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 匯評三國志演義   》 第四十三回　諸葛亮舌戰群儒　魯子敬力排衆議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毛批：孔明將欲以東吳之兵破曹操之兵，而此回則是孔明之以舌為兵也。其戰群儒以舌，其激孫權亦以舌。舌如懸河，則以舌為水；言揚屬火，則又以舌為火。蓋雖赤壁之兵未交，而臥竜先生先有一番水戰，先有一番火戰矣。
　　劉琮之事，即孫權前車之鑒也。琮之臣王粲、蒯越等皆為尊官，而琮獨見殺；權而降操，亦猶是耳。善乎魯肅之言曰：“諸臣皆可降，惟將軍不可降。”真金玉之言哉！
　　文人之病，患在議論多而成功少。大兵將至，而口中無數之乎者也、詩云子曰，猶刺刺不休，此晉人之言談、宋儒之講學，所以無補於國事也。張昭等一班文士，得武人黃蓋叱而止之，大是快事。
　　玄德客寓荊州，又值蕩析，脫身南走，未有所歸；孫權據有江東，已歷三世。而孔明說權之言曰：“操軍破，必北還，則荊、吳之勢強，鼎足之形成矣。”是以荊州自處，而分畫三國也。不幾大言乎？曰：此固草廬之所以語先主者也。不但荊州未取，而早為其意中所有；即益州未奪，而亦預為其目中所無。且其時劉表雖亡，而劉璋、張魯、馬騰、韓遂尚在，觀其鼎足一語，竟似未嘗有此數人者，豈非英雄識見有所先定歟！
　　曹操青梅煮酒之日，謂玄德曰：“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而孫權亦曰：“非豫州莫能當曹操者。”何其言之不謀而相合歟？蓋天下唯英雄能識英雄，不待識之於鼎足之時，而早識之於孤窮之日。每怪今人肉眼，見人赫奕，則畏而重之；見人淪落，則鄙而笑之。異故相非，同必相識。英雄之不遇識者，正為天下更無有英雄如此人者耳。
　　此回文字麯處，妙在孔明一至東吳，魯肅不即引見孫權，且歇館驛，此一麯也；又妙在孫權不即請見，必待明日，此再麯也；及至明日，又不即見孫權，先見衆謀士，此三麯也；及見衆謀士，又彼此角辯，議論齟齬，四麯也；孔明言語既觸衆謀士，又忤孫權，此五麯也；迨孫權作色而起，拂衣而入，讀者至此幾疑玄德之與孫權終不相合，孔明之至東吳竟成虛往也者：然後下文峰回路轉，詞洽情投。將欲通之，忽若阻之；將欲近之，忽若遠之。令人驚疑不定，真是文章妙境。
　　孫權既聽魯肅之說，定吾身之謀；又聞孔明之言，識彼軍之勢：此時破曹之計决矣。乃復躊躇不斷，寢食俱癈者，何哉？蓋非此一折，則後文周瑜之略不顯，而孔明激周瑜之智不奇。不必孫權之果出於此，而作者特欲為後文取勢耳。觀此可悟文章之法。】
　　卻說魯肅、孔明辭了玄德、劉琦，登舟望柴桑郡來。二人在舟中共議。魯肅謂孔明曰：“先生見孫將軍，切不可實言曹操兵多將廣。”【毛夾批：魯肅第一次叮囑。】【漁眉批： 此魯肅第一次囑托。】孔明曰：“不須子敬叮嚀，亮自有對答之語。”【毛夾批：孔明第一次應承。】【鐘眉批：有預料，衹是孔明舟頭如何不曉得。】及船到岸，肅請孔明於館驛中暫歇，先自往見孫權。【毛夾批：此時不即引見，便有麯折。】權正聚文武於堂上議事，聞魯肅回，急召入問曰：“子敬往江夏，體探虛實若何？”肅曰：“已知其略，尚容徐稟。”【毛夾批：妙在不即說出孔明。】權將曹操檄文示肅曰：“操昨遣使賫文至此，孤先發遣來使，現今會衆商議未定。”【毛夾批：曹操檄文之至，妙在孫權口中敘出。】肅接檄文觀看，【毛夾批：曹操檄文之語，妙在魯肅眼中看出。】其略曰：
