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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忠義水滸傳 》
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身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施耐庵 Shi Naian
 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身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夫孝敬由於中心，油油然不自知其達於外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之謂自慊。聖人自慊，愚人亦自慊；君子為善自慊，小人為不善亦自慊。為不善亦自慊者，厭然掩之，而終亦肺肝如見，然則天下之意，未有不誠者也。善亦誠於中，形於外；不善亦誠於中，形於外；不思善，不思惡，若惡惡臭，好好色之微，亦無不誠於中，形於外。蓋天下無有一人，無有一事，無有一刻不誠於中，形於外也者。故曰：“自誠明，謂之性。”
性之為言故也，故之為言自然也，自然之為言天命也。天命聖人，則無一人而非聖人也；天命至誠，則無善無不善而非至誠也。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善不善，其習也；善不善，無不誠於中，於形外，其性也。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者，雖聖人亦有下愚之德，雖愚人亦有上智之德。若惡惡臭，好好色，不惟愚人不及覺，雖聖人亦不及覺，是下愚之德也。若惡惡臭，好好色，乃至為善為不善，無不誠於中，形於外，聖人無所增，愚人無所減，是上智之德也。何必不喜？
何必不怒？何必不哀？何必不樂？喜怒哀樂，不必聖人能有之也。匹婦能之，赤子能之，乃至禽蟲能之，是則所謂道也。“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道，即所謂獨也；不可須臾離，即所謂慎也。何謂獨？誠於中，形於外。喜即盈天地之間止一喜，怒即盈天地之間止一怒，哀樂即盈天地之間止一哀，止一樂，更無旁念得而副貳之也。何謂慎？修道之教是也。
教之為言自明而誠者也。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則庶幾矣不敢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也。何也？惡其無益也。知不善未嘗復行，然則其“擇乎中庸，得一善而拳拳服膺，必弗失之矣”。是非君之惡於不善之如彼也，又非君子好善之如此也。夫好善惡不善，則是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必廢者耳，非所以學而至於聖人之法也。若夫君子欲誠其意之終必由於擇善而固執之者，亦以為善之後也若失，為不善之後也若得。若得，則不免於厭然之掩矣；若失，則庶幾其無衹於悔矣。聖人知當其欲掩而製之使不掩也難，不若引而置之無悔之地，而使之馴至乎心廣體胖也易。故必津律以擇善教後世者，所謂慎獨之始事，而非《大學》“止至善”之善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固執之而弗失；能如是矣，然後謂之慎獨。慎獨而知從本是獨，不惟有小人之掩即非獨，苟有君子之慎亦即非獨；於是始而擇，既而慎，終而並慎亦不復慎。
當是時，喜怒哀樂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從容中道，聖人也。如是謂之“止於至善”。不曰至於至善，而曰“止於至善”者，至善在近不在遠，若欲至於至善，則是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也。故曰：“賢智過之。”為其欲至至善，故過之也。若愚不肖之不及，則為其不知擇善慎獨，故不及耳。然其同歸不能明行大道，豈有異哉！若夫“止於至善”。
也者，維皇陣衷於民，無不至善；無不至善，則應止矣。不惟小人為不善之非止也，彼君子之為善亦非止也；不惟為善為不善之非止也，彼君子之猶未免於慎獨之慎，猶未止也。人誠明乎此，則能知止矣。知止也者，不惟能知至善不當止也，又能知不止之從無不止也。夫誠知不止之從無不止，而明於明德，更無惑矣，而後有定。知緻則意誠也，而後能靜；意誠則心正也，而後能安；心正則身修也，而後能慮；身修則傢齊、國治、天下平也，而後能得；傢齊、國治，天下平，則盡明德之量，所謂德之為言得也。夫始乎明，終乎明德，而正心、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無不全舉如此。故曰：“明則誠矣。”惟天下至誠，為能“贊天地之化育”也。嗚呼！是則孔子昔者之所謂忠之義也。蓋忠之為言中心之謂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為喜怒哀樂之中節，謂之心；率我之喜怒哀樂自然誠於中，形於外，謂之忠。
知傢國、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樂無不自然誠於中，形於外，請之恕。知喜怒哀樂無我無人無不自然誠於中，形於處，謂之格物。能無我無人無不任其自然喜怒哀樂，而天地以位，萬物以育，謂之天下平。曾子得之，忠謂之一，恕謂之貫；子思得之，忠謂之中，恕謂之庸。故曰：“無黨無偏，王道平平。”
“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嗚呼！此固昔者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經》之精義。後之學者誠得聞此，內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為聖人；外以之治其民物，即可以輔王者。然惜乎三千年來，不復更講，愚又欲講之，而懼或乖於遁世不悔之教，故反因讀稗史之次而偶及之。當世不乏大賢、亞聖之材，想能垂許於斯言也。
能忠未有不恕者，不恕未有能忠者。看宋江不許李逵取娘，便斷其必不孝順太公，此不恕未有能忠之驗。看李逵一心念母，便斷其不殺養娘之人，此能忠未有不恕之驗也。
此書處處以宋江、李逵相形對寫，意在顯暴宋江之惡，固無論矣。獨奈何輕以“忠恕”二字，下許李逵？殊不知忠恕天性，八十翁翁道不得，周歲哇哇卻行得，以“忠恕”二字下許李逵，正深表忠恕之易能，非嘆李逵之難能也。
宋江取爺，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此一聯絶倒。
宋江黑心人取爺，便遇玄女；李逵赤心人取娘，便遇白兔。此一聯又絶倒。
宋江遇玄女，是姦雄搗鬼；李逵遇白兔，是純孝格天。此一聯又絶倒。
宋江遇神，受三捲天書；李逵遇鬼，見兩把板斧。此一聯又絶倒。
宋江天書，定是自傢帶去；李逵板斧，不是自傢帶來。此一聯又絶倒。
宋江到底無真，李逵忽然有假。此一聯又絶倒。
宋江取爺吃仙棗，李逵取娘吃鬼肉。此一聯又絶倒。
宋江爺不忍見活強盜，李逵娘不及見死大蟲。此一聯又絶倒。
宋江爺不願見子為盜，李逵娘不得見子為官。此一聯又絶倒。
宋江取爺，還時帶三捲假書；李逵取娘，還時帶兩個真虎。此一聯又絶倒。
宋江爺生不如死，李逵娘死賢於生。此一聯又絶倒。
宋江兄弟也做強盜，李逵阿哥亦是孝子。此一聯又絶倒。
二十二回寫武鬆打虎一篇，真所謂極盛難繼之事也。忽然於李逵取娘文中，又寫出一夜連殺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換色。若要李逵學武鬆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鬆學李逵一毫，武鬆亦不敢。各自興奇作怪，出妙入神；筆墨之能，於斯竭矣。】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水縣搬母親，第一件，徑回，不可吃酒。【金夾批： 為曹大公傢醉翻先作反襯。】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金夾批： 為朱貴弟兄先作反襯。】你衹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芥眉批： 宋江取爺，衹要自去，李逵取娘，也衹許自去。怕事卻生事，省事偏多事。】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金夾批： 為假李逵先作反襯。】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這三件事有什麽依不得！哥哥放心。我衹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金夾批： 宋江之取爺也，衆人餞之；公孫之取娘也，衆人又餞之。奈何乎取爺取娘，而受人餞別乎哉？不提起則連日飲酒，提起則立刻便行，情之至，義之盡也。】【容夾批： 好個直性人。】當下李逵拽紮得爽利，衹跨一口腰刀，提條朴刀，帶了一錠大銀，【金夾批： 為李逵一段地。】三五個小銀子，【金夾批：為李鬼一段地。】吃了幾杯酒，【金夾批： 俗謂之封酒。】唱個大喏，【袁眉批：寫出撇脫光景。】別了衆人，【金夾批： 八字妙絶，摹神之筆。蓋其待衆人如此，則其待娘可知。我亦不知宋江之事父何如，但觀其生平，全以權詐待人，而斷其必忤逆太公之甚者也。】便下山來，過金沙灘去了。
