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朱门   》 第45节:十(1)      林语堂 Lin Yutang

  十
  那天晚上,省主席的花园官邸寂静无声。坐落在城北区较偏僻处,四周都筑着泥墙。前门通往房子之间有一条长的磨石路,路的两旁种有果树,后院则有一大片菜园子和盖在大木门旁边的一间马厩。通常到了晚上这个时间,屋里都灯火通明。几辆轿车停放在门口,有卫兵站岗,禁止闲杂人等靠近。
  对范文博的手下而言,这根本就是一项简单的任务。文博已经审慎地计划好了。而且当他听说遏云是被关在花园官邸里,而不是满洲区,问题就更简单了。他计划在大家熟睡之后,叫手下爬过那座短土墙,胁迫卫兵说出遏云被关的所在,然后把她救出来。
  飞鞭和豹三都是行家,他们不怕卫兵。懂得如何出其不意而且身手敏捷。他们的消遣就是把一个重约四五百磅的石磨举起来,遏云的体重绝不超过一百磅。有事可做,他们就来精神了。经历六百年的“白莲教”岂是闹着玩的。虽然改朝换代,这些囊括了豪放勇士的民间秘密组织都仍然留存,深入低层社会中。因为老百姓需要庇护,所以他们仍能留存,尤其是政府没有能力保护百姓的时候,他们就想法子求自保。如果政府贤明公正,这种秘密组织的数目就锐减,但是,那种拳友互助金兰之交对某些人仍有吸引力。如果政府昏庸无能,秘密组织就如雨后春笋般增多,许多被租赋压得喘不过气的庄稼人也纷纷入会。在宗教教头的领导下,他们形成庞大的力量,甚至威胁到朝廷的安危,“义和团”就是一个例子。在一个长远的传统忠心和严密的阶级规矩之下,他们在年节、除夕时互相偿清债务,好让彼此渡过年关,并且对外地来的会员施助,使他们真正成为四海之内的兄弟,类似的这些情况都派得上用场。他们可以在出远门的时候,把未嫁的闺女托付给值得自己信赖的弟兄,也可以在死前把孤儿寡妇交托给情谊深厚的金兰之交。
  范文博听说有一个舞会,而且满洲军阀也将前往,就放心不少。因为他可不愿意在营救遏云的时候伤害任何人。搭救遇云的事他不担心,令他担心的倒是她脱险后会发生什么事。
  他派佣人老陆去找飞鞭,在一处他们常常出没的地方老陆找到了他。
  “告诉范大叔,我半夜会把遏云送过去。这不是和吃豆腐一样简单吗?”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飞鞭可不敢对这个重大的仪式掉以轻心。他对豹三使了一个眼色,要他跟他走。他们走进一间酒坊,叫了两斤熟牛肉和几块麦饼,匆匆吃完,又打了一坛酒。然后他们到一家香烛铺子,扔下两个铜板,买了一包香。
  “豹三,你去找小刘,叫他在莲花池边准备一辆黄包车。我们会经过那条路。要他把黄包车的篷子盖好等我们,不过地上可要点上一根香哦。我们大概在半夜就会到。”
  飞鞭回他那幢两间房的屋子。又喝了一些酒,觉得很舒服。不久豹三推门进来说,他已经吩咐过小刘。
  每回飞鞭要去冒一次险,他就觉得自己还很有用,他喜欢提起前一次的功绩,包括以前他殴打队长从河南部队逃脱出来的旧事。他脑子里充满了吃狗肉的鲁智深和上景阳冈打虎的武松等英雄人物。他有一次试着吃狗肉,可是才吞了两口就全部又吐出来了。打从那次开始他就更崇拜鲁智深了。传说中智深和尚吃得下一条狗,令他大惑不已,也更令他相信鲁智深是个英雄。
  “我们不行。现代人根本不能和古人比。”
  过去三个月的日子太平静了。而现在春天到了,城里又有这么多车和观光客。他希望发生一些事情,好让他活动一下筋骨。
  “真谢天谢地有这个东北杂种。他如果不架走遏云,这个春天我还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呢。我现在也不用担心快到端午节了,范大叔总是会记得的。走吧。”
  他点了几炷香,走到院子里,把香插在地下。向地上洒了三杯水酒,他和豹三面对着东南上空鞠三个躬,寻找一颗流星——叫做“贼星”的那颗。等了五分钟,才有一颗出现。当一颗闪亮的贼星划过天际,他用手摸着眉毛,心里很高兴。他正和天上的玉皇大帝招手呢。有时候当他双眼接触到南面天空中闪闪的天狗星,不禁好奇智深和尚如果在天上喝醉了,又碰到这只狗,它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呢。
  他对这个好兆头很满意,就把香留在地上,和伙伴走回屋里。一想到这次的任务,他就特别高兴。回想到舞台上那位令他仰慕的姑娘,心里就热烘烘的。
  “等救遏云出来的时候,由我来背她。”豹三说。
  飞鞭觑着他:“你这歪脑筋!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会自己背她。”
  两个准备好了。他们把衣服扎进宽宽的黑布腰带里去,武器藏在腰带内,并且在头上绑了一条黑布。除了不让别人抓他们的头发之外,布条还可以蒙面,也可以用来蒙住敌人的眼睛,有用得很呢。
  
  遏云担心了一天一夜。当她跨下汽车的时候,心里一直发抖,因为身边都是卫兵。她知道自己是应邀来表演的,可是心里一直有被拘捕的感觉。她会很有礼貌地表演完毕,然后赶快回家去。
  被带进主席家里的时候,她看到一群男女正在吃饭喝酒,屋子里灯火通明。她一进去,所有的目光都移到她身上。
  士兵已经放开她的手臂,站在她身后。
  “这是杨主席。”
  遏云鞠个躬,说道:“主席大人,我被捕了吗?”她扫视席间衣冠华丽的客人,不觉满脸通红。
  “当然不是,我是请你今天晚上来表演的。”主席大笑说。
  他示意两个卫兵退下去,仆人在远离桌子的地方替遏云端了一把椅子,又倒了一杯茶给她。
  很别扭地过了十五分钟,大伙继续吃吃喝喝,没有人理会她。她眼看这种情形,怒火渐渐升起。这又是一个漫长而无休止的宴会。趁着上菜的空档,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说笑、划拳、罚酒。她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忽然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满洲将军看着她说:“哦,崔遏云也在。我们听她说一段吧。”
  别的女孩子也许会觉得,应邀到省主席的家里,为这么重要的客人表演真是一大荣幸。遏云正好相反,她急得要命。她心里只想着快点儿说完一段书,能早点回家去。
  幸亏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仆人端来一大盘八宝饭甜点,可见宴会快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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