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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青草坡巧逢張老實 紅花峪遁走過天星
施耐庵 Shi Naian
話說林沖、武鬆、魯智深三人,帶領王婁直到梁山泊上,將情告稟宋江。宋江好惱。魯智深大叫道:「不知哪個無恥賊男女,冒了灑傢名字幹這勾當,查明了定不輕饒!」宋江道:「魯提轄休生氣,此中定有蹊蹺,且待查明再說。」武鬆道:「哥哥言是,當初截雲嶺一對畜生,不是幹過這等事。」這時公孫勝也聞訊趕到,臉含怒氣。宋江便傳令擂鼓聚將,全山頭領齊集忠義堂,卻教王婁登堂指認,可有那二人在內。王婁仔細看了幾遍,回說沒有。宋江又指公孫勝說道:「這是本寨的法師入雲竜公孫勝,你再仔細認看,可是搶你女兒的道士?」王婁道:「不是,那個道士的身材,更比這位師父高大。」宋江再召孫壽鶴、何玄通、李昭良、丁九郎,一應頭目人等,令王婁逐一細認,都說不是。宋江便對王婁說道:「你今諒已明白,搶你女兒去的惡僧道,並不是本寨中人,一定有姦人在外假冒。你也休急,俺今差人將你護送回傢,靜聽消息,且待訪得正兇下落,查出根由,那時使你骨肉團圓。」王婁千恩萬謝,拜了宋江和衆頭領,下山而去。宋江便令魯智深、武鬆做一起,楊雄、石秀做一起;李逵、劉唐做一起,朱仝、雷橫做一起,四起人下山分道打探,待有綫索,再行理會。八條好漢得令下山,各自行事去了。
話裏衹說魯智深、武鬆二人,那日走了一程,走到一處地方,名叫青草坡,覺得口中燥渴,身上很熱,便解開衣服,坐在一個林子邊休歇。這時正當午牌時分,二人襢着胸脯,坐在緑陰底下,微風拂拂,好不涼快。武鬆道:「不知哪個姦刁的畜生,做出這無恥之事,纍人奔波!」魯智深道:「那鳥人搶了王婁的女兒,盡隱遁着逍遙快樂,俺們卻勞神費力,東西奔走,何處尋出個對頭來?」說罷,衹見一個漢子,頭戴箬笠,肩挑擔桶,遠遠地走將來。智深道:「遮莫是個賣酒的?灑傢正苦口渴,且買他兩碗吃,潤潤枯喉也好。」武鬆看時,果然像一付賣酒擔兒。智深待那人走近,叫道:「漢子,桶裏盛的什麽東西?」那漢子道:「是酒。」智深道:「再好沒有,你可回幾碗俺們吃。」那漢子道:「這是村坊裏擔出來,送到老主顧傢去的,不能零賣。」武鬆道:「你這漢子,零整都是賣錢,何妨賣幾碗俺們吃。」那漢子口說:「不賣,不賣」,挑着桶兒徑走。智深跳起身來,趕到那漢子背後,把擔桶衹一把,搶住了不能走。那漢子放下擔桶,叉着腰說道:「俺叫張老實,說了不賣,死也不會改口,並且這是整桶的酒,定準斤兩,少一滴也不能夠。」智深不理,一伸手,早把桶蓋掀開,聞得一股酒香,喉嚨中癢癢地,更忍不得。便道:「你說不賣,灑傢卻偏要吃,你待怎生?」智深這時兩手空空,苦沒瓢子舀酒吃,便蹲身下去,想輳到桶邊掬酒喝,那漢子把智深推開,連忙合上桶蓋道:「你這廝,哪裏是出傢人,簡直強盜行徑!」智深大怒,挺起身子衹一拳,把漢子打倒地上。那漢子叫道:「一定不賣,你敢打死人?」智深圓睜怪眼,霍地掣出戒刀,喝道:「灑傢天也不怕,惱我真個殺了人。」那漢子滾在地上叫:「救命。」