晁蓋，宋江與衆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裏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芥眉批： 真孝子。】對衆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衆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裏探聽個消息。”杜遷便道：“衹有朱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與他是鄉裏。”宋江聽罷，說道：“我卻忘了。前日在白竜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金夾批： 好穿插。】【容夾批：刻畫逼真。】【袁夾批：照應。】宋江便著人去請朱貴。小嘍囉飛奔下山來。直至店裏，請得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為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裏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見有一個兄弟喚做朱富，【金夾批： 順便帶出兄弟。】在本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金夾批： 朱貴有弟，李逵有兄，隨筆攧簸而成。O未有孝子而非悌弟者也，寫李逵歸傢，口口哥哥，因還憶宋江怒駡宋清，蓋真假之不能終掩有如此也。】專與人傢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兇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嚮不曾回傢。【容夾批： 贅，可刪。（按：指“這李逵”至此一段）】如今著小弟去那裏探聽也不妨，衹怕店裏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傢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衆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裏，收拾包裹，交割鋪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這裏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金夾批： 宋江與吳用看天書，誰則知這？然則宋江自言與吳用看天書耳，可發一笑也。O因是而思昔者巢父挂瓢，許由洗耳，千口相傳，已成美譚。然亦誰知之而誰言之？若言有人見之，別有人見之之處，巢許不應為此。若言無人見之，然則巢許自挂之，自洗之，又自言之矣。世間此類至多，鬍可勝笑。】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於路李逵端的不吃酒，【金夾批：徒以有老母在。】【容夾批： 信人。】【芥眉批： 李逵為看宋江不吃酒，為取娘不吃酒，真有至性。】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榜上道：“第一名，正賊宋江，係鄆城縣人。【金夾批： 衹得上半句。】第二名，從賊戴宗，係江州兩院押獄。【金夾批：亦衹得上半句。】第三名，從賊李逵，係沂江沂水縣人。......”【金夾批： 也衹得上半句。O衹一榜，又分上下兩半截寫出，妙筆。】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容夾批： 奇。】衹見一個人搶嚮前來，攔腰抱住，叫道：“張大哥！【金夾批： 此段極似魯達至雁門時，然而各不相妨者，為魯達衹是無心忽遇金老而已，今此文卻有二意：一是寫朱貴之來，必在李逵未有事前，便擺脫去從來救應套子。一是李逵天性爽直，不解假名假性，須得此處朱貴教他一遍，後文便生出張大膽三字來也。】你在這裏做甚麽？”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在這裏？”朱貴道：“你且跟我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了。【金夾批：是。】朱貴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膽！【金夾批： 前張大哥句，便教李逵假姓，此好大膽句，便作李逵假名，絶倒。】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貫錢捉宋江，【金夾批： 補前下半句。】五千貫捉戴宗，【金夾批：補前下半句。】三千貫捉李逵，【金夾批： 補前下半句。】你卻如何立在那裏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衹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裏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金夾批： 恰好李逵看榜，恰好朱貴搶來，一何巧合至此，幾於印板筆法矣。反說一句遲來先到，不覺隨手成趣，真妙筆也。】你如何今日纔到這裏？”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金夾批： 此等都是隨手成趣。】【容夾批：妙。】【袁夾批：甚有挑播，不吃酒就走不動，妙話。】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裏？你是這裏人？傢在那裏住？”
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傢裏。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酒款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鄉裏了，便吃兩碗兒，打甚麽鳥緊！”【金夾批： 愛哥哥則愛，愛酒則愛，筆筆真李逵，筆筆不是假宋江也。】【容夾批：畫。】朱貴不敢阻擋他， 由他吃。當夜直吃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裏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去。衹從大樸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金夾批： 寫得宛然是同鄉人聲音。】【袁眉批：真是本鄉人說話。】快取了母親，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不從大路走！誰耐煩！”【金夾批： 宛然同鄉人聲音。】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金夾批：輕輕一案。】又有乘勢奪包裹的翦徑賊人。”【金夾批： 又輕輕一案。O輕輕下此二筆，下忽轉出兩段奇文，正不知文生情，情生文矣。】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容夾批： 畫。】戴上氈笠兒，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 、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約行了十數裏，天色漸漸微明，【金眉批：天色微明第一段。】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金夾批： 傳言大孝合天，則甘露降；至孝合地，則芝草生；明孝合日，則鳳凰集；純孝合月，則白兔馴。閑中忽生出一白兔，明是純孝所感，蓋深許李逵之至也。O宋江取爺時無此可知。】【容眉批： 好想頭。】李逵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金夾批：活寫孝感。】【容夾批： 趣。】
