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四十五回 乞捐資短盡英雄氣 吞巨款空生宵小心      李涵秋 Li Hanqiu

  程道周先是大大吃了一驚,當時便疾轉過身來問道:“這分明是冤鬼顯靈,藉乩索命,諸位可知道這楊先生平時可有甚麽不可告人的冤孽呢?照這光景,第一要緊還是延幾個道士打一臺清醮,替他解救解救罷。”……呀,再一細看,適纔那些先生,不知都溜到那裏去了,衹剩有一個小廝同王道士不曾走。程道周知道他們書生畏禍,也衹付之一笑,便招呼了慧琴說:“我們也走罷。”於是坐上轎如飛而去。王道士此時被楊靖這一嚇,也忘卻送大人的憲駕,低着頭再將楊靖一看,衹見他面白眼突,頓時將一副臉瘦得沒有二寸來寬,雙手微微撐拒,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了,雷先生提進來的那盞洋油燈,本來已剩不多少洋油,至是已奄奄待荊那個小廝嚇得索索的在一旁抖。王道士大着膽子問那個小廝道:“他們諸位先生呢?”小廝也答道:“他們諸位先生呢?”王道士道:“如何他們一個也不見了?”小廝也答道:“如何他們一個也不見了?”
  王道士見那個小斯已失魂落魄,深怕又出別的岔子,忙忙跑出房外,傳集了廟中兩個夥夫,用一張竹床子將楊靖睡上去,趁他還有一絲微氣,飛也似的自己押着送到楊靖傢裏,他妻子宋氏剛捧着一碗薄粥,坐在門檻上,忽然見人將他丈夫擡得回來,嚇得跳起身來,手裏那個粥碗,不由豁琅一聲,墮地粉碎。王道士略將楊靖扶乩遇鬼的話告訴王氏一遍,宋氏不禁放聲大哭,抱着楊靖臉對臉的叫喚。誰知楊靖再也不肯轉回陽世,漸漸肌肉發紫,一靈永別宋氏去了。宋氏是個老實婦人,轉身便嚮王道士磕了一個頭說:“不瞞你老人傢說,我們先生在日的光景,你老人傢一切都知道的,真是柴米無着,如今從半天裏掉下這件禍事,我一個婦人傢沒腳蟹,叫我怎生發付,怕不一條命就是兩條命。”說着,涕泗橫流。又跪在楊靖屍旁哭起苦鬼來。王道士也是盡提着大方袖子拭淚。那兩個夥夫提着扛榛喊道:“王師父,我們是回去了。”
  王道士點點頭說:“你們先回去罷,我停會子便來。”說畢,掉轉身子又來解勸宋氏說:“奶奶盡着哭,也是沒用。死的已經死了,活的還要過呢。為今之計,第一先要將楊先生後事置備起來,好好入了殮。奶奶想總是沒有這項現成款子,我替奶奶打主意,還是奶奶親自到傢去走一趟,同老爹商議商議,千不看,萬不看,奶奶總是他親生養的,也不能不照顧奶奶,這是末了一次。”
  宋氏收了眼淚哽咽說道:“你老人傢說的話,怕不是。但是我爹娘自從鬧過官司以後,他兩人的心是冷透的了,再不肯見我們夫婦一面,去說怕也沒用。我們先生在日,他同學朋友也還不少,若是能夠請朋友們幫個忙,覺得比較去求親戚爽利些。這件事便托你老人傢替死鬼效個力罷。”說罷,又哭起來。王道士道:“衹恨我小道也是清風兩袖,很對不住我們楊先生。既然奶奶這樣說,小道拚着這副老臉,情願替楊先生去沿門托鉢。何其甫何先生我記得他是你公公的門生,他同楊先生便有世誼,我就先去同他斟酌,他總比別的朋友要出得多些。而且學中的人,小道究竟是個門外,此後一概總還要仰仗着他。奶奶你先好好守着死屍,我去去就來。”
  王道士此時深悔扶乩的事,是他發起,不料便在這上面將楊靖命送掉了,問心慚愧,不由負着一腔義氣,徑奔到何其甫那裏。何其甫在廟裏見楊靖遇鬼,便知此事有些難處,防有人命幹證,暗中將雲麟扯得一扯,沒命飛逃。依雲麟主意,到不忍心將楊靖丟在廟裏。無如平素畏懼先生慣了,不敢不從。剛出廟門,隨後嚴大成一幹人也都陸續分散。何其甫逃入傢內,驚魂兀自不定,不得已,在書架上取了一本太上感應篇,從頭至尾讀了幾篇,剛自閉自凝神,已見王道士跑進來。何其甫吃了一嚇,裝着沒事人一般,絶口不提楊靖的事。轉是王道士問道:“何先生可曉得楊先生已經咽氣了。小道適纔親自將他送到他府上去。”
  何其甫冷冷答道:“這一來到也罷了,免得時常到你廟裏去打擾。”王道士道:“惟是楊先生身後,一切沒有,小道此來,少不得要費先生的心,替他張羅張羅。”何其甫驚道:“身後的事麽?咳,像我兄弟身前還在這裏敷衍不下去,我卻不能替他張羅身後了,請你免開尊口。”
  王道士道:“阿呀,這一來他女人怎麽能發付呢?先生不看楊先生分上,還該看楊先生的老人傢分上。”何其甫氣喪着臉說道:“依你意思,想叫我怎麽樣呢?”王道士笑道:“方便的事,聽人方便,也不能競爭多寡。先生解一解囊,以外的朋友,便請先生出個名兒,替他發個傳單,少不得聚湊一二百元,將楊先生喪葬弄清了,餘下的便給他女人養活。”
