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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史 》 堯山堂外紀 》
捲四十四·宋
蔣一葵 Jiang Yikui
【張詠】 〔字復之。帥蜀日,選一小女浣滌紉縫。張悅其人,中夜心動,厲聲自呼曰:“張詠小人,不可!”子娶王禹女。凡奏疏,皆王代為之。〕
張公詠布衣時,嘗從陳希夷,欲分華山一牛,及別,希夷贈以毫楮,公解其意,曰:“是將嬰我以世務也。”登第後,將赴劍南,有詩寄先生雲:“性愚不肯住山林,剛有清流擬緻君。今日星馳劍南去,回頭慚愧華山雲。”
張乖崖為崇陽令,有吏盜庫中錢一文,乖崖命杖之,吏勃然曰:“一錢乃杖我耶?若能杖我,不能斬我也。”乖崖援筆判曰:“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自仗劍下階斬其首,申臺府自劾。
張乖崖帥蜀,有錄事參軍老病廢事,公曰:“鬍不歸?”明日參軍求去,且以詩留別雲“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歸興濃。”公驚曰:“同僚有詩人而吾不知耶!”遂慰薦之。
張乖崖少與傅霖同學,開寶中,與傅會於韓城,終夕談話,諸鄰病瘧者皆不發。公既顯達求霖三十年不可得。嘗作詩寄之雲:“每憶傢園樂,名賢共裏閭。劇說祛夜瘧,幽夢得鄉書。漸長性情懶,隔年音信疏。終嫌纍高節,不得薦相如。”傅每發傢書必先夢,故云。
張乖崖又有詩寄霖雲:“前年失腳下漁磯,苦戀明時不忍歸。為報巢由莫相笑,此心非是愛輕肥。”晚年守宛州,有被褐騎驢叩門大呼曰:“語尚書!青州傅霖。”閽吏走白,公曰:“傅先生天下士,汝何人,敢呼姓名?”霖笑曰:“別子一世,尚爾童心。是豈知世間有我哉?子將去,來報子耳!”公曰:“詠亦自知之。”後一月,公卒。
初,張乖崖謁陳希夷,希夷贈以詩一絶雲:“自吳入蜀是尋常,歌舞筵中救火忙。乞得金陵養閑散,也須多謝鬢邊瘡。”始皆不諭其意,後乖崖更鎮杭、益,晚年發瘡於鬢,移守金陵,遂薨,悉如其言。(公去蜀日,曾留一捲實封文字與僧希白雲:“候十年觀此。”後十年,公薨,蜀人罷市號慟,希白為公設大會齋,請知府凌策發所留文字,乃公畫像,自為贊雲:“乖則違俗,崖則絶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因號乖崖公。”策遂設畫於天慶觀仙遊閣,又為之立祠雲。)
【寇準】 〔字平仲。少時愛飛鷹走狗,其母舉秤錘投之,足流血。及貴,母已亡,每捫其痕輒哭。初授巴東令,人皆以寇巴東呼之。手植雙柏於庭,名“寇公柏”。後歸葬西京,道出荊南,公安縣人皆祭哭於路,折竹植地以挂紙錢,逾月,視之,竹盡生筍,人號“相公竹”,因立廟,號竹林寇公祠。公無子,後贈萊國公。〕
寇平仲八歲吟華山詩云:“衹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其師謂其父曰:“賢郎怎不作宰相!”
太宗取人,多臨軒顧問,年少者往往罷去,寇時年十九,或勸其增年,答曰:“準方進取,可欺君耶?”既入仕,年三十餘,太宗欲大用,尚難其少,寇遽服地黃,兼餌蘆菔反之,未幾,髭發皓白。既為相,丁晉公參知政事,嘗會食,羹染寇須,丁起拂之,寇正色曰:“參政,國之大臣!乃為官長拂須耶?”丁大慚。陰刺以詩曰:“少年罷去任紛紛,不忍增年惑上聞。餌藥變須求速用,如何到此又欺君?”由此有隙。
寇準為巴東令日,巴東有秋風亭,準折韋應物一言為二句云:“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識者知其必用矣。
寇萊公在中書,戲雲:“水底日為天上日,”未有對者,楊大年雲:“眼中人是面前人。”一坐以為的對。
嚮文簡(敏中),寇忠愍同以太平興國五年登第,後文簡秉鈞,忠愍以使相守長安,作詩寄文簡曰:“玉殿登科四十年,當時僚友盡英賢。歲寒唯有公兼我,白首猶持將相權。”忠愍酬之曰:“九萬鵬霄振翼時,與君同折月中枝。細思淳化持衡者,得到於今更有誰?”