正走之間，衹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金夾批： 凡寫景處，須合下事觀之，便成一幅圖畫。】李逵來到樹林邊廂，衹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錢，免得奪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時，戴一頂紅絹抓 （髟角）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裏拿著兩把板斧，【金夾批：令人忽思江州時打扮。】把黑墨搽在臉上。【金夾批： 夫妻二人一個搽墨，一個搽粉，寫得好笑。】李逵見了，大喝一聲：【金夾批：先喝是李逵。】“你這廝是甚麽鳥人，【金夾批： 此句處處有，然都問着別人，獨此處忽然問着自己，幾於以李逵問李逵，以鳥人問鳥人也。極奇極幻之文，有癡猴覷鏡之妙。】敢在這裏翦徑！”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的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金夾批： 絶倒。O若問黑旋風名字，嚇碎黑旋風心膽，一好笑也。別人說別人是自己，自己聞自己是別人，二好笑也。】你留下買路錢並包裹，便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金夾批： 不得不大笑。】“沒你娘鳥興！【金夾批： 寫宋江處處將父親二字高擡至頂，寫李逵衹把娘字當做駡人，妙絶。】你這廝是甚麽人，【金夾批： 再問一句，真是如夢如幻，如鏡如影。O吾友斵山先生嘗言：人影是無日光處，而人誤謂有影；法帖是無墨拓處，而人誤謂有字；四大中虛空是無四大處，而人誤謂有人。如此妙語，真是未經人道，附識如此。O假李逵是無李逵處，而人必呼之為假李逵，雖李逵當時，亦不能無我又是誰之疑也。】那裏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裏鬍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來奔那漢。那漢那裏抵當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麽？”【金夾批： 妙絶。O若不認得，衹問自己。O幾於不識廬山真面目，衹緣身在此山中矣。】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你孩兒性命！”【金夾批： 爺爺孩兒等字，都與本文踢跳成趣。】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沒老爺名字！”那漢道：“孩兒雖然姓李，【金夾批： 孩兒姓李，不知爺又姓張，絶倒。】不是真的黑旋風；【金夾批： 分疏絶倒。O嚮真黑旋風說我不是真黑旋風，一何可笑！】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容眉批： 請問李大哥名目如何？】提起爺爺大名，鬼也害怕，【金夾批：鬼也害怕，惟鬼能知鬼也。】【袁眉批： 好漢也好奉承。】因此孩兒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翦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逃奔去了。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李鬼，【袁夾批： 捏出鬼名，都妙。】衹在這前村住。”【金夾批： 宋江取爺，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遙對奇絶。】李逵道：“叵耐道無禮，在這裏奪人的包裹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金夾批： 李逵愛名目，兼愛其板斧，是以君子愛品節，兼愛其羔雁也。O華麗見無知小兒，動筆便擬高岑王孟諸傢詩體，可謂學使板斧矣。】且教他吃我一斧！”【容夾批： 趣。】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金夾批： 奇絶之文。O李逵一個，忽然走出兩個；殺李鬼一個，忽然又殺兩個，筆筆不從人間來。】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孩兒本不敢翦徑，傢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孩兒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贍老母；【金夾批： 絶妙奇文。O強盜之假者，偏會假說出許多孝順來。此篇全是描寫李逵之真，以反襯宋江之假。此又順藉李鬼之假，以正襯宋江之假也。】【芥眉批（袁眉批：李逵真來請娘，李鬼假說養娘，無心機巧，妙合如此。）把好關目。】其實並不曾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孩兒，傢中老母必是餓殺！”【金夾批： 我觀此言，疑非假李逵，竟是真宋江矣。】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得說了這話，自肚裏尋思道：“我特地歸傢來取娘，倒殺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金夾批： 看他一片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心腸，正與宋江不許取娘一段對看。】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容眉批： 李大哥纔是孝子，所稱錫類之孝，非乎？】放將起來。李鬼手提著斧，納頭便拜。【金夾批： 好笑。】李逵道：“衹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了俺的名目！”【袁眉批： 英雄未有不愛名者。】李鬼道：“孩兒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傢改業，再不敢倚著爺爺名目在這裏翦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金夾批： 從來真正孝子，定能愛重孝子，宋江不許李逵取娘，便是宋江一生供狀，寫得真假畫然。】【容夾批： 真聖人。】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餘評： 李逵欲欠李鬼，聞李鬼說有老母，便以金白贈之，敘不戮，見李逵此處勇有慈心。】李逵自笑道：“這廝卻撞在我手裏！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天地必不容我。【金夾批： 再說一遍，與上文宋江對看。O孝子之心，衹是一片忠恕，寫得妙絶。O兩句天地不容，駡殺宋江矣。】【容眉批： 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走到已牌時分，看看肚裏又餓又渴，四下裏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
正走之間，衹見遠遠地山凹裏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了，奔到那人傢裏來，衹見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金夾批： 夫婦二人，黑白之極，讀之一笑。】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饑餓，尋不著酒食店。我與你幾錢銀子，央你回些酒飯。”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金夾批： 妙絶趣絶，真是看不慣，卻不知即是日日看慣之人也。O做了他半世老婆，卻從不曾認得，絶倒。】不敢說沒，衹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了去。”