  何其甫冷笑了一聲,將個大拇指竪在王道士面前說:“王道士,你真是大慈大悲,就請你替他擔任了罷,像我就沒有這樣魄力。我如有這樣魄力,我到不坐這窮館,我早已去做道士了。要知道點石成金,都是你們道士的法術,我們孔夫子若能點石成金,他到不至於在陳絶糧,從者病莫能興了。”
  王道士見何其甫毫無資助之意,不禁也有些生氣,便故意笑道:“可惜點石成金,我們祖師久已失傳了。若是不曾失傳,小道廟裏金子雖然沒有,石頭是有的,何至又來同先生擾。總之這件事,先生萬萬義無可辭。”何其甫怒道:“我是欠他的?”王道士道:“如果欠他的,又作別論了。”何其甫道:“你該上門來逼我?”
  王道士正要答言,那美娘在房裏聽見,已經知道此事。見他們口角起來,便將何其甫喊得進去,何其甫依舊怒氣未息。美娘笑道“你們講的事,我是明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多少也該幫助他點,纔是道理。”何其甫道:“道理道理,有了道理,就沒有錢了。”
  美娘笑道:“話雖如此,你同楊先生比較起來,你究竟比他寬綽些,我也知道我們傢裏也沒有現錢,不如將我手腕上這兩衹雙竜抱柱銀鐲頭,先藉他去當一當,等我們有錢,我們再去贖,你以為何如?”何其甫道:“也好也好,橫竪這鐲頭,也是你陪嫁過來的,我也說不起嘴來攔阻你。我再不同這牛道士談心,你便拿出去交給他罷。”
  美娘不得已,便將鐲頭送出來交給王道士,說了幾句好話。又說:“我們先生他是樹葉子掉下來怕打破頭,這傳單的事,還請道士另去找人辦罷,實在對不住死鬼楊先生,還請道士帶個信給他師母,勸他不用過於哀慟。”王道士見美娘說話較何其甫圓通得許多,也無可說,將鐲子拿入手裏,謝了兩句,便去尋覓別人。誰知一直跑了好幾傢,再也休想他們肯出一個銅錢。王道士氣得臉都青了,沒精打采,又轉回宋氏那裏,眼看着這副銀鐲,如何濟事。宋氏衹是哭泣,王道士奔了一天,雖是深秋時分,天氣還熱,楊靖屍身漸漸透出臭味,肌膚青紫。王道士正沒打算處,猛的門外走進一個人來,不是別人,正是雲麟,心裏記挂着這件事,手裏攜了一包紙錁,到靈前磕了三個頭,便問王道士,這事如何辦法。王道士便將嚮諸人乞告情形說了一遍,說還不曾到相公那裏去。雲麟道:“王道士你是錯了,固然讀書的人也沒有多錢,即使有錢,你要想他無故的拿出一文半文來使用,除非海水西流,太陽東落。他們書愈讀得多,心愈煉得毒,這些慷慨解囊,揮金如土,到還要在那些鬥雞走狗皂隸與臺裏去尋覓,或者還碰着一兩個假俠士。再不然就要去尋覓大人先生,大人先生們積蓄多,原也不肯浪用,但是他們出得一千,衹當我們出了一百。他們出了一百,衹當我們出了一十。這叫做多裏撈摸,你放着程道周程大人那條路不走,轉來同窮書呆子糾纏,無惑乎是個勞而無功了。”
  王道士被雲麟一席話轉說得笑起來,說:“好相公,你雖則年紀輕,到還爽快,我何嘗不想到程大人那裏求告,衹是我們那裏有這分兒去面見大人呢?少不得還是同他門口那幾位管傢磨陀。相公你須知道,一個鄉紳傢門口的管傢,同州縣衙門口差役一樣,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他衹肯幫着外人一齊去弄大人的錢,他斷不願意拿大人的錢花出來做好事。不瞞相公說,就是扶乩這一層,我暗中允了他們的許多酬謝,他們纔肯從中出力,若是不然,早就摜下你不睬了。”
  雲麟道:“既這樣說,我便前去會他們大人,當面求告。”王道士不等雲麟說完,拍手笑道:“妙呀,相公肯去,這是再穩當不過。相公畢竟是個秀纔老爺,與我們做道士的不同。”
  雲麟道:“也衹好碰碰看罷。我也不再耽擱,就此前去,你在這裏等個消息。”王道士答應了,等雲麟走後,便先將那副銀鐲,送至小押鋪裏押了一千多錢,先買了些柴米紙錁,又到廟裏叫了一個夥夫,挑着到楊靖傢裏,自己將廟裏各事安排好了,依然也趕着到這邊來。且說雲麟負着滿肚皮豪情俠氣,匆匆走到程紳宅前,見大門裏面那盞極大門燈,蠟燭剛纔熄了,兀自氤氤氳氳,冒着油氣。屏門緊閉,旁邊壁縫裏,卻露有燈光,有兩個人笑聲。雲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鼕鼕的在屏門上拍了幾下。裏面笑聲頓息,便聽見有人問道:“外面是誰敲門?”雲麟道:“是我。”裏面又問道:“你是誰?”雲麟道:“我姓雲,是來會你們大人的。”