　　孤近承帝命，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荊襄之民，望風歸順。今統雄兵百萬，上將千員，欲與將軍會獵於江夏，共伐劉備，同分土地，永結盟好。幸勿觀望，速賜回音。
　　魯肅看畢曰：“主公尊意若何？”權曰：“未有定論。”張昭曰：“曹操擁百萬之衆，藉天子之名，以徵四方，拒之不順。【毛夾批：此是論理。】且主公大勢可以拒操者，長江也。今操既得荊州，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勢不可敵。【毛夾批：此是論勢。】以愚之計，不如納降，為萬安之策。”【毛夾批：張昭第一次勸降。】衆謀士皆曰：“子布之言，正合天意。”【毛夾批：張昭衹言地利不可恃，衆人又言天意不可違。】孫權沉吟不語。【毛夾批：孫權第一次不答。】張昭又曰：“主公不必多疑。如降操，則東吳民安，江南六郡可保矣。”【毛夾批：張昭第二次勸降。】【鐘眉批：猶乎劉琮之謀士矣。】孫權低頭不語。【毛夾批：孫權第二次不答。】須臾，權起更衣，魯肅隨於權後。權知肅意，乃執肅手而言曰：“卿欲如何？”肅曰：“恰纔衆人所言，深誤將軍。衆人皆可降曹操，惟將軍不可降曹操。”【毛夾批：二語是至論。】【漁眉批： 好在衆將可降，將軍不可降也。】【鐘眉批：獨賴有此。】權曰：“何以言之？”肅曰：“如肅等降操，當以肅還鄉黨，纍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降操，欲安所歸乎？位不過封侯，車不過一乘，騎不過一匹，從不過數人，豈得南面稱孤哉！衆人之意，各自為己，不可聽也。將軍宜早定大計。”【毛夾批：衆人衹就東吳全勢論，肅衹望孫權一人身上說，極其痛快。】【贄眉批： 說得極是。】【漁眉批：衆人俱就東吳全勢論，子敬衹就孫權一身說。】權嘆曰：“諸人議論，大失孤望。子敬開說大計，正與吾見相同。此天以子敬賜我也！【毛夾批：張昭為孫策所得士，周瑜亦孫策所得士，惟魯肅為孫權自得之，故獨私為己有。】【漁眉批： 周瑜、張昭皆為堅所得，子敬獨為權所得，故獨致之。】但操新得袁紹之衆，近又得荊州之兵，恐勢大難以抵敵。”【毛夾批：魯肅囑孔明，正為此也。】肅曰：“肅至江夏，引諸葛瑾之弟諸葛亮在此，主公可問之，便知虛實。”【毛夾批（漁眉批）：妙在至此方說出孔明。】權曰：“臥竜先生在此乎？”肅曰：“現在館驛中安歇。”權曰：“今日天晚，且未相見。【毛夾批：妙在說出孔明，又不相見。】來日聚文武於帳下，先教見我江東英俊，然後升堂議事。”【毛夾批：此是孫權好勝。至今吳人風俗往往如此。】【漁眉批： 吳人好勝，往往如此。】肅領命而去。
　　次日至館驛中見孔明，又囑曰：“今見我主，切不可言曹操兵多。”【毛夾批：魯肅第二次叮囑。】【漁眉批： 子敬第二番囑託。】孔明笑曰：“亮自見機而變，决不有誤。”【毛夾批：孔明第二次應承。】肅乃引孔明至幕下，早見張昭、顧雍等一班文武二十餘人，峨冠博帶，整衣端坐。【毛夾批：“衣裳楚楚”，《蜉蝣》之詩，其為諸名士詠乎！】孔明逐一相見，各問姓名，施禮已畢，坐於客位。張昭等見孔明豐神飄灑，器宇軒昂，料道此人必來遊說。張昭先以言挑之曰：“昭乃江東微末之士，久聞先生高臥隆中，自比管、樂。此語果有之乎？”【毛夾批：張昭之意，即欲藉管、樂厭倒孔明。俗諺所謂“藉他的拳，撞他的嘴”也。】【漁眉批： 身分更高。】孔明曰：“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毛夾批：小可二字妙，意謂尚不止此。】昭曰：“近聞劉豫州三顧先生於草廬之中，幸得先生，以為如魚得水，思欲席捲荊、襄。