李逵道：“也罷；衹多做些個，正肚中餓出鳥來。”那婦人道：“做一升米不少麽？”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那婦人嚮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淘了米，將來做飯。李逵轉過屋後山邊來淨手。衹見一個漢子，顛手顛腳，從山後歸來。【金夾批： 奇文。O上文若便了結，亦何以知李鬼之必非養娘之人哉，定然麯折到此矣。】李逵轉過屋後聽時，【袁夾批： 卻也細膩。】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裏閃朒了腿？”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見了！你道我晦鳥氣麽？指麽出去等個單身的過，整整等了半個月日，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著一個，你道是誰？【金夾批： 絶倒。O原來他正是我，原來我不是他，我亦不道是他，你可知道是我。O遠便千裏，近衹目前，妙絶。O猜不着時，便猜盡天下人亦猜不着，猜得着時，便衹消猜一個，恰早猜着也。】原來正是那真黑旋風！恨撞著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吃他一朴刀，【金夾批： 倒字妙絶，人之驕妻妾也，每用此言矣。】搠翻在地，定要殺我。我假意叫道：【金夾批： 捎帶宋江。】‘你殺我一個，害了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假道:‘傢中有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定是餓死！’那驢鳥，真個信我，【袁眉批： 供狀分明。】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將來，且離了那林子裏，僻靜處睡了一回，從山後走回傢來。”【金夾批： 文筆周緻。】【袁眉批：纔沒破綻。】那婦人道：“休要高聲！卻纔一個黑大漢來傢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教那廝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裏住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裏翦徑？”
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天地不容！”【金夾批： 妙絶。O凡三言之。O孝順之道，必須則天明，事地察，可見天地衹容孝子也。】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恰待出門，被李逵劈 （髟角）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金夾批：放走婦人，文格奇變。】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餘評： 此殺李鬼，正謂不仁之報，亦天報之速也。】拿著刀，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裏去了；【金夾批： 便不了。】再入屋內來。去房中搜看，衹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並幾件釵環。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小銀子，【金夾批： 細。】都打縛在包裹裏；去鍋裏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金夾批：好。】衹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吃了一回，看著自【袁眉批： 看着自三字妙甚。】笑道：“好癡漢！放著好肉在前面，卻不會吃！”【金夾批： 可雲吃鬼肉，亦可雲自吃自，筆筆絶倒人。】【容夾批：趣人。】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竈裏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吃；【容眉批： 好下飯。】吃得飽了，把李鬼的屍首拋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裏去了。
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金眉批：日已西第三段。】逕奔到傢中，推開門，入進裏面，衹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入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金夾批： 眼盲，便令下文深山討水情景都有，且被虎吃後，便不疑到偶然走開也。O念佛娘養出吃人兒子，可笑一。半世念佛臨終卻被虎吃，可笑二。衹二字，活畫出村裏老嫗來。】【容夾批： 對母佛娘。】李逵道：“娘，鐵牛來傢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裏安身？你的大哥衹是在人傢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吃，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幹，因此瞎了雙目。【金夾批： 又與眼瞎作一註，妙甚。】【餘評： 憑此婦為子傷心，以致目瞽，今見得子，又遭大蟲食肉葬，鬍命薄如是，天也，非人也。】你一嚮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衹假說便了。”【金夾批： 宋江對人假說，李逵對娘假說。對人假說，是真強盜；對娘假說，是真孝子。蓋對人假說，是做人方法；對娘假說，是為子方法也。】【容夾批： 達說。】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金夾批： 文官乎？武官乎？前雲做個將軍，然則是武官矣。O古之君子有棒檄色喜色者，蓋養志之法當如是也。】【袁眉批： 便伏喬坐衙的機關。】上路特來取娘。”【容夾批：亦是妙人，亦是孝子。】【容眉批： 李大哥真是言不必信，行不必果的大人，俗人不知，乃以為誑母。】娘道：“恁地卻好也！——衹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金夾批： 殊失官體，絶妙之文。】【容夾批：失了官瞻，如何？】【芥眉批： 背娘上任，不止獨民縣，竟是無民縣矣，好笑。】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等大哥來，卻商議。”李逵道：“等做甚麽，我自和你去便了。”【容夾批： 好直性人。】
恰待要行，衹見李達提一罐子飯來。【金夾批： 又一孝子。O吾聞以子養，不聞以盜養，此宋江公孫之別也。又聞以飯養，不聞以官養，此李傢弟兄之別也。】【袁夾批： 是個做工的。】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金夾批： 真正孝子，定是悌弟，寫得藹然一片。】李達駡道：“你這廝歸來做甚？又來負纍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金夾批： 衹知其一。】特地傢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見在梁山泊做了強盜。【金夾批： 然則做了官無疑矣。O笑林有其父名良臣者，其子不敢斥言之也，讀孟子曰：今之所謂爺爺，古之所謂民賊也，即是此等駡法。】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卻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金夾批： 補得周緻。】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嚮，亦不曾回傢，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金夾批： 閑筆也，偏有本事與本文激射，遂令人忽思李鬼不殺，亦幾乎被人捉去賺三千貫也。】又替我上下使錢。【芥眉批： 世間亦有此等財主，亦見做工養娘的感動處，所以人心不滅。】因此不吃官司仗限追要。見今出榜賞三千貫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傢來鬍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容夾批： 孝子弟弟。】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卻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他這一去，必報人來捉我，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床上。【金夾批： 管子之感鮑子也，曰：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千古真知己，便似兄弟。今李逵之贈其兄也，曰：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在此。千古真兄弟，便似知己。寫得恩深義重之極。】【容夾批： 弟弟。】【容眉批：今人為一錢五分便自兄弟份了和氣，那肯把五十兩銀子與令兄。】【袁眉批：割捨得放下這大銀，是真孝真弟。】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裏去？”李逵道：“你休問我，衹顧去快便了。【金夾批： 其言真是鐵牛，真是孝子，宋江說不出。】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門望小路裏便走。【金夾批： 為下作引。】
