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病隙碎筆   》 第45節:病隙碎筆5(7)      史鐵生 Shi Tiesheng

  二十六
  但這是真嗎?或者其實這纔是假?不是嗎,戲劇一散,A和B還不是各回各的妻子或丈夫身邊去?剛纔的怨海情天豈非一縷輕風?剛纔的卿卿我我豈不纔是逢場作戲?這就又要涉及到對真與假的理解,比如說,由衷的夢想是假,虛偽的現實倒是真嗎?已有的一切都是真理,未有的一切都是謬誤嗎?看來還要對真善美中的這個真字做一點分析:真,可以指真實、真理,也可以指真誠。毛姆在他的《 隨想錄 》中似乎全面地忽視了後者,然後又因真理的流變不居和信念的往往難於實證而陷入迷途。他說:"如果真理是一種價值,那是因為它是真的,不是因為說出真理是勇敢的。"又說:"一座連接兩個城市的橋梁,比一座從一片荒地通往另一片荒地的橋梁重要。"這些話真是讓我吃驚。事實上,很多真理,是在很久以後纔被證明了它的真實的,若在尚未證明其真實之前就把它當做謬誤掃蕩,所有的真理就都不能長大。而在它未經證實之前便說出它,不僅需要勇敢,更需要真誠。至於橋梁,也許正因為有從荒地通往荒地的橋梁,城市這纔誕生。真誠正是這樣的橋梁,它勇敢地鋪嚮一片未知,一片心靈的荒地,一片浩渺的神秘,這難道不是它最重要的價值嗎?真理,誰都知道它是要變化,要補充和要不斷完善的,別指望一勞永逸。但真誠,誰會說它是暫時的呢?
  二十七
  科學的要求是真實,信仰的要求是真誠。科學研究的是物,信仰面對的是神。科學把人當做肉身來剖析它的功能,信仰把人看作靈魂來追尋它的意義。科學在有限的成就面前沾沾自喜,信仰在無限的存在面前虛懷若𠔌。科學看見人的強大,指點江山,自視為世界的主宰,信仰則看見人的苦弱與醜陋,沉思自省,視人生為一次歷練與皈依愛願的旅程。自視為主宰的,很難控製住掠奪自然和強製他人的欲望,而愛願,正是抵擋這類欲望的基礎。但科學,如果終於,或者已經,看見了科學之外的無窮,那便是它也要走進信仰的時候了。而信仰,亙古至今都在等候浪子歸來,等候春風化雨,狂妄歸於謙卑,暫時的肉身凝成不朽的信愛,等候那迷戀於真實的眼睛閉上,嚮內裏,求真誠。
  二十八
  讓人擔心的是A和B從劇場回傢之後的遭遇,即A之妻和B之夫會怎麽想?
  從一些這樣的妻子和丈夫並未因此而告到法院去,也未跟A或B鬧翻天的事實來看,他們的愛不單由於肉身,更由於靈魂。醋罐子所以不曾打破,絶不是因為什麽肚量,而是因為對藝術的理解,既然藝術是靈魂要突破肉身限定的昭示,甚至探險,那飛揚的愛願唯使他們感動。此時,有限的肉身已非忠貞的標識,宏博的心魂纔是愛的指嚮--而他們分明是看到了,他們的愛人不光是一具會行房的肉身,而是一個多麽豐盈、多麽懂得愛又是多麽會愛的靈魂啊。
  這未免有些理想化。但理想化並不說明理想的錯誤,而藝術本來就是一種理想。"理想化"三個字作為指責,唯一的價值是提醒人們註意現實。現實怎樣?現實有着一種危險:A之妻或B之夫很可能因此提出一份離婚申請。在現實中,這不算出格,且能為廣大群衆所理解。但這畢竟衹是現實,這樣的愛情仍止於肉身。止於肉身又怎樣,白頭偕老的不是很多嗎?是呀,沒說不可以,可以,實在是可以。衹是別忘了,現實除了是現實還是對理想的籲求,這籲求也是現實之一種。因此A和B,他們的戲劇以及他們的妻與夫,是共同做着一次探險。險從何來?即由於現實,由於肉身的隔離和限製,由於靈魂的不屈於這般束縛,由於他們不甘以肉身為"我"而要以靈魂為"我"的願望,不信這狹小的皮囊可以阻止靈魂在那遼闊的存在中匯合。這纔是愛的真諦吧,是其永不熄滅的原因。
  二十九
  我正巧在讀《毛姆隨想錄 》,所以時不時地總想起他的話。關於愛,我比較同意他的意見:愛,一是指性愛,一是指仁愛(我猜也就是指宏博的愛願吧)。前者會消逝,會死亡,甚至會衍生成恨。後者則是永恆,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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