寇平仲生辰為七月十四日,魏仲先獻詩云:“何時生上相?明日是中元。”又贈詩云:“文武稟全纔,何人更可陪?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臺。”後北使至,賜宴兩府,歷視坐中,問譯者雲:“誰是‘無地起樓臺’相公?”
寇萊公再入中書,魏仲先貽詩曰:“好去上天辭富貴,卻來平地作神仙。”萊公不悅,後二年,南遷,每題前詩於壁,日吟哦之。
寇萊公南遷,道過襄州,留一絶句於驛亭曰:“沙堤築處迎丞相,驛使催時送遂臣。到了輸他林下客,無榮無辱自由身。”“林下客”,大概言之,初無所主名也。鬍秘監旦素不為公所喜,適居郡,聞之,遂以林下之語公為己發,且有稱快語,聞者笑之。
寇忠愍之貶也,初以列卿知安州,既而貶衡州別駕,又貶道州別駕,遂貶雷州司戶。至雷,吏呈圖經迎拜於道,公問州去海近遠,曰:“衹可十裏。”公嘆曰:“吾平時嘗有詩云:‘到海衹十裏,過山應萬重。’人生得喪,豈偶然耶?”(時丁謂、馮極在中書,丁當秉筆,初欲貶公崖州,忽自疑,語馮曰:“崖州再涉鯨波如何?”馮唯唯,丁乃徐擬雷州。丁之貶也,馮遂擬崖州。當時好事者相語曰:“若見雷州寇司戶,人生何處不相逢?”)
寇萊公有妾茜桃,靈淑能詩。公嘗設宴,會集諸妓,賞綾綺不貲,茜桃獻詩二絶諷之,曰:“一麯清歌一束綾,美人猶自意嫌輕。不知織女寒窗下,幾度拋梭織得成?”又,“風動衣單手屢呵,幽窗軋軋度寒梭,臘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麯歌。”公和之曰:“將相功名終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嚮尊前聽豔歌。”尋貶嶺南,道經杭州,茜桃疾作,謂公曰:“妾必不起,幸葬我於天竺山下。”(今墓在下天竺)公驚哀不已。茜桃曰:“相公宜自愛,亦非久居人世者。”已而公果薨於雷州。(準喜劇飲,每宴賓客,闔扉脫驂。在鄧州,為花蠟燭,名著天下,雖寢室亦燃燭達旦,厠溷間燭淚成堆。)
【王曾】 〔字孝先。鄉貢、禮部、廷對皆第一。封沂國公。楊億性詼諧,一時僚友無不被其狎侮,公在閣下日,楊獨曰:“第四廳捨人不敢奉戲。”。〕
曾布衣時,以所業贄呂蒙正,有《早梅》詩云:“雪中未說和羹事,且嚮百花頭上開。”蒙正曰:“此生已安排作狀元宰相矣。”果然。(曾廷試時已有盛名,李沆為相,適求婿,語夫人曰:“吾得婿矣。王曾後日當為公輔。”是時蒙正傢亦求姻,曾聞沆言,曰:“李公知我。”遂從李氏。)
曾省試《有教無類賦》盛行於世,其警句云:“神竜異稟,猶嗜欲之可求;纖草何知,尚薫蕕而相假。”有輕薄子擬作雲:“相國寺前,熊翻筋鬥;望春門外,驢舞柘枝。”
宋製,立春日,悉剪彩為燕以戴之,王沂公《春帖子》雲:“彩燕迎春入鬢飛,輕寒未放縷金衣。”又,立春日貼“宜春”字於門,沂公《皇帝閣立春帖子》雲:“北陸凝陰盡,千門淑氣新。年年金殿裏,寶字帖‘宜春’。”
王沂公與李文定公迪連榜取殿魁,又相繼秉鈞軸,沂公嘗有詩寄文定曰:“錦標得雋曾相繼,金鼎調元亦薦更。”
【朱昂】 〔字舉之。少篤學。先是,有朱遵度者,謂之朱萬卷,人因目昂為小萬卷。自號退叟。有二亭,曰知止,曰幽棲。卒,門人謚曰正裕先生。〕
真宗初,梁周翰始加誥贈,柳開詩曰:“九重城闕新天子,萬卷詩書老捨人。”時楊億、朱昂同在禁掖,楊未及滿三十,而二公皆老,數見靳侮,梁謂之曰:“公毋侮我老,此老亦將留與公。”朱昂聞之,背面搖手掖下,謂梁閂:“莫與莫與。”億死不及五十。
真宗朝,朱昂以翰林學士拜章乞骸骨,真宗寵詔留俟秋涼時,呈淑贈行詩曰:“浴殿夜涼初閣筆,渚宮秋晚得懸車。”比行,錫宴玉津園,昂賦詩有雲:“清朝納祿猶強健,白首還傢正太平。”昂弟協時為主客郎中,昂以書招之,協亦告老歸,兄弟皆年八十,人號“渚宮二疏”。