卻說李達奔來財主傢報了，領著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傢裏，看時，不見了老娘，衹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金夾批： 不見傢母，乃見傢兄，一笑。】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那裏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吃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裏快活。”【金夾批： 一是見了銀子，便有解說；一是隨筆收捲上文，便更入下文也。】【容眉批： 見了銀子便是兄弟了。】衆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對衆莊客說道：“這條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路去了。這裏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衆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金夾批： 省妙。】不在話下。
這裏衹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著娘，衹奔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金夾批：便藉上文穿入下文，好手。】看看天色晚了，【金眉批： 天晚第四段。】李逵背到嶺下。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去，方有人傢。娘兒兩個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裏討口水來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藉了人傢安歇了，做些飯罷。”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幹飯，口渴得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裏也煙發火出；【金夾批： 此句不是不肯尋水，正是肯尋水之根也。】你且等我背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吃。”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睏倦得要不得！”【金夾批： 此句是把娘歇放之根。】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側邊，【金夾批： 寫得有色認，好。】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吃。”李逵聽得溪澗裏水響，聞聲尋路去，盤過了兩三處山腳，【金夾批： 聞聲可知其遠，尋去可知其久，寫來妙絶。】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吃了幾口，【金夾批： 了前煙發火出句。】尋思道：【金夾批：又是好一回。】“怎生能夠得這水去把與娘吃？......”立起身來，東觀西望，【金夾批： 又是好一回。】遠遠地山頂上見一座廟。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金夾批：又是好一回。】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是個泗洲大聖祠堂；面前衹有個石香爐。
李逵用手去掇，原來卻是和座子鑿成的。【金夾批：絶倒。】李逵拔了一回，那裏拔得動；【金夾批： 又是好一回。】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金夾批： 又是好一回。O絶倒。】【容夾批：佛。】【容眉批：好茶碗。】拿了再到溪邊，【金夾批： 又是好一回。】將這香爐水裏浸了，拔起亂草，洗得幹淨，【金夾批：又是好一回。】【袁眉批： 水既難取，即石香爐上又有許多（扌肯）頭，妙於裝點。】輓了半香爐水，雙手擎來，【金夾批： 可知重哩。】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金夾批：又是好一回。】到得松樹邊石頭上，【金夾批： 松樹石頭在不見娘上。】不見了娘，衹見朴刀插在那裏。【金夾批：朴刀在不見娘下。】李逵叫娘吃水，【金夾批： 三字宛然純孝之聲，無賢無愚，聞之下淚。】杳無蹤跡。叫了一聲不應，李逵心慌，【金夾批： 四字奇文，李逵一生，衹此一次。O於此不用其慌，惡乎用其慌？O宋江之慌為己，李逵之慌為娘，慌亦有不同也。】丟了香爐，定住眼，四下裏看時，並不見娘；走不到三十餘步，衹見草地上團團血跡。李逵見了，一身肉發抖；【金夾批： 看宋江許多抖字，看李逵許多抖字，妙絶。O俗本失。】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金夾批： 血跡引到洞口。】衹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裏舐一條人腿。【金夾批： 鐵牛吃鬼腿，小虎吃娘腿，亦復映射成趣。】李逵把不住抖，【金夾批：抖妙。】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 ，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裏，倒把來與你吃了！【金夾批： 把來與你四字，絶倒。O分明把娘與虎吃了，而不能不服李逵之孝；分明接太公在山寨快樂，而不能不駡宋江之陷父於不義也。】【容夾批： 說得是。】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便不抖，赤黃須早竪起來，【金夾批： 不抖又妙。】將手中朴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慌，也張牙舞爪，鑽嚮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金夾批： 好。】那一個望洞裏便鑽了入去。李逵趕到洞裏，也搠死了。【金夾批：小虎引入洞裏。】李逵卻鑽入那大蟲洞內，【金夾批： 入虎穴，意在得虎子也，既殺虎子，又入虎穴，豈不怪哉！O前有武鬆打虎，此又有李逵殺虎，看他一樣題目，寫出兩樣文字，曾無一筆相近，豈非異纔！O寫武鬆打虎，純是精細；寫李逵殺虎，純是大膽。如虎未歸洞，鑽入洞內；虎在洞外，趕出洞來，都是武鬆不肯做之事。】【袁眉批： 既殺虎子，復入席穴，奇。】伏在裏面，張外面時，【金夾批：絶倒。】衹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裏來。李逵道：“正是你這孽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跨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裏一翦，【金夾批： 不知耐庵從何知之，奇絶妙絶。O武鬆文中，一撲一掀一剪，此亦一剪卻偏不同。】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金夾批： 耐庵從何知之，誠乃格物君子，奇絶妙絶。】【芥眉批： 武鬆、李逵兩段，麯盡虎情。】李逵在窩裏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捨命一戮，【金夾批： 武鬆有許多方法，李逵衹是蠻戳，絶倒。】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裏去了。【金夾批： 加一句，寫得異樣出色，真正才子之筆。】【容眉批：這所謂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袁眉批： 奇想，真堪絶倒。】那母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著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拿了朴刀，就洞裏趕將出來。【金夾批： 鑽入洞，是何等大膽；趕出洞，又是何等大膽。直是更無一毫算計，純乎不是武鬆也。】