今一旦以屬曹操，未審是何主見？”【毛夾批：亦問得惡，是當面嘲笑。】【鐘眉批：囗通。】孔明自思張昭乃孫權手下第一個謀士，若不先難倒他，如何說得孫權？【毛夾批：意不在張昭，而在孫權。】遂答曰：“吾觀取漢上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劉豫州躬行仁義，不忍奪同宗之基業，故力辭之。【毛夾批：說得冠冕。】劉琮孺子，聽信佞言，暗自投降，致使曹操得以猖獗。今我主屯兵江夏，別有良圖，【漁眉批：“別有良圖”四字，包括已盡。】非等閑可知也。”【毛夾批：亦是實話，並非大言。】昭曰：“若此，是先生言行 相違也。先生自比管、樂，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樂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齊七十餘城：此二人者，真濟世之才也。【漁眉批： 衹將此二人發難，乃將拳塞口之法，譏刺甚切。】先生在草廬之中，但笑傲風月，抱膝危坐。今既從事劉豫州，當為生靈興利除害，剿滅亂賊。【毛夾批：不責其不降曹，反責其不攻曹，惡極。】且劉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縱橫寰宇，割據城池。【毛夾批：此句更惡。】【贄眉批： 更狠。】今得先生，人皆仰望。雖三尺童蒙，亦謂彪虎生翼，將見漢室復興，曹氏即滅矣。朝廷舊臣，山林隱士，無不拭目而待：【漁眉批： 譏刺得惡。】以為拂高天之雲翳，仰日月之光輝，拯民於水火之中，措天下於裧席之上，在此時也。【毛夾批：故意先將他極口一贊。】【鐘眉批：更狠。】何先生自歸豫州，曹兵一出，棄甲拋戈，望風而竄。上不能報劉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輔孤子而據疆土，乃棄新野，走樊城，敗當陽，奔夏口，無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後，反不如其初也。【毛夾批：將他極口一貶。說玄反不如初，是更進一層，其語尤惡。】【贄眉批： 下得好毒手。】【漁眉批：惡，惡。】管仲、樂毅，果如是乎？愚直之言，幸勿見怪！”【毛夾批：當面搶白。】孔明聽罷，啞然而笑曰：“鵬飛萬裏，其志豈群鳥能識哉？【毛夾批：亦是實話，並非大言。】【鐘眉批：必須出大語，方壓得倒。】譬如人染沉痾，當先用糜粥以飲之，和藥以服之；待其腑髒調和，形體漸安，然後相肉食以補之，猛藥以治之：則病根盡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氣脈和緩，便投以猛藥厚味，欲求安保，誠為難矣。【毛夾批：先生忽然講醫道，隱然笑張昭是庸臣謀國，如庸醫殺人也。】【鐘眉批：妙喻。】吾主劉豫州，嚮日軍敗於汝南，寄跡劉表，兵不滿千，將止關、張、趙雲而已：此正如病勢尪贏已極之時也。【毛夾批：三顧草廬，正是病重時求名醫耳。】新野山僻小縣，人民稀少，糧食鮮薄，豫州不過暫藉以容身，豈真將坐守於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軍不經練，糧不繼日，然而博望燒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輩心驚膽裂：竊謂管仲、樂毅之用兵，未必過此。【毛夾批：公然自贊。】【贄眉批： 全似誇張，略無實際，不及子布多矣。】【鐘眉批：亦狠。】