武鬆慌忙上前把智深勸住,說道:「你這漢子忒強硬,不合出口傷人。」那漢子見智深兇惡,不由怕起來,便對武鬆說道:「師父,不是小人不肯賣,這酒,實在要擔送一個老主顧,那廝十分認真,少了酒,便不給錢,我要賺錢過活,衹得奉承。皇天在上,小人一句不敢說謊。」武鬆道:「恁地,你起來,去罷。」那漢子從地上爬起,戴上箬笠,擔起桶兒待走,智深忽又一把拖住道:「灑傢不信,你那怎樣一個大主顧?」那漢子道:「告師父,離此十裏遠近紅花峪地方,峪中有一雙竜寺。在先本是一所敗落院宇,近來新到了一起僧道,在那裏混雜居住,都喜歡喝酒吃肉,和俺做成了主顧。每日教擔送酒去,很能賺錢過活。但有一端,寺中那個道人最兇惡,若少了一滴酒,便不給錢,將人要打要駡,十分害怕。方纔師父強要買酒吃,小人情急了,一時失言沖撞,萬望饒恕則個!」武鬆聽他說罷,心中一動,便問道:「你可知那道人姓甚名誰?」那漢子道:「他叫做正一道人。」武鬆目視智深,又問明紅花峪路徑,那漢子擔了酒桶自去。當下魯智深、武鬆便取道回山,走到李傢道口,遇見楊雄、石秀,一同登山,衹見李逵、劉唐、朱仝、雷橫早都回山。李逵在口中叫駡,白奔跑了這一趟,不曾尋見一個鳥人。魯智深、武鬆見了宋江,告稟青草坡遇見賣酒漢子,探得紅花峪雙竜寺的話。宋江道:「遮莫是了?且去再探,務要探得確實,方好下手。」便令魯智深、武鬆、楊雄、石秀四人,再行下山打探,如有消息,火速報來。四人下山來,在朱貴酒店中做一回商量。石秀道:「俺的主見,何不如此如此,便能探個水落石出。」大傢說好,走出酒店,徑趕到青草坡,在林子邊坐等着。
不一回,衹見那漢子擔着酒桶遠遠走來,楊雄、石秀閃入林子,魯智深、武鬆急迎上前。智深叫道:「張老實,灑傢問訊。」那漢子歇下擔桶應道:「師父又會。」話剛脫口,吃武鬆夾背一拳。打倒地上,智深急拔一把青草,塞在那漢子口中,夾了就走。武鬆見四下無人,把手一招,林子裏走出楊雄、石秀。楊雄便擔起酒桶,石秀跟着,武鬆在前引導,直引到紅花峪地方,悄悄說了幾句,武鬆自去。楊雄、石秀邁步前行,轉過山坡,卻是一座鬆林,林中露出一條山路,麯麯折折,這便是入峪要道。二人走入峪中,不上一裏路程,早見一所敗落寺院,地方倒大,衹是山門傾圮,墻坍壁倒,院宇大半廢了。楊雄、石秀一個前行,一個後隨,走入山門數百步,進得寺來。卻見正中大殿半已坍破,階下荒草沒人,殿上邊滿地鼠矢鳥糞,光景淒涼。二人不顧,徑走過了大殿,穿入方丈,直來到後院,楊雄放下擔桶高叫道:「哪位師父在?送酒的來也。」衹聽得「呀」的一響,角門中走出個小道士,把楊雄、石秀上下打量着,問道:「你們哪裏來?誰教你送酒到此?」石秀道:「俺叫張二狗,這是俺的哥哥大狗。俺叔叔張老實,今日因在傢生病,不能走,教俺兄弟代替擔酒到此。」小道士說:「好」,便引二人入內,衹見屋中桌子上滿放肥魚大肉,一個道人和一個和尚對坐吃酒。楊雄、石秀把擔桶放了,走近桌子邊,朝上唱個肥喏,那道人見了,猛吃一驚,忙問:「你們是誰?來此何幹?」小道士在傍答道:「這是張老實的侄子大狗、二狗,替叔叔擔酒來。」那道人道:「張老實為何不來?」石秀道:「俺叔叔在傢生病。」道人道:「他昨日好好兒的,緣何忽然生病?」