  裏面冷笑道:“哦,會大人的最好再來遲些,我們大人是終夜不睡覺,專門等會客的。”接着便有一個小丫頭聲音,似乎在一個人身上拍了一下,笑駡道:“你這冷賊骨的,說的話真有味兒,你老實去開門,我也要趕快進去,姨太太等着用水呢。”又聽見裏面笑道:“小冤傢,理他呢,早不來,遲不來,剛在這個當兒來顯魂。”說着又像纏倒在床上,衹聽見小丫頭阿呀阿呀,笑個不住,雲麟不由心頭火發,拍得那門格外利害,便從這聲音裏聽見高低鞋子咭咯咭咯一路跑進去了,纔走過一人將門用勁一操,呀的開了半邊。雲麟見他穿了一件短衫,面紅氣喘,衝着雲麟說:“先生,你知道此時是甚麽時候了,我們大人那有會客的道理,明天請先生早些來。”雲麟道:“請問你可是程二爺。”那人道:“那是我的父親,夜間不住在這裏,我便叫做程全。”
  雲麟道:“並不是一定連夜求見你們大人,衹因為有一件要緊的事,要同你們大人商議,還請替我進去回一聲,事成之後,少不得有點酬謝。”程答道:“原來是打抽豐的,這件事也不吃緊,衹是半夜三更,我們不敢進去回。”說着便將那扇屏門撲通關了。雲麟好生掃興,暗想這時候,已有二三更時分,我來得原是不巧。況且鄉紳傢這重門房,便是一座嚴關,此關打不通,也是沒用。這程全寧可在門房裏同丫頭們打混,要他上去回一句話,他就推三阻四,虧他名字還叫程全呢,你就便不該成全成全楊靖。雲麟一面走,一成恨得咬牙頓腳,道路又黑,衹管一口氣望前奔走,猛不防腋下撲着一人,被雲麟一股勁,平空栽倒,便呀的哭起來。雲麟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手裏緊緊捏着一個粗碗,盛着湯汁淋漓,已是一點不剩,還有一個小籃子,顛倒跌去十幾步遠,滿地白皚皚的,深夜也看不清楚。幸喜那碗不曾跌碎,雲麟忙變下腰來,攙那孩子。忽的從右邊一個鋪子裏跳出一個人來喝問道:“蟹兒,你為甚麽哭?”那孩子便哽咽的說被人撞倒,將豆腐漿都潑了。那人冷笑道:“好好好,蟹兒你多管是燙着了。”又望着雲麟道:“好利害,街道是你購買來的?為何不圈入府上去,容你在此橫行霸道。我們有理講理,你什樣說什樣好,快說快說。”
  雲麟見那人神情很有用武的意思,不覺吃了一嚇。卻好這個當兒,鋪子走出來一個駝背老者,手裏提着一盞油燈,閃閃的動搖不定。燈光躲到那人臉上,雲麟認出這人便是三閻王劉祖翼,當日曾拿過他女人破褲去索詐過田煥的。後來在學堂會過幾次,雲麟忙陪笑走上一步說:“原來是劉四先生,這位相公是誰?多有得罪。”
  劉祖翼也認識雲麟,不禁也笑起來說:“我道是誰呢?彼此都是熟人,不妨事不妨事。黑夜裏你如何敢出來?”雲麟道:“不瞞劉四先生說,楊先生楊靖昨天死了,學生便為他的事忙着。”劉祖翼驚道:“楊蝶卿死了,大前天我還看見他在茶社裏很神氣的,如何會死了。街上不是談心之所,便請到我們捨親鋪子裏談兩句,權且歇歇,稍停我送你回傢去。”說着便命那孩子擄掇好了,一同隨着那駝背老者進入門裏。雲麟留心看去,原來是一座磨豆腐的鋪子,攏共不得兩間房屋。一邊支設爐竈,一邊安着磨盤。大缸小缸,到是五六衹,滿滿的也不知是安放甚麽的。一匹瘦驢子,正自顛頭播腦,在那裏挨磨,耳邊衹聽得轟轟轟響個不住,磨盤底下睡着兩個母豬,又有一張草鋪,一個老婆子,赤着上身,懷裏抱一個吃乳孩子,同豬睡在並頭。劉祖翼跳得進來,左望望,右望望,忽的從那婆子鋪底下抽出一張木凳,命雲麟坐着。不提防這木凳一抽,那鋪轟的坍了半邊,將婆子從夢裏驚醒,怪叫起來。劉祖翼笑道:“嫂子是我。”
  那婆子見是劉祖翼,再也不敢則聲,光睜着眼坐在地上。劉祖翼嚮那駝背老者笑道:“原來碰倒蟹兒的,是我的朋友雲少爺,少不得停會還要另舀一碗漿。”那老者應道:“有漿有漿。”說着便舀了一碗,奉給雲麟。雲麟見那漿到是滾熱的,衹是無糖無油,微微呷了一口,也就放下了。劉祖翼拍着那孩子笑道:“這是我的小兒子。今年歲了,每天夜裏我將他攜帶出來,到我們這捨親郝財喜鋪子裏吃兩碗豆腐漿,臨走便帶一碗回去給他姐姐。你踢翻了的那個籃子裏面是豆腐渣子,內人吃素,他喜歡弄點鹼菜炒炒,又下飯,又免罪。我同郝老爹的親,算是不遠。我記得他是我們遠房本傢祖母的姨甥兒,承他的情,從來不曾厭煩過我。不久要發榜了,你的闡稿想還得意?楊蝶卿死是死了,你為他忙甚麽?”