至於劉琮降操，豫州實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亂奪同宗之基業，此真大仁大義也。【毛夾批：高擡玄德，美其親親之仁。】當陽之敗，豫州見有數十萬赴義之民，扶老攜幼相隨，不忍棄之，日行十裏，不思進取江陵，甘與同敗，此亦大仁大義也。【毛夾批：又高擡玄德，美其愛民之德。】寡不敵衆，勝負乃其常事。昔高皇數敗於項羽，而垓下一戰成功，此非韓信之良謀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嘗纍勝。【毛夾批：隱然以玄德比高皇，自比韓信。】蓋國傢大計，社稷安危，是有主謀。非比誇辯之徒，虛譽欺人，坐議立談，無人可及，臨機應變，百無一能。誠為天下笑耳！”【毛夾批：說盡秀纔之病。】【贄眉批： 說盡今日秀纔病痛。】【漁眉批：好說。】【鐘眉批：亦毒。】這一篇言語，說得張昭並無一言回答。【毛夾批：戰勝了一個。】
　　座上忽一人抗聲問曰：“今曹公兵屯百萬，將列千員，竜驤虎視，平吞江夏，公以為何如？”【毛夾批：誇稱曹操，便低一着，不及子布多矣。】孔明視之，乃虞翻也。孔明曰：“曹操收袁紹蟻聚之兵，劫劉表烏合之衆，【漁眉批： 袁紹蟻聚果是，劉表烏合恐說不得。】雖數百萬不足懼也。”虞翻冷笑曰：“軍敗於當陽，計窮於夏口，區區求救於人，而猶言不懼，此真大言欺人也！”【毛夾批：亦是當面嘲笑。】【贄眉批： 是，是。】【漁眉批：更惡。】【鐘眉批：也被他說去。】孔明曰：“劉豫州以數千仁義之師，安能敵百萬殘暴之衆？退守夏口，所以待時也。今江東兵精糧足，且有長江之險，猶欲使其主屈膝降賊，不顧天下恥笑。由此論之，劉豫州真不懼操賊者矣！”【毛夾批：藉贊玄德以鄙薄江東，詞令妙品。】【贄眉批： 這說得好。】【漁眉批：可謂鄙薄江東甚矣。】【鐘眉批：極辯得是。】虞翻不能對。【毛夾批：又戰勝了一個。】
　　座間又一人問曰：“孔明欲效儀、秦之舌，遊說東吳耶？”【毛夾批：此人直是沒甚說。】孔明視之，乃步騭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蘇秦、張儀為辯士，不知蘇秦、張儀亦豪傑也。【毛夾批：自贊則管、樂猶雲小可，駡人則儀、秦亦是豪傑。】蘇秦佩六國相印，張儀兩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國之謀，非比畏強凌弱，懼刀避劍之人也。君等聞曹操虛發詐偽之詞，便畏懼請降，敢笑蘇秦、張儀乎？”【毛夾批：藉贊儀、秦以鄙薄江東，詞令妙品。】【贄眉批： 也說得好。】【鐘眉批：更駡得囗（妙）。】步騭默然無語。【毛夾批：又戰勝了一個。】
　　忽一人問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視其人，乃薛綜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漢賊也，【漁眉批： 衹斬絶一句，甚好。】又何必問？”綜曰：“公言差矣。漢傳世至今，天數將終。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歸心。【毛夾批：虞翻但誇曹操之強猶可。至薛綜乃辯其不是漢賊，喪心衊理，比虞翻又低一着。】【漁眉批： 就鬍說。】劉豫州不識天時，強欲與爭，正如以卵擊石，安得不敗乎？”孔明厲聲曰：“薛敬文安得出此無父無君之言乎？【毛夾批：稱君父二字，喝倒薛綜，題目正大。】【漁眉批： 喝語正大。】夫人生天地間，以忠孝為立身之本。【鐘眉批：絶大題目。】