石秀叫聲:「師父,豈不聞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疾病來時,怎能逆料。」道人道:「你們當真是張老實的侄子?」石秀道:「師父休得取笑,至親骨肉,哪有假的,你衹看這酒桶便知。」道人看兩衹桶兒時,上有張老實字樣,真是每日見慣的。便叫小道士倒了酒,給付價錢。楊雄收了錢,石秀擔起酒桶,說道:「多謝師父!明日擔送更好的酒來吃。」道人笑道:「這廝倒比張老實會說話!」楊雄、石秀出了雙竜寺,徑自回去,安頓在朱貴店中,得知魯智深把張老實拿上山岡,關在後山屋裏,酒食管待。張老實是個孤身人,平日衹靠擔酒過活,隨處可安,見今有得現成吃喝,有得睡覺,倒也不憂不愁,安心留在山上。
再說楊雄、石秀二人,次日又盛滿兩桶好酒,又送到紅花峪雙竜寺去。石秀對那道人說道:「師父先請嚐一下,今日的酒可好?」道人叫小道士拿個大碗,舀來嚐了半碗,咂着嘴兒說道:「好酒!真好酒!比張老實擔來的,又滿,又好吃,真強上幾倍!」石秀道:「衹要師父常常照顧,小人自把美酒擔送來吃。」那道人笑道:「這廝倒很會做買賣!」便吩咐多賞他幾個錢,楊雄、石秀謝了自去。一連數日,合寺院中都廝熟了,石秀常帶些餅餌、果子,背地裏給小道士小和尚吃,哄得他們歡喜,卻就裏探聽消息。這時石秀早探聽明白,那道人叫做梁正一,綽號過天星,又稱正一道人。那和尚綽號黃面菩提,法名淨空。二人都十分了得,引領徒黨佔住寺內,藉出傢影佔身體,暗中卻幹那風高放火,月黑殺人的勾當。石秀早瞧科八九分,王傢酒店那案子,早晚有個着落。那日,楊雄、石秀又擔酒去,衹見許多小道士,小和尚奔來走去,好生忙碌。石秀便問:「寺中做什麽?」一個小道士,背地裏告道:「張二狗,你問這話,若是別人,我死也不肯說,衹因你是好人,我纔肯告訴你,我們的師父正一道人,明晚要和一位美女成親,我們忙着鋪排,就為此事。」石秀搖頭說道:「小師父,休取笑,俺不曾見出傢人娶親。」小道士道:「你自不信,我傢師父最貪女色,見了姣好的婦女,宛如餓貓撞到老鼠,饞涎滴滴,骨頭都酥化了。前日他路過鳳凰村,在王傢店中吃酒,因見王婁的女兒十分美貌,便和黃面菩提趕去,冒了梁山泊好漢名字,把那女兒搶了來。我師父當時就要成親,叵耐那女子剛強不肯,三番兩次衹要尋死,我師父用盡心機,給了她許多金珠綢緞,方纔哄得她回心轉意,明日晚上我們都有一份喜酒吃,怎不快活!」石秀道:「原來如此,你們師父好福氣。」搭談一回,便和楊雄擔起酒桶,徑回梁山泊來拜見宋江,將詳細情由告稟。魯智深聽說,大叫道:「灑傢走遍天下,不曾見道士做新郎,這般鳥人該殺!」九紋竜史進對着智深說道:「道士不該做新郎,和尚無妨權充一回新娘。」智深叫道:「好!好!你嘲笑起灑傢來。」引得衆人大笑。
話休絮煩。衹說魯智深、李逵、劉唐幾條好漢,當時便欲下山,殺奔紅花峪雙竜寺,捉拿過天星梁正一和黃面菩提。宋江道:「且住,今日時分已晚,來不及擺佈,索性明日早行,不怕他遁上天去。」楊雄、石秀齊道:「哥哥言是,那紅花峪路徑麯折,寺後又多亂山,還是白天下手的好。」大傢無話。次日,宋江便令魯智深、武鬆、李逵、劉唐各引嘍囉五十,趕奔紅花峪先行埋伏,衹待楊雄、石秀入寺動手,便一齊殺出接應。四人得令而去。宋江又令楊雄、石秀仍擔起酒桶,送酒入寺,乘其不備,突地下手。若將梁正一、黃面菩提拿下,其餘徒黨不難一鼓而滅,巢穴易破。楊雄、石秀得令而出。