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下去了。【金夾批： 不知何處去了，後卻明白。】李逵恰待要趕，衹見就樹邊捲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金夾批： 寫得出色。】【袁眉批：插入時景，有點染。】自古道：“雲生從竜，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金夾批： 駭絶之文。】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金夾批： 亦寫一撲。O武鬆文中，一撲一掀一剪都躲過，是寫大智量人，讓一步法。今寫李逵不然，虎更耐不得，李逵也更耐不得，劈面相遭，大傢便出全力死博，更無一毫算計，純乎不是武鬆，妙絶。】那李逵不慌不忙，趁著那大蟲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金夾批： 武鬆有許多方法，李逵又衹如此。】那大蟲不曾再掀再翦：【金夾批：特寫一句，表與武鬆文異。】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著他那氣管。那大蟲退不 夠五七步，衹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岩下。那李逵一時間殺了母子四虎，【餘評： 李逵氣忿，一時立誅四虎，而世不常有。】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復看了一遍，衹恐還有大蟲，【金夾批： 是何等大膽，武鬆不肯。】已無有蹤跡。【芥眉批： 已無有蹤跡句緊接解，如人口述，不多語求全，是史筆。】李逵也睏乏了，【金夾批： 衹此句與寫武鬆時同，俗筆偏不肯有此句，則何也？】走嚮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金夾批： 是何等大膽，武鬆不肯。】【金眉批：次日早晨第五段。】
次日早晨，李逵卻來收拾親娘的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金夾批：斂之以禮，真正孝子。】直到泗州大聖廟後掘土坑葬了。【金夾批： 葬之以禮，真正孝子。】李逵大哭了一場，【金夾批： 寫得生盡其愛，養盡其勞，葬盡其誠，哭盡其哀，真正仁人孝子，不與宋江權詐一樣。】【袁眉批： 葬以禮臨喪哀，李逵亦不姻（愧）。】肚裏又饑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衹見五七個獵戶【金夾批： 撞見獵戶，亦與武鬆兩樣。】都在那裏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將下嶺來，衆獵戶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見問，自肚裏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衹謊說罷。”【金夾批： 偏寫李逵慌說，偏愈見其真誠；偏寫宋江信義，偏愈見其權詐。】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尋到虎窩裏，先殺了兩個小虎，後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方纔下來。”衆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容夾批： 也是。】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衹打得一個。【容眉批：博學君子，亦知子路打虎的故事麽？】【芥眉批： 李存孝與子路同說，是個獵戶口談。】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為這個畜生不知都吃了幾頓棍棒。這條沂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面，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間人，【金夾批： 看他會謊說，妙絶。】沒來由哄你做甚麽？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著與你，就帶些人去扛了下來。”衆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重重的謝你。——卻是好也！”衆獵戶打起鬍哨來，一霎時，聚三五十人，都拿了鐃鈎槍棒，跟著李逵，【金夾批： 必聚起衆人，必拿着傢生，必跟在後頭，皆寫獵戶怕極，以反襯李逵大膽。】再上嶺來。
此時天大明朗，【金眉批：天大明朗第六段。】都到那山頂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一個在外面；一隻母大蟲死在山邊，一隻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衆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衆人扛擡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面先使人報知裏正上戶，都來迎接著，擡到一個大戶人傢，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曾充縣史，傢中暴有幾貫浮財，專在一鄉放刁把濫；初世為人便要結幾個不三不四的人恐唬鄰里；極要談忠說孝，衹是口是心非。【金夾批： 句句打着宋江。】【袁夾批：先說破此人行徑。】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殺死虎的緣 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吃，......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衆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我姓張，無名，衹喚做張大膽。”【金夾批： 非朱貴教之不能，看他異日改殺，衹是姓李，便知今日張大膽三字，先有稿本也。】【容夾批： 妙。】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地膽大，如何殺得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
且說當村裏知沂嶺殺了四個大蟲，擡到曹太公傢，講動了村坊道店，哄得前村後村，山僻人傢，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金夾批： 引出。】入見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壯士在廳上吃酒。數中卻有李鬼的老婆，【金夾批： 文情如環無端，隨筆盤舞而出。O無昨日其夫被殺，次日其妻看虎之禮，衹圖文字回環耳。】【袁眉批： 絶妙關目，前看李鬼老婆走去了，竟沒下落，誰想到此。】逃在前村爹娘傢裏，隨著衆人也來看虎，認得李逵的模樣，【金夾批： 思李鬼不得見，見李逵如見李鬼焉。】【容眉批：好關目。】慌忙來傢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了我屋的。他叫做梁山泊黑旋風。”【金夾批： 李鬼平日衹提黑旋風三字，期待其妻亦熟聞之。至於李逵二字，必留下裏正口中出。俗本淆訛之極。O寫李鬼妻，衹重在殺李鬼、燒房屋，黑旋風乃指其名耳，實不知有出榜賞錢之事。】爹娘聽得，連忙來報知裏正。裏正聽了道：“他既是黑旋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金夾批： 始出李逵。O鬼妻衹重昨日事，裏正衹重舊時事，都像。】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卻走在這裏！”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裏正傢裏。裏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正是嶺後百丈村裏的黑旋風李逵，見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得不好。若真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衹怕不是他時卻難。”【容眉批： 曹老兒卻仔細，凡做惡人再無不仔細的。】裏正道：“見有李鬼的老婆認得他。曾來李鬼傢做飯吃，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衹顧置酒請他，問他今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裏請功，還是要村裏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裏請功時，便是黑旋風了，著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裏，卻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袁眉批： 刁人偏有智。】衆人道：“說得是。”