公既為漢臣，則見有不臣之人，當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漢祿，不思報效，反懷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憤。公乃以天數歸之，真無父無君之人也！不足與語！請勿復言！”【毛夾批：鑿鑿侃侃，愧殺薛綜。】【贄眉批： 一味蠻駡，此孔明之所謂舌戰也，這個衣鉢今日最盛，可笑可憐。】【鐘眉批：使他無言抵對。】薛綜滿面羞慚，不能對答。【毛夾批：又戰勝了一個。】
　　座上又一人應聲問曰：“曹操雖挾天子以令諸侯，猶是相國曹參之後。劉豫州雖雲中山靖王苗裔，卻無可稽考，眼見衹是織席販屨之夫耳，何足與曹操抗衡哉！”【毛夾批：對臣駡主，已為失體，況又左襢曹操，更低一着。】孔明視之，乃陸績也。孔明笑曰：“公非袁術座間懷橘之陸郎乎？【鐘眉批：似褒實貶。】請安坐，聽吾一言。【毛夾批：輕薄。】曹操既為曹相國之後，則世為漢臣矣。今乃專權肆橫，欺凌君父，是不惟無君，亦且衊祖，不惟漢室之亂臣，亦曹氏之賊子也。【毛夾批：猶藉曹參駡曹操，詞令妙品。】劉豫州堂堂帝冑，當今皇帝，按譜賜爵，何雲無可稽考？【毛夾批：其實冠冕正大。○按譜賜爵二十回中事，忽於此處提照。】且高祖起身亭長，而終有天下 ；織席販屨，又何足為辱乎？【毛夾批：又以高祖比玄德。】公小兒之見，不足與高士共語！”【毛夾批：駡得暢。】【贄眉批： 這駡得是。】【鐘眉批：囗（駡）得他囗（開）。（下似有缺）】陸績語塞。【毛夾批：又戰勝了一個。】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強詞奪理，均非正論，不必再言。且請問孔明治何經典？”【毛夾批：一發問得沒要緊，不濟之極。】【漁眉批： 問得甚陋，壞天下事者，多是治經之人，腐儒何所用之？】孔明視之，乃嚴峻也。孔明曰：“尋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興邦立事？【贄眉批： 這說得是。】且古耕莘伊尹，釣渭子牙，張良、陳平之流。鄧禹、耿弇之輩，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審其生平治何經典；豈亦效書生，區區於筆硯之間，數黑論黃，舞文弄墨而已乎？”【毛夾批：若使臥竜以文章名世，亦不過蔡邕、王粲、陳琳、楊修等輩耳，何足為重。】【贄眉批： 至論。】【漁眉批：駡盡秀纔。】【鐘眉批：千古至論。】嚴峻低頭喪氣而不能對。【毛夾批：又戰勝了一個。】
　　忽又一人大聲曰：“公好為大言，未必真有實學，恐適為儒者所笑耳。”【毛夾批：亦即是嚴峻之論，沒甚添換。】孔明視其人，乃汝南程德樞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別。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務使澤及當時，名留後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務雕蟲，專工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毛夾批：看低天下多少文人學士。】且如楊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毛夾批：以揚雄事莽為當出降操者比。】【贄眉批： 駡得妙，駡得妙，今日甚危，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鐘眉批：駡得小人儒半文不值。】程德樞不能對。【毛夾批：又戰勝了一個。】衆人見孔明對答如流，盡皆失色。