  雲麟道:“不瞞四先生說,蝶卿死了,一總身後的物件,一樣沒有,我們替他設法,意思想去求求程道周,不料來遲了一步,他傢門房裏老程睡了,不肯去回。但是蝶卿屍身已有些變動,明天再不入殮,恐怕他府上也要變做鮑魚之肆呢。”
  劉祖翼道:“程道周麽?我知道他的脾氣,除得和尚道士,拿天堂地獄去哄動他,一哄就是一千八百,若在別的上面想他的錢,比拔他的毛還難。你以為可惜他今天睡了,意思明天等他不睡的時候再去求他,不是我說一句打斷你的興頭話,衹怕他耳朵聽着,嘴唇聽着,眼睛閉着,腦袋幌着,任你怎樣哀求,他比睡的時候還老穩,給你一個不答應。你有本事闖到他庫裏去搶劫他的銀子?”雲麟聽了,不禁懊喪起來說:“這便如何是好呢?終不成眼看着楊先生不得入殮?”
  劉祖翼笑道:“這卻要倚仗我劉四先生了。不瞞你說,我劉四先生的大名,老程他也如雷灌耳,一年三節,我往常都要撈摸他幾文用用,今兒看着你分上,楊蝶卿在日,我們也有點交情,等我猴到老程的大廳上,叫他雙手送出錢來。他若是敢出個哼聲兒,我姓劉的便稱不起好漢。”
  雲麟大喜,忙嚮劉祖翼作了一個揖說:“便費四先生的心,一切仰仗。”劉祖翼挺着胸脯道:“大傢都是替朋友幫忙,何消你這般打恭作揖,反覺得客氣了。一不做,二不休,楊蝶卿傢裏料想沒有多人照應,僅僅摜給王道士個驀生的人,我們朋友反置身事外,也不成個禮統。你如果高興,我們一路走,先將我這蟹兒送傢去,我便陪你到楊蝶卿那裏,我捨間還剩得幾百文,一發帶了去,恐怕夜間他傢有那些零星使用。”雲麟十分感激,遂一一答應。劉祖翼又命蟹兒舀了一碗漿,又盛了一籃子腐渣,辭過郝財喜,黑暗暗的徑奔上街。走了好一會,到一處北城根腳下,有三間板屋,後面便依城為壁,兩扇蓬門,虛虛掩着,門縫裏微來燈光,機聲軋軋的,似有人在那裏紡紗。蟹兒走得飛快,早跳過去,將門一推,喊道:“姐姐漿來了。”劉祖翼便讓着雲麟先走,大傢都進入門裏。
  雲麟見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郎,荊釵布裙,剛推着紡紗車兒,旋轉不已,見了劉祖翼,忙含笑立起身來說:“爹回來了。”
  劉祖翼道:“你母親呢?”那女郎道:“母親剛纔睡下。”說着便溜眼望着雲麟,不覺羞態橫生,把個頭低垂下來,盡瞅自己的一雙小腳。雲麟見那女郎雖是傢常打扮,卻有一種風姿,動人憐愛,知是劉祖翼的女兒,卻也不敢輕保無如衹有一個長不及十步的堂屋,道不得個嫌疑回避,也就細細飽看了一回。劉祖翼聽他女兒說母親已睡,他早跑入房裏,悉悉索索去摸那幾百文銅錢。似乎聽見他女人埋怨,有不肯的意思。劉祖翼急起來說:“別人死在床上了,我們沒有米,總還不至餓死呢。”停了一會,劉祖翼跑出房,果然將幾百文用手巾包着,坐下來,便命他女兒去燒茶。雲麟道:“不必燒茶罷,還是早去為妙。”
  劉祖翼笑道:“我這裏也是坐,他那裏也是坐,遲點去也不妨事。”雲麟點點頭,早見那女郎走入對面房間裏生火去了。劉祖翼道:“捨間寒素,也沒有可吃的東西。我們適纔從巷口經過,粉團鋪子裏到還熱氣騰騰的,我們買幾個來當點心。蟹兒呢,你去跑一躺罷。”那女郎在房裏答道:“蟹兒渴睡死了,他早經睡得沉沉的。”劉祖翼笑道:“要吃竜肉,親自下海。你在房裏稍坐坐,我去買一買就來。”