裏正與衆人商議定了。曹太公回傢來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來相待，便道：“適間拋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腰刀，放過朴刀，寬鬆坐一坐。”【金夾批： 寫老姦巨猾活現。】【容夾批：畫。】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裏了，衹有刀鞘在這裏。【金夾批： 觸手成趣，閑心妙筆。】若開剝時，可討來還我。”曹太公道：“壯士放心。我這裏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帶。”李逵解了腰間刀鞘並纏袋包裹，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朴刀倚過一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大壺酒來。衆多大戶並裏正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盅衹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將這虎解官請功，衹是在這裏討些賫發？”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了這窩猛虎，不須去縣課請功。衹此有些賫發便罷；若無，我也去了。”【容眉批： 李大哥原停當。】【袁夾批：是真心，卻露出馬腳。】【餘評： 李逵言不須去縣請功之事，明懼官府察出其情。】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了壯士！少刻村中斂取盤纏相送。我這裏自解虎到縣裏去。”李逵道：“布衫先藉一領與我換了上蓋。”曹太公道：“有，有。”當時便取一領青布衲襖，【金夾批： 黑大漢穿青布衲襖，好看好笑。】就與李逵換了身上的血污衣裳。衹見門前鼓響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衹顧開懷暢飲，全不記宋江分付的言語。【容眉批： 李大哥好處正在一毫不計利害。】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衆人扶到後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便叫裏正帶人飛也似去縣裏報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補了一張狀子。【金夾批： 好。】
此時哄動了沂水縣裏。知縣聽得，大驚，連忙升廳，問道：“黑旋風拿住在那裏？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並獵戶答應道：“見縛在本鄉曹大戶傢。為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來。”知縣隨即叫喚本縣都頭李雲上廳來分付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旋風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哄動村坊，被他走了。”【金夾批： 反引二朱。】李都頭領了臺旨，下廳來，點起三十個老郎士兵，各帶了器械，便奔沂嶺村中來。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講動了，【金夾批： 正引二朱。】說道：“拿著了鬧江州的黑旋風，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莊門外朱富傢，聽得了這個消息，慌忙來後面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廝又做出事來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為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回寨去見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衹兩個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衹可智取，不可力敵。李雲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道理對他，衹是在這裏安不得身了。【袁夾批： 有心入夥了。】今晚煮三二十斤肉，將十數瓶酒，把肉大塊切了，將些蒙汗藥拌在裏面，我兩個五更帶數個火傢，挑著去半路裏僻靜等候，他解來時，衹做與他把酒賀喜，將衆人都麻翻了，【芥眉批： 灌醉李逵，今即麻翻李雲，是回敬法。】【餘評： 朱富此計，使李雲不能逃此難。】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及早便去！”朱貴道：“衹是李雲不會吃酒，便麻翻了，終久醒得快。【金夾批： 非寫難於用計相救，正為留得李雲，更有後文耳。】【袁眉批： 李逵為酒誤事，李雲偏不會吃酒，又是翻案法。】還有件事。倘或日後得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裏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老小，跟我上山，一發入了夥。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傢，覓了輛車兒，先送妻子和細軟行李起身，約在十裏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內帶得一包蒙汗藥在這裏；【金夾批： 好。不然，何處急辦？】【袁夾批：此法物是朱貴纔有。】李雲不會吃酒時，肉裏多糝些，逼著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說得是。”便叫人去覓下一輛車兒，打拴了三五個包箱，捎在車兒上；傢中粗物都棄了；叫渾傢和兒女上了車子，分付兩個火傢跟著車子，衹顧先去。
且說朱貴，朱富當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塊，將藥來拌了，連酒裝做兩擔，帶了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若幹菜蔬，也把藥來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著手。【金夾批： 因上文有李雲不吃酒，便糝放肉內一句，便又生出或有不吃肉，再拌菜蔬內一句以陪之。總之不肯以金針示人也。】兩擔酒肉，兩個火傢各挑一擔；弟兄兩個自提了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後，直接將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遠地衹聽得敲著鑼響，朱貴接到路口。