　　時座上張溫、駱統二人，又欲問難。忽一人自外而入，厲聲言曰：“孔明乃當世奇才，君等以唇舌相難，非敬客之禮也。曹操大軍臨境，不思退敵之策，乃徒鬥口耶！”【毛夾批：彼此問難，一往一復，畢竟作何結局？得此人來喝倒，絶妙收科。】【漁眉批： 好收科法。】衆視其人，乃零陵人，姓黃名蓋，字公覆，現為東吳糧官。【毛夾批：為後文伏綫。】當時黃蓋謂孔明曰：“愚聞多言獲利，不如默而無言。何不將金石之論為我主言之，乃與衆人辯論也？”【毛夾批：黃蓋說語倒可勝得孔明，衆謀士不及也。】【贄眉批： 至言至言，孔明到此，則輸一籌矣。】【鐘眉批：公覆至論。】孔明曰：“諸君不知世務，互相問難，不容不答耳。”【毛夾批：未見周郎與曹操戰，先見孔明與諸謀士戰。周郎之戰是舟師水卒，孔明之戰是舌劍唇槍。然周郎為應兵，孔明亦為應兵耳。】於是黃蓋與魯肅引孔明入。至中門，正遇諸葛瑾，【毛夾批：安放諸葛瑾在此處最妙，若與諸謀士一同相見，將以孔明為客乎，抑將不以孔明為客乎？將亦與孔明辯乎，抑獨不與孔明辯乎？】孔明施禮。瑾曰：“賢弟既到江東，如何不來見我？”孔明曰：“弟既事劉豫州，理宜先公後私。公事未畢，不敢及私。望兄見諒。”瑾曰：“賢弟見過吳侯，卻來敘話。”說罷自去。【毛夾批：去得妙。若與孔明一同入見孫權，則孫權與孔明坐，諸葛瑾將與諸謀士侍立耶？】
　　魯肅曰：“適間所囑，不可有誤。”【毛夾批：魯肅第三次叮囑。】【漁眉批： 子敬第三次叮囑。】孔明點頭應諾。【毛夾批：孔明第三次應承。】引至堂上，孫權降階而迎，優禮相待。施禮畢，賜孔明坐。衆文武分兩行而立。魯肅立於孔明之側，衹看他講話。孔明緻玄德之意畢，偷眼看孫權，碧眼紫髯，堂堂一表。孔明暗思：“此人相貌非常，衹可激，不可說。等他問時，用言激之便了。”【毛夾批：先生前講醫道，此又善相法。】獻茶已畢，孫權曰：“多聞魯子敬談足下之才，今幸得相見，敢求教益。”孔明曰：“不纔無學，有辱明問。”權曰：“足下近在新野，佐劉豫州與曹操决戰，必深知彼軍虛實。”【毛夾批：孫權之意，專在欲知曹兵虛實。】孔明曰：“劉豫州兵微將寡，更兼新野城小無糧，安能與曹操相持？”【毛夾批：衹說玄德兵少，尚未說出曹兵多少。】權曰：“曹兵共有多少？”孔明曰：“馬步水軍，約有一百餘萬。”【毛夾批：三次應承魯肅，至此忽然變卦。（漁眉批：）妙甚。】權曰：“莫非詐乎？”孔明曰：“非詐也。曹操就兗州已有青州軍二十萬；平了袁紹，又得五六十萬；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萬；今又得荊州之軍二三十萬：以此計之，不下一百五十萬。亮以百萬言之，恐驚江東之士也。”【毛夾批（漁眉批）：索性再說多些，不怕氣壞了魯肅。】【贄眉批： 妙，妙。】魯肅在旁，聞言失色，以目視孔明，孔明衹做不見。【毛夾批：妙甚。】權曰：“曹操部下戰將，還有多少？”【毛夾批：既問其兵，又問其將者，或兵雖多而將少，猶不足懼也。】孔明曰：“足智多謀之士，能徵慣戰之將，何止一二千人！”【毛夾批：既誇其兵，又誇其將，且又誇其謀臣，更不怕氣壞了魯肅。】【贄眉批： 妙，妙。】【鐘眉批：子敬叮嚀莫說，孔明偏大言之，正以奪孫郎之魄。】權曰：“今曹操平了荊、楚，復有遠圖乎？”【毛夾批：或兵將雖多而無遠志，猶不足懼也。】孔明曰：“即今沿江下寨，準備戰船，不欲圖江東，待取何地？”【毛夾批：此句直逼將來。】【漁眉批： 直逼將來。】