  雲麟要攔,已是不及,衹得由他去了。自己立起身子負手閑望,衹見那屋全是蘆柴編就的。隔間的壁,也沒有板,通用蘆笆擋着。伸頭嚮房裏一張,見那女郎蹬在地下,衣服撮擄在前面,一條洋布褲子,緊緊綳着臀腿,似乎肌肉畢現,不禁心裏蕩了一蕩,微微一聲咳嗽。那女郎擡頭見是雲麟,嫣然一笑,雲麟見左右無人,便悄悄踅進房裏,伸手去摸那女郎下頦。那女郎一面用手遮掩,一面笑得格格的。不妨那聲氣大了,被她母親在對面房間裏聽見,問道:“玉嬌你同誰笑?”
  玉嬌趕忙忍住笑,用手嚮外面一指。雲麟聽見他母親發話,急急抽身跳出了房,猛不妨同一個人撞個滿懷,再擡頭一望,正是劉祖翼買了粉團回來,推門而進。玉嬌聽得明白,所以用手指指外面,似乎告訴雲麟,我的父親回來了,雲麟那裏得知。劉祖翼見雲麟從房裏慌慌張張跳出來,心下大疑,正待發話,玉嬌猛的在房裏嚷起來說:“爹呀,適纔茶沸了,火幾乎燒着蘆芭,幸虧這位相公幫着撲熄了,不然怕不闖出亂子。”
  劉祖翼方纔坦然,趕着雲麟謝了兩句。一會子玉嬌將茶送至外面,劉祖翼同雲麟胡亂將粉團吃了一頓。聽見街鼓已轉着三更,劉祖翼將衣服撲得一撲,望着雲麟道:“我們走罷。”又回頭吩付他的女兒,好好照應門戶火燭,便自去睡。玉嬌在房裏答應了一聲,好笑依雲麟此時主意,便恨不得獨自留在玉嬌傢裏,消遣這長夜,並重重謝她適纔回護之恩。叵耐劉祖翼不肯方便,衹管押着自己趕嚮楊靖傢中而來,見王道士盤膝坐在死屍面前,誦往生神咒。宋氏鼻涕眼淚的,在一旁燒紙錢。那個夥夫躲在死屍腳邊,兀的鼾睡不醒。王道士見雲麟回來,便問:“這位先生是誰?”雲麟將程道周那邊的話說了一遍,又說:“這位是劉四先生,是我們學中老前輩。承他老人傢熱心允許,明天替我們嚮程道周那裏設法。”
  劉祖翼嚮雲麟說道:“哦,這位就是王道士,兄弟佩服得很。如今世界上像那道士這樣替朋友幫忙,是千中挑不出一個來了,兄弟豈肯讓道士獨為君子。”說罷又狂笑起來。雲麟見夜間沒有甚事,怕母親記挂,便嚮王道士告辭。王道士將夥夫喊醒了,送雲麟回傢。次日劉祖翼果然跑至程道周公館裏,門房程二,見是劉祖翼,便不敢怠慢,急急替他回了,程道周皺眉苦臉說:“你快去問四先生,又有甚麽話說?他若是要錢使用,你便打發了他罷。我瞧見他的影兒,頭也會疼。”
  程二便又出來問劉祖翼,劉祖翼如此如此,將楊靖死了沒錢收拾要求你們大人幫個忙兒的話,說了一遍。程二道:“依四先生叫我們大人幫多少?”劉祖翼伸了兩個大指頭說:“至少要他二百元。”程二說至再三,允了一百元。自傢告訴程道周,依舊是二百元,拿了一百元自己上腰,以外一百元允着停會子,着兒子程全送至劉祖翼傢中。劉祖翼見自己馬到成功,十分歡喜,急急跑回楊靖那裏,將此事告訴了王道士。宋氏感激入骨,不由在地下碰頭叩謝。劉祖翼此時激昂慷慨,立時又寫了一張傳單,在同學裏的朋友大大張羅了一番,大約也湊了有一百多元。便是何其甫還被他敲了兩元竹杠。大傢分頭辦事。雲麟去邀約陰陽生,替楊靖擇時入殮。劉祖翼便上街趕收捐資。王道士揀了一傢熟材板鋪裏,替楊靖看了好一副棺木,講明價錢五十元。無奈那材板鋪裏主人,必須現錢方肯交付。王道士衹得又跑回來告訴雲麟,雲麟道:“可惱這主人也太精細了。難道我們好白白的騙他一副棺木。”
  王道士道:“這也難怪,世事艱難,誰也不知道楊先生在日行為,還敢放帳給他。此時衹須劉四先生將錢先拿出一半來,也好將就辦了。少停還請相公到劉四先生那裏催一催。”彼此剛語着話,耳邊忽聽撲通一聲,接連便見楊靖屍身底下流出一大片血水,穢氣刺鼻。大傢吃了一驚,掩着鼻子說什麽屍身變得這樣快?宋氏揭起楊靖小衣一看,原來肚腹上已潰爛了,肝腸都流露出來,急得放聲大哭。不住的用蠅拂子替他驅逐蒼蠅。雲麟更忍不住說:“等我去催劉四先生,快將棺大買來罷。再延挨下去,怕更不好。”