【楊億】 〔字大年,浦城人。祖文逸,嘗作玉山令,夢懷玉山神來訪,覺而生億。文章中所用故事,常令子侄檢出處,每段用小片紙錄出,輒粘而蓄之,時人謂之衲被。年三十七為翰林學士,晝寢玉堂,忽夢懷玉山神來謁,出一牒,寫“三十七”字,驚曰:“得非數乎?許添否?”山神命筆一點,為“四十七”字,至其數,果卒。〕
楊大年生數歲不能言。一日,其父抱至後園,語之曰:“後園梨落籬,神童知不知?”大年忽發聲應曰:“不是風搖樹,便是鵲驚枝。”(一說,傢人攜大年登樓,忽自語,囚戲問:“汝能作詩乎?”即應聲曰:“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怕驚天上人。”)
太宗朝,建州送楊大年入闕,時方十一歲,中書令賦《喜朝京闕》詩,頃刻而成,有“曉登雲外嶺,夜渡月中潮”,及“願秉清忠節,終身立聖朝”之句,宰相表賀。
楊大年初為光祿丞,不得與賞花釣魚之宴,以詩貽諸館閣雲:“聞戴宮花滿鬢紅,上林弦管侍重瞳。蓬萊咫尺無由到,始覺仙凡迥不同。”太宗聞之,乃詰所司以不召之故,左右曰:“以未貼職,例不得召。”即命直集賢院,遂預晚宴。
楊大年初入館時,年甚少。故事,初授館職,必以啓謝執政。時公啓事有曰:“朝無絳灌,不妨賈誼之少年;坐有鄒枚,未害相如之末至。”
楊大年在館閣讀書,適占城進獅子,公進詩云:“渡海鯨波息,登山豹霧消。”帝大悅。
楊文公在翰苑日,有新幸近臣欲扳公入其黨,因間語公曰:“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公正色答曰:“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公在翰林日,適禮部試天下士。一日,會鄉裏待試者,或云:“學士必持文衡,幸預有以教之。”公作色拂衣入曰:“丕休哉!”公果知貢舉,凡程文用“丕休哉”皆中選。)
舊學士院壁間有題雲:“李陽生,指李樹為姓,生而知之;”久無對者。楊大年為學士,乃對雲:“馬援死,以馬革裹屍,死而後已。”
祥符中,日本國入貢,求本國神光寺記,令學士張君房為之,張退食,多潛飲市樓,掖垣求之不得,大窘。時種放以司諫歸華山。楊大年為閑忙令雲:“世上何人號最閑?司諫拂衣歸華山。世上何人號最忙?紫微失卻張君房。”(時帝召放為左司諫,攜手登竜圖閣論天下事,賜第一區。辭歸山,自號雲溪醉叟。)
楊大年《傀儡詩》雲:“鮑老當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當。若教鮑老當筵舞,轉更郎當舞袖長。”(俗名傀儡子為“郭禿”。按《風俗通》:“諸郭皆諱禿”。當是前代人有姓郭而病禿者,滑稽戲調,故後人為其象呼為郭禿。)
楊大年不喜杜工部詩,謂“村夫子”。鄉人有強大年者,令續杜句曰:“江漢思歸客”,楊亦屬對,鄉人徐舉“乾坤一腐儒”。楊默然,若少屈。(宋初,自西昆體興,唐賢諸詩集幾廢而不行。陳從易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客各用一字補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後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也。)
楊大年嘗戒門人,為文宜避俗語。既而公自作表雲:“伏惟陛下德邁九皇。”門人鄭戩遽請曰:“未審何時得賣生菜?”公大笑,易之。
北澗禪師偈雲:“六月一日前,萬象森羅替說禪。六月一日後,八角磨盤空裏走。今朝正當六月一,無位真人赤骨律。金毛獅子解翻身,無角鐵牛眠少室。十聖三賢總不知,笑倒寒山並拾得。”楊億因演而為頌曰:“八解磨盤空裏走,金毛獅子變作狗。擬欲藏身北斗中,應須合掌南辰後。”
楊大年與丁晉公遊處宴集,必有詼諧之語,復皆敏於應答。一日,臺諫攻大年,因晚俟晉公門,方伏拜而髯拂地,晉公亟謂之曰:“內翰拜時髯撇地”,楊起視其仰塵,曰:“相公坐處幕漫天。”丁嘿然。
仁宗朝,北狄致祭皇后文,楊大年捧讀,空紙無一字,隨自撰曰:“惟靈巫山一朵雲,閬苑一團雪,桃源一枝