【鐘眉批：明明說出，甚妙。】權曰：“若彼有吞併之意，戰與不戰，請足下為我一决。”孔明曰：“亮有一言，但恐將軍不肯依。”【毛夾批：勸他投降，頗覺口重，故先着此一句。】權曰：“願聞高論。”孔明曰：“嚮者宇內大亂，故將軍起江東，劉豫州收衆漢南，與曹操並爭天下。今操芟除大難，略已平矣。近又新破荊州，威震海內，縱有英雄，無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贄眉批： 妙，妙。】願將軍量力而處之：若能以吳、越之衆，與中國抗衡，不如早與之絶；【毛夾批：此句反是賓。】若其不能，何不從衆謀士之論，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毛夾批：此句反是主。】【贄眉批： 惡，惡。】【鐘眉批：囗（純）用激語。】權未及答。孔明又曰：“將軍外托服從之名，內懷疑貳之見，事急而不斷，禍至無日矣！”【毛夾批：又逼下句。】【贄眉批： 惡，惡。】權曰：“誠如君言，劉豫州何不降操？”【毛夾批：急問此句，已是不樂。】【贄眉批： 也問得好。】【漁眉批：亦駁得妙。】【鐘眉批：孫郎也問得好。】孔明曰：“昔田橫，齊之壯士耳，猶守義不辱；況劉豫州王室之冑，英才蓋世，衆士仰慕。事之不濟，此乃天也。又安能屈處人下乎！”【毛夾批：明明說孫權不及玄德，並不及田橫。惡甚。○前魯肅以為諸臣皆降，惟孫權不可降，高待孫權也；今孔明以為玄德皆不可降，唯孫權可降，薄待孫權也。孫權聞之，安得不怒乎？】【贄眉批： 惡，惡。】【漁眉批： 前魯肅以為諸人可降，權不可降，高待孫權也。今孔明以為玄德不可降，惟孫權可降，薄待孫權也。權安得不怒乎？】【鐘眉批：此一囗囗囗。】孫權聽了孔明此言，不覺勃然變色，拂衣而起，退入後堂。衆皆哂笑而散。【毛夾批：有此一折，幾疑孫劉之好不合矣。而下文忽轉出無數奇文奇事。】魯肅責孔明曰：“先生何故出此言？幸是吾主寬洪大度，不即面責。先生之言，藐視吾主甚矣。”孔明仰面笑曰：“何如此不能容物耶！【毛夾批：反責孫權，妙。】我自有破曹之計，彼不問我，我故不言。”【毛夾批：方纔說出真話，然卻是不曾說出。】【鐘眉批：正要激他怒，方好進計。】肅曰：“果有良策，肅當請主公求教。”孔明曰：“吾視曹操百萬之衆，如群蟻耳！但我一舉手，則皆為齏粉矣！”【毛夾批：又說出大話，然卻是不曾說出。】肅聞言，便入後堂見孫權。權怒氣未息，顧謂肅曰：“孔明欺吾太甚！”肅曰：“臣亦以此責孔明，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破曹之策，孔明不肯輕言，主公何不求之？”權回嗔作喜曰：“原來孔明有良謀，故以言詞激我。我一時淺見，幾誤大事。”【毛夾批：好孫權。】便同魯肅重複出堂，再請孔明敘話。【毛夾批：孔明前在草廬，必待玄德三請；今在江東，亦必待孫權再問。】權見孔明，謝曰：“適來冒瀆威嚴，幸勿見罪。”孔明亦謝曰：“亮言語冒犯，望乞恕罪。”權邀孔明入後堂，置酒相待。
　　數巡之後，權曰：“曹操平生所惡者：呂布、劉表、袁紹、袁術、豫州與孤耳。今數雄已滅，獨豫州與孤尚存。孤不能以全吳之地，受製於人，吾計决矣。【毛夾批：有志氣。】非劉豫州莫與當曹操者，【毛夾批：此句是求玄德相助。】然豫州新敗之後，安能抗此難乎？”【毛夾批：此句是恐玄德不能相助。】孔明曰：“豫州雖新敗，然關雲長猶率精兵萬人；劉琦領江夏戰士，亦不下萬人。【毛夾批：言玄德之勢不為弱。】曹操之衆，遠來疲憊，近追豫州，輕騎一日夜行三百裏，此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者也。