  雲麟此時三腳兩步,重又跑至北城根腳下,見劉祖翼住的房屋兩扇板門,虛虛掩掩着,雲麟挨身而進,走至屋內,寂寂無聲,不見一個人影。雲麟嚮房裏張得一張,分明昨夜那座茶爐子,還安放那裏,不獨看不見劉四先生,便連那知情識趣的劉玉嬌,也是毫無影響。嚇了一怔,跑出門外嚮左鄰右捨問了一問,有一個老婦剛在那裏縫衣服,說:“相公是問隔壁劉四先生麽?適纔匆匆的攜了他的兒女及劉四奶奶一同出外去了,相公若是早來一步,便可會着。”
  雲麟道:“他們幾時回來?”那老婦答道:“這到不曉得,他好在精窮得傢夥也沒有,他不回傢,也沒有人偷他的。”雲麟好生委决不下,重又走回來將此事告知王道士,互相猜不出劉祖翼是何用意,衹好坐着老等。誰知等到第二日,也沒見劉祖翼的影子。王道士又偕同雲麟跑至城腳根下打探,依然是石沉大海,知道此事不妙。衹把個宋氏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雲麟同王道士毫無主意,還是依了王道士在先老章程,逼着宋氏跑到他父親那裏報喪,哀告幫助幾文。宋義興是恨這女婿深入骨髓,一文也不肯出。還是他母親不忍,背地裏遞給他一塊洋錢。宋氏哭泣着回來。王道士沒法,同雲麟各湊了幾塊錢,另買了一副薄棺材,草草的將楊靖收拾了,擡至義塚岡裏安葬。
  宋氏此後亦不知流落何所。這也是楊靖一生陰賊險狠的惡報,且不必表。單表劉祖翼藉死友以斂財,欺生友而遁跡,誰也不提着劉祖翼三個字覺得比狗還不如,然而其中也還有冤屈他的地方。劉祖翼起初一念,何嘗不是英雄肝膽,菩薩心腸,無如銀子是白的,人心是黑的,衹因一轉念間,不能化洽刑於,遂爾貽譏名教,落後還釀出些酸風苦雨。衹緣著書的衹有一枝筆,不能夾寫兩面事,如今已將楊靖打發去了。且待在下將劉祖翼得財遁跡的緣故,緩緩表來。
  且說劉祖翼自打從程道周門房裏出來之後,那老程二便到帳房將二百元取到手裏,衹封了一百元,剛用手巾紮縛停當,分付他兒子看守房門,待要送至劉祖翼傢中。不防外面走進一個人來。身穿藍布大褂,袖底下污得黑油油的,青褲青鞋,青襪套子,惟有裏的兩副打腿布,卻是通紅的,肩上背着一條褡褳,兩頭錢壓得很是吃重,手裏拿一柄黑油摺扇,用藍手巾緊緊包着。進了門便喊:“程二哥在傢裏麽?陪你到白玉池浴堂裏洗個澡去。”
  老程二一見那人歡喜非常,說:“原來是石老四,許久不見你攏到我這裏了,貴人事忙。”石四笑道:“不錯呢。連日府大老爺在我們屋裏議論甚麽字紙的事。還有縣裏的太爺,不是你來,就是我往,依我呢,就想交代幾個小夥子們忙忙,又怕他們把材料糟踏了,開上帳去,老頭子又挑剔這樣挑剔那樣,能照帳六折開發,就算他天良。所以我一總不敢分身到此來看望二哥,記挂你得很。”
  老程二笑道:“這也難怪你,但是你適纔說甚麽字紙的事,又凝了一會神,用手搔着頭髮笑道:“哦自治的事罷咧。前天地方上也來請我們大人的,我們大人他不願意管這些事。到是你們那裏這班小鄉紳,忙得熱鬧呢。”老程二說到此處,便將那包洋錢重又拿出來,望着他兒子說道:“我陪你石老叔去吃杯茶。這筆款子你親自送到劉四先生那裏去罷,他的傢便住在轎夫馬武間壁。”程全答應了。老程二走後,他便將門口那個打掃夫喊進來在門房外面坐一坐。自己拿了洋錢,一直送到劉祖翼傢裏。卻好劉四奶奶正坐在大門面前一張板凳上裹腳,藍的白的裹腳條兒,擱滿了一地,程全問了一聲說:“這是劉四先生府上麽?”