且說合寨衆頭領,前日聞得一對惡僧道假冒名號,強搶女子,連累梁山泊聲名,無不人人切齒,個個痛恨。今日宋江發令,大傢磨拳擦掌,爭欲趕住雙竜寺去,捉那惡僧道來雪恨。不想各人眼睜睜地,衹見宋江打發六人去後,卻再不發令,就此住了。當下史進、穆弘、穆春、解珍、解寶、項充、李袞、石勇、焦挺等幾員頭領,大傢心中不耐。穆弘便叫聲兄長:「今日要擒捉惡道妖僧,大破雙竜寺那個巢穴,如何衹遣六人前去?」解珍、解寶接口說道:「俺們都願前去擒捉那廝,衹待哥哥將令!」宋江未答,又見公孫勝說道:「俺聞惡道冒俺姓名,好不生氣,今日也思趕入寺去,將那廝親手擒來,一泄胸中氣忿。」宋江微笑道:「割雞焉用牛刀,俺的主張,衹此六人已足;見今一清先生既然要去,便教史進、穆弘、解珍、解寶做伴同行,不知可好?」公孫勝大喜。宋江問帶多少嘍囉,公孫勝說三百名。立刻點撥停當,下山而去。
再說楊雄、石秀下了山寨,去朱貴店中紮束,暗藏兵器,擔起酒桶,徑到紅花峪雙竜寺,直入後院,放下擔桶。一個小道士迎着問道:「張二狗,今日恁早?」石秀慢應一聲,對楊雄做個眼色,一拔腳就嚮內奔去。奔至門口,衹見正一道人身穿嶄新的道袍,手執雲拂,和小道士在說笑;黃面菩提卻靠在桌邊吃酒。道人見了石秀,便問:「張二狗,今日如何早來?」石秀道:「老爺特來趕喜酒吃!」道人臉色猝變,丟了雲拂,掇轉身子就跑。衹聽得黃面菩提叫道:「哪個口快的漏了風,敢怕是姦細。」石秀拔出短刀喊道:「姦細也好,先請你們吃刀!」石秀趕來,那和尚手腳也快,早將一把酒壺劈面擲來,石秀慌忙躲過。衹見那和尚推開桌子,搶一根鐵棍飛身而出,二人在院子外接住就鬥。楊雄拔刀跟着入來,兩個小道士手執棍棒,便嚮楊雄叫道:「張大狗,你也是姦細!」楊雄喝聲:「放你娘的!」衹一刀,早把一個小道士剁倒,那一個拖了棍子就跑。楊雄猛聽得背後腳步響,疾忙轉身,衹見道人拽紮起半身,手仗朴刀奔將過來,楊雄連忙接住。道人大叫:「孩子們,快把寺門關閉,休教走了這對賊男女!」兩對兒正互鬥,忽聽得一陣大亂,小道士和尚們齊聲叫苦道:「不好了,梁山泊大夥殺進來哩!」就這叫苦聲中,魯智深、武鬆、李逵、劉唐引領嘍囉一齊殺入,四條猛虎般好漢,鋼刀起處,如同砍瓜切菜,那班和尚道士怎能抵擋,但見人頭亂滾,血花四濺。原來魯智深一幹人等,埋伏在外面鬆林中,因不見寺中動靜,焦躁難忍,便將寺門打破,一齊殺入寺來。黃面菩提正和石秀惡鬥,聽得是梁山泊大夥殺到,心中不由惶急,被石秀磕開兵器,一刀搠死,割了首級。正一道人聽得同伴失利,對楊雄把手一揚,喝聲照打,楊雄慌忙把頭一側,倒退數步,不提防道人就隙跳出圈子,拔腳便走。楊雄、石秀喝聲:「賊道往哪裏逃!」立刻在後飛步追趕。
有分教:一道膽寒思兔脫,兩雄怒發學鷹飛。正是:遁地恨無入地術,登天難得上天梯。畢竟楊雄、石秀追得這個道人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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