且說那三十來個士兵自村裏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後，把李逵背翦綁瞭解將來。後面李都頭坐在馬上。看看來到前面，朱富便嚮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將來接力。”桶內舀一壺酒來，斟一大鐘，上勸李雲。朱貴托著肉來，火傢捧過果盒。李雲見了，慌忙下馬，跳嚮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順之心。”李雲接過酒來，到口不吃。【金夾批： 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李雲推卻不過，略呷了兩口。【金夾批： 略呷。】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雲道：“夜間已飽，吃不得了。”【金夾批： 不惟不吃酒，並不吃肉，文情入妙。】朱富道：“師父行了許多路，肚裏也饑了。雖不中吃，胡亂請些，以免小弟之羞。”揀兩塊好的遞將過來。李雲見他如此，衹得勉意吃了兩塊。【金夾批： 衹吃兩塊。O一總為留得李雲之地，不為難救李逵搖擺也。】朱富把酒來勸上戶裏正並獵戶人等，都勸了三鐘。朱貴便叫士兵莊客衆人都來吃酒。這夥男女那裏顧個冷、【金夾批： 句。】熱，【金夾批：句。】好吃、【金夾批： 句。】不好吃。【金夾批：句。】酒肉到口，衹顧吃；正如這風捲殘雲，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著吃了。李逵光著眼，看了朱貴兄弟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吃些！”【容夾批： 趣。】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酒肉與你吃！這般殺纔，快閉了口！”【容夾批：妙。】李雲看著士兵，喝叫快走，衹見一個個都面面廝覷，走動不得，口顫腳麻，都跌倒了。李雲急叫：“中了計了！”恰待嚮前，不覺自傢也頭重腳輕暈倒了，軟做一堆，睡在地下。當時朱貴 、朱富各奪了一條朴刀，【金夾批：奪刀好。】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朴刀來趕這夥不曾吃酒肉的莊客並那看的人。【袁眉批： 周匝。】走得快的走了，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了；【容夾批： 畫。】便奪過一條朴刀來殺李雲。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無禮！他是我的師父，為人最好。你衹顧先走。”【金夾批：好朱富。】【金眉批： 已下獨寫朱富。】李逵應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金夾批： 殺得好。】並李鬼的老婆；【金夾批：殺得好。】【餘評： 李逵復去殺曹太公並李鬼妻，此冤冤相報也。】續後裏正也殺了；【金夾批：殺得好。】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味價搠將去。【金夾批： 殺得好。】那三十來個士兵都被搠死了。【金夾批：殺得好。】這看的人和衆莊客衹恨爹娘少生兩衹腳，都住深野路逃命去了。【金夾批： 不殺好。】
李逵還衹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幹看的人事，休衹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纔住了手，就士兵身上剝了兩件衣服穿上。【金夾批： 好。】三個人提著朴刀，便要從小路裏走。朱富道：“不好，是我送了師父性命！【金夾批：好朱富。】他醒時，如何見得知縣？必然趕來。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金夾批：好朱富。】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金夾批：好朱富。】且是為人忠直，【金夾批：好朱富。】等他趕來，就請他一發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義，【金夾批：好朱富。】免得教我回縣去吃苦。”【金夾批：好朱富。】朱貴道：“兄弟，你也見得是。我便先去跟了車子行，【金夾批：調遣得好。】留李逵在路傍幫你等他。【金夾批：調遣得好。○看他三個人，也調遣定了行事，笑今日行兵之無紀也。】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迷等他。”【金夾批：反補一句，文心周緻。】【容夾 批：是。】朱富道：“這是自然了。”當下朱貴前行去了。
衹說朱貴和李逵坐在路傍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辰，衹見李雲挺著一條朴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得兇，跳起身，挼著朴刀來鬥李雲，恐傷朱富。【金夾批：四字寫出李逵生平一片之心。】【袁眉 批：寫事寫心衹八個字，何等簡徑斬截。】正是有分教：
梁山泊內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袁夾批：生句。】
畢竟黑旋風鬥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容評：李卓老曰：衹有假李逵，再無李逵假。又自評曰：卓老此 言，若是李大哥知道，定以我為大座師也。
又曰：李大哥殺死四虎，不特勇猛過人，亦是純孝格天地，至誠感鬼神，志壹神凝，有進無退故耳。若作勇猛論者，猶非李大哥知己也。識此，然後可與言射石飲羽之事。 】
【袁評：石爐汲水，黑旋風亦頗有識，誰知反送了老母性命，雖深入虎穴，而終天之恨何能已己。
又評：朱富入夥以後，不顯所長，然救李逵並救李雲一段，兄弟朋友師生之義巳盡，可傳可敬。】
【王望如曰：有真必有似，似者真之寇仇也。若李逵則不然：李鬼假其名姓矣，又黑墨假其面，又板斧假其器，又養母假其孝行，終不以剪徑污我而殺之，且贈以多金，冀其改業養母，真孝子哉t李鬼歸來，正值鐵牛買飯，不自愧悔而反圖蒙汗藥以利其所有，不死何待。
又曰：李逵不下山背母，母必不死於虎矣。背母而死於虎，旋報母而殺子母之虎，旋李鬼之妻幾殺逵，以報夫並報虎。宋江用朱貴護持李逵，因朱貴得朱富，因朱富得李雲，方救李逵性命，不然，鐵牛雖猛，不死幾希。金聖嘆曰：“武鬆打虎精細，李逵打虎大膽。”由餘論之，武鬆之於景陽崗，殆圍棋賭墅，而僥幸成功者耶？若逵註趁虎未歸同而入洞，以製其不及覺；趁虎在洞外而出洞，以殺其威之不及防，不徒大膽，抑且精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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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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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小引 | 第五才子書讀法 | | 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 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竜大鬧史傢村 | |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 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 |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 第五回 九紋竜翦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 |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 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 | 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 | 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 | 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 | 第十二回 青面獸北京鬥武 急先鋒東郭爭功 | 第十三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 | 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 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 | 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竜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 | 第十八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 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 |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 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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