  劉四奶奶猛不防面前走出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出來,不覺又羞又喜。看着那衹光腳,白滑滑的很不雅觀,忙抱起腳來,就望衣底下一藏。答應了一句,我便是姓劉。程全乃接着說:“有一百元是送給你們四先生的。”劉四奶奶聽見一百塊洋錢,樂得魂出了竅,也忘記那衹腳是藏在腰裏的了。匆匆的起身一站,想來接那洋錢。不防備一個狗吃屎,平空栽下來。幸虧程全手腳快,雙手將劉四奶奶捧着,劉四奶奶兩手已搭在程全肩上,不曾跌倒。這個當兒無巧不巧,程全兩衹手卻緊緊貼在劉四奶奶胸懷。到還斟酌飽滿,入握如綿。劉四奶奶好容易兩衹腳纔站穩了,便笑問道:“多謝大爺送洋錢來,快請入裏面坐地。”
  程全先前本不願意進去。叵耐下面褲子已是淋濕透了好大一片,自己又穿了一件短衫,在路上行走很不雅相,兩腿又有些酸痛,衹得將計就計,隨着劉四奶奶進來。劉四奶奶問這洋錢是誰送給我們先生的?程全道:“我是程大人那裏的,我便姓程。等四先生回來,告訴他,他就知道了。至於這錢我們大人為甚事送給你們先生,我也不得而知。”
  兩人剛在說話,玉嬌卻也立在旁邊,衹管眼不轉睛的望着程全的褲子。她是個黃花閨女,可憐她也不知道是甚麽緣故,還疑惑這人遺下尿來了。程全一掉頭,見一個女孩子生得千嬌百媚。又望着自己下面,益發魂不守捨,格外淋淋滴滴,一會子腰都伸不起來。劉四奶奶一面將洋錢收了,一面出來請程全坐下歇歇,猛的看見程全這個樣兒,恍然大悟。便斜睨了程全一眼笑道:“纍大爺親自跑這一躺,奴傢也沒有謝你,橫竪我們那個先生出門時多,進門時少,若不棄嫌,大爺多坐一會兒不妨事。”又將玉嬌望了一望說:“玉嬌你在門外站着,如若你爹回來,你大着喉嚨喊一聲。”
  玉嬌笑了笑,便跑出門外。劉四奶奶此時故意坐近程全身旁。不禁回眸一笑說:“阿呀,大爺什麽了?”程全被他這一句問得飛紅了臉,頓時嗆咳起來。劉四奶奶此時便老實坐在凳上,慢慢的將腳裹好,口裏不住的百般引逗。誰知程全看着劉四奶奶穿得十分藍褸,眉目雖還白淨,自頸項以下就腌得難看了,偏做了一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劉四奶奶看他衹不攏來,也沒有法想。程全覺得褲子漸漸乾燥了,便起身要走。劉四奶奶笑着一把將程全包洋錢來的那塊手巾奪在手裏,程全笑道:“四奶奶這是我用過的。”
  劉四奶奶也笑道:“要你用過的纔好呢,等你閑着時候,再來取這手巾,我叫我傢玉嬌替你洗滌洗滌。多謝你巴巴的送洋錢過來。”程全笑道:“適纔那位姑娘,原來是令媛,可有婆婆傢沒有?”劉四奶奶笑道:“拜托叔叔做媒罷。”程全含笑跑至門首,見玉嬌依然立在門側,將一隻小腳蹺在門限上。程全眯着一雙鼠眼,低笑道:“姑娘,請你將腿讓一讓。”
  玉嬌衹是笑,裝着不曾聽見。程全正待再說,忽然嚷道:“好了,四先生回來了。”玉嬌果然見他父親已從巷口匆匆的跑過來,便一抽身躲進屋裏。程全將送洋錢來的話說了一遍,劉祖翼大喜,便留程全進去吃茶。程全不肯,他自走了。劉祖翼送過程全,回頭便問劉四奶奶洋錢放在那裏,快拿出來一齊給我送過去罷。說着,又在手巾裏掏出一包約莫也有百十多塊洋錢,撲通一聲丟在桌上。劉四奶奶且不去取錢,冰冷的問道:“這洋錢做甚麽用的?”