且北方之人，不習水戰。荊州士民附操者，迫於勢耳，非本心也。【毛夾批：言曹操之勢不足畏。】【漁眉批： 妙在與前對語絶不相侔。】今將軍誠能與豫州協力同心，破曹軍必矣。操軍破，必北還，則荊、吳之勢強，而鼎足之形成矣。【毛夾批：隱然以荊州自處，而與吳、魏並列為三。】【漁眉批： 隱然以荊州自處，鼎足為三。】成敗之機，在於今日。惟將軍裁之。”【鐘眉批：漸漸說入，何等囗妙。】權大悅曰：“先生之言，頓開茅塞。吾意已决，更無他疑。即日商議起兵，共滅曹操！”遂令魯肅將此意傳諭文武官員，就送孔明於館驛安歇。
　　張昭知孫權欲興兵，遂與衆議曰：“中了孔明之計也！”急入見權曰：“昭等聞主公將興兵與曹操爭鋒，主公自思比袁紹若何？【毛夾批：說他不如玄德，尚然不樂；說他不如袁紹，一發不喜。】曹操嚮日兵微將寡，尚能一鼓剋袁紹；何況今日擁百萬之衆南徵，豈可輕敵？若聽諸葛亮之言，妄動甲兵，此所謂負薪救火也。”【毛夾批：張昭第三次勸降。】孫權衹低頭不語。【毛夾批：孫權第三次不答。】【漁眉批： 前聞孔明垂首不語，此聞張昭語不答，皆是自有主張。孔明激浪亦是順水順船，張昭收繮自難臨崖控馬。】顧雍曰：“劉備因為曹操所敗，故欲藉我江東之兵以拒之，主公奈何為其所用乎？願聽子布之言。”【毛夾批：舌戰之時，顧雍獨無一言，卻在此時開口。】孫權沉吟未决。【毛夾批：孔明已將曹操兵勢虛實開說明白矣，何尚沉吟未决耶？作者於此，特欲藉此逼出後文周郎耳，不必孫權之果如此也。】張昭等出，魯肅入見曰：“適張子布等，又勸主公休動兵，力主降議，此皆全軀保妻子之臣，為自謀之計耳。【漁眉批： 正是前所云諸臣可降，此方說破。】願主公勿聽也。”孫權尚在沉吟。【毛夾批：都為後文取勢。】肅曰：“主公若遲疑，必為衆人誤矣。”【鐘眉批：子敬是個絶好□手。】權曰：“卿且暫退，容我三思。”【毛夾批：都為後文取勢。】肅乃退出。時武將或有要戰的，文官都是要降的，議論紛紛不一。【毛夾批：前止寫文官，此處又補寫武將一句。】【漁眉批： 補武將一句，引出周瑜。】
　　且說孫權退入內宅，寢食不安，猶豫不决。【毛夾批：都為後文取勢。】吳國太見權如此，問曰：“何事在心，寢食俱廢？”權曰：“今曹操屯兵於江、漢，有下江南之意。問諸文武，或欲降者，或欲戰者。欲待戰來，恐寡不敵衆；欲待降來，又恐曹操不容。【毛夾批（漁眉批）：寡不敵衆，是懲於劉備；恐操不容，是懲於劉琮。】因此猶豫不决。”吳國太曰：“汝何不記吾姐臨終之語乎？”【毛夾批：忽將權母臨終遺命一提。】孫權如醉方醒，似夢初覺，想出這句話來。正是：
　　追思國母臨終語，引得周郎立戰功。
　　畢竟說着甚的，且看下文分解。
　　【李贄總評：孔明舌戰都是題目正大，所以壓倒諸英。故知言語如何服人，定須輔理而行，方服得人也。江東諸公，正欲以言語取勝，所以終不能勝耳。】
　　【鐘敬伯總評： 孔明舌戰，都是題目正大，所以壓倒江東諸英。故知言語如何服人，定須輔理而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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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序言讀三國志法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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