,似大人这等峥嵘也彀了。昨日老身听得舍侄妇与府上做亲,心中甚喜。今日我来会会,到明日好厮见。”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乔五太太道:“娘子是甚说话,想朝廷不与庶民做亲哩!老身说起来话长,如今当今东宫贵妃娘娘,系老身亲侄女儿。【张夹批:西门不屑攀大户,试看乔家,且羞攀西门矣。】他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老头儿在时,曾做世袭指挥使,不幸五十岁故了。身边又无儿孙,轮着别门侄另替了,手里没钱,如今倒是做了大户。我这个侄儿,虽是差役立身,颇得过的日子,庶不玷污了门户。”【张夹批:语中纯是自抬声价。】说了一回,吴大妗子对月娘说:“抱孩子出来与老太太看看,讨讨寿。”【张夹批:遇人如画。】李瓶儿慌吩咐奶子,抱了官哥来与太太磕头。乔太太看了夸道:“好个端正的哥哥!”即叫过左右,连忙把毡包内打开,捧过一端宫中紫闪黄锦缎,并一副镀金手镯,与哥儿戴。月娘连忙下来拜谢了。请去房中换了衣裳。须臾,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样茶果、细巧油酥之类。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后边山子花园中,游玩了一回下来。那时,陈敬济打醮去,吃了午斋回来了。和书童儿、玳安儿,又早在前厅摆放桌席齐整,请众奶奶每递酒上席。端的好筵席,但见: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盘堆异果奇珍,瓶插金花翠叶。【张旁批:瓶儿有喜也。】炉焚兽炭,香
  袅龙涎。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壶满贮琼浆。梨园子弟,簇捧着凤管鸾箫;
  内院歌姬,紧按定银筝象板。进酒佳人双洛浦,分香侍女两姮娥。正是:两行珠翠列阶前,一派笙歌临坐上。
  吴月娘与李瓶儿同递酒,阶下戏子鼓乐响动。【张旁批:金莲不堪。】乔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张旁批:金莲不堪。】方入席坐下。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前唱了一套“寿比南山”。【张旁批:又是反照。】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吩咐下来,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记》。【张旁批:又照瓶儿托梦。】【绣像眉批:元人曲不意宋时已有。】厨役上来献小割烧鹅,赏了五钱银子。比及割凡五道,汤陈三献,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堂中画烛流光,各样花灯都点起来,锦带飘飘,彩绳低转。一轮明月从东而起,照射堂中灯光掩映。【张旁批:真是好看。】乐人又在阶下,琵琶筝[竹秦],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香城”。吹打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四个唱的,每人二钱。月娘又在后边明间内,摆设下许多果碟儿,留后坐。四张桌子都堆满了。唱的唱,弹的弹,又吃了一回酒。乔太太再三说晚了,要起身。月娘众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门首,又拦门递酒,看放烟火。【张旁批:非女客所宜。】两边街上,看的人鳞次蜂排一般。平安儿同众排军执棍拦挡再三,还涌挤上来。
  须臾,放了一架烟火,两边人散了。【张旁批:留一烟火,此回实写,真是奇横间架。】乔太大和众娘子方才拜辞月娘等,起身上轿去了。那时也有三更天气,然后又送应二嫂起身。月娘众姐妹归到后边来,吩咐陈敬济、来兴、书童、玳安儿,看着厅上收拾家活,管待戏子并两个师范酒饭,与了五两银子唱钱,打发去了。月娘吩咐出来,剩攒下一桌肴馔、半罐酒,请傅伙计、贲四、陈姐夫,说:“他每管事辛苦,大家吃钟酒。【张旁批:却是为避马房留空,明眼者自知。】【张夹批:又照管众人。】就在大厅上安放一张桌儿,你爹不知多咱才回。”于是还有残灯未尽,【张夹批:一部末后着。】当下傅伙计、贲四、敬济、来保上坐,来兴、书童、玳安、平安打横,把酒来斟。来保叫平安儿:“你还委个人大门首,怕一时爹回,没人看门。”平安道:“我叫画童看着哩,不妨事。”于是八个人猜枚饮酒。敬济道:“你每休猜枚,大惊小怪的,惹后边听见。咱不如悄悄行令儿耍子。每人要一句,说的出免罚,说不出罚一大杯。”该傅伙计先说:“堪笑元宵草物。”贲四道:“人生欢乐有数。”敬济道:“趁此月色灯光。”来保道:“咱且休要辜负。”来兴道:“才约娇儿不在。”书童道:“又学大娘吩咐。”【张夹批:有玉箫在内。】玳安道:“虽然剩酒残灯。”【张夹批:是后文结果。】平安道:“也是春风一度。”【张夹批:为南瓦子下线。】众人念毕,呵呵笑了。正是:饮罢酒阑人散后,不知明月转花梢。
  
  
  【文禹门云:从来谄者必骄,骄者必谄,人皆能言之,而不究其故,是盖亦恕道也,受人谄者不以为耻,而转觉其人可亲,受人骄者不以为侮,而转觉其人之可畏。于是,见有胜于我之人,方欲其亲于我也,故不觉其谄,受其谄者骄态露焉。见有不如我之人,方欲其畏于我也,故不觉其骄,受其骄者,谄容工焉。有时变谄为骄,变骄为谄,因人而施也。有时非谄实谄,非骄实骄,见机而作也。千状万态,千变万化。谄者骄之根,骄者谄之媒。善谄善骄者不自知,受谄受骄者亦不自知,明眼人见而知之,有心人闻而知之矣。然苟能谄于君亲师长之前,谄字可易而为恭字,恭则必得其益。苟能骄于娟优隶卒之辈,骄字可易而为重字,重则不受其慢。手容恭,事上之道也;足容重,待下之避也。全在善用其骄谄耳,而独不可用于势利之场。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选集】千古一奇梅
汇评全本金瓶梅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
第   I   [II]   [III]   [IV]   [V]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