  劉祖翼急道:“你難道不曉得姓楊的死了,我苦苦的替他在程道周程大人那裏募化得一百元,又零零星星趕着衆朋友又化得一百多元,我不能耽擱了,人傢等着錢買棺材呢。”劉四奶奶此時已裝好了一袋旱煙,倚在蘆芭上,將煙袋銜在嘴裏,又用指頭數着說:“一口,兩口,三口,四口。”重仰過臉來問劉祖翼道:“買棺材呀,你爽直些,多帶幾口回來。”劉祖翼道:“呸,沒的嚼大頭蛆,說句話也不嫌忌諱。”劉四奶奶冷笑道:“我也知道嫌忌諱呢,衹是嫁着你這沒用漢子,又牽牽搭搭養下了許多纍贅,你又沒本事弄錢養活,早晚必然都是個死,趁人傢這項買棺材的款子,饒個頭兒,多買幾副,也不算損德,你一口,我一口,玉嬌一口,蟹兒一口,免得大傢日後死了還弄不成這個局面,衹好用蘆席捲埋。我呢,是不談了,衹是玉嬌同蟹兒可憐。”劉四奶奶說到此,止不住淚如雨下,衹管拿個煙袋在地下一聲一聲敲得價響。玉嬌站在一邊,卻不開口,劉祖翼嘆了口氣道:“我豈不知銀子是好的,衹是良心上講不過去。依你主見,少不得在他款子裏打個偏手。藏起一半來,留着度日,其餘的送給楊靖那裏去罷。”
  劉四奶奶笑道:“嘖嘖嘖,好個聖人菩薩。你藏起一半,又提那一半送過去,人傢便感激你,贊你是個君子,你做夢呢。如今世上歹人多了,你既送給他一半,那一半便着落在你身上交割。那時候你便鑽在山洞裏,也怕跑不掉,還落個吞沒人傢銀錢的醜名。”劉祖翼道:“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依你便怎麽樣?”劉四奶奶道:“我到有個計較,衹是怕你不依。”
  劉祖翼笑道:“我自從前年搭上大腳三子,一場病將下部殘廢。以後那一件兒不依你。”劉四奶奶臉上一紅笑道:“女兒在跟前呢,說話有規矩些。你也知道我沒有生人之樂的了。衹不過戀着兒女,咬口生薑喝口醋的挨命。你往常還有賣這廩缺的期望,如今弄得大傢都去上學堂,沒有一個應考,據你說起來,這賣廩缺的話老大沒望。我又漸漸老上來。要想翻身,除非着落在玉嬌身上。玉嬌今年歲,身段看去也還像個大人,無如他的天癸,一總至今還不曾來,我做娘的也不忍心將她送給人傢去。我魂兒夢裏,那一天不把這貧窮二字嵌在心坎兒上,好似生了根的一般。難得皇天保佑,今日忽然弄這一股橫財,依你還要雙手去贈給人。你的命窮定了罷咧。終不成還帶纍別人陪你窮。玉嬌她是個女兒,不提了,蟹兒總須是你的兒子。你的年紀,眼看五十臨頭。一口氣不來你不想蟹兒替你燒錢化紙?為今之計,更沒有別的議論,我們趁今日神不知鬼不覺,一夥兒溜他娘,避一避風頭,便是日後楊傢有人遇見你,你又不是搶劫他的,怕他殺你剮你。”
  劉祖翼聽着他妻子一番話,沉吟了半晌,霍的立起身來,說:“依你依你。古人道得好,無毒不丈夫。又道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我既掌了財,這義字就用不着了。事不宜遲,耽擱下去,怕他們要尋覓到此處,那可就了不得。玉嬌的幹娘那裏房屋多,暫時躲避一兩日,緩緩再尋房屋,你就快去收拾罷。快快快!”
  劉祖翼說着便將手邊那包洋錢,遞在劉四奶奶手裏,說:“把來放在一處罷。”劉四奶奶大喜。進了房擄掇擄掇,玉嬌帶着打包袱,疊網籃。劉奶奶嚷道:“蟹兒又到那裏玩去了?為何不見他的影子?”劉四奶奶正在捆縛行李,嘴裏含着一根麻繩,嗚嗚的答道:“適纔我在門口裹腳,他還在城根下撲蝴蝶兒的,你且喊一聲看。”祖翼此時已將祖宗牌位捆成一捆兒,又跳上前去卸傢神,忙叫道:“玉嬌去喊一聲罷。”
  玉嬌撲撲身上灰,果然跑至門外高高喊了一聲,蟹兒應聲而到。跑至屋裏,見他父母忙得一團糟,嚇得不知何故,扯着他姐姐追問。玉嬌正要答話,劉祖翼嚷道:“蟹兒快將對面房裏鐵鍋、鍋蓋、銅勺、鐵鏟、木桶、木瓢,先送到你姐姐幹娘馮老太那裏去。若是問你,就說我同你的娘即刻就來。”蟹兒不知頭腦,便依着他老子將許多物件放在一個桶裏,扛着就走。此處劉四奶奶將各事弄妥貼了,其餘幾張破桌、破板凳,一概棄着不要,同劉祖翼半拖半拽,帶着玉嬌出了大門,如飛的嚮玉嬌幹娘處走來。剛走到那馮老太門首,衹聽一片嚷鬧之聲,黑壓壓的擠了一大堆人。劉祖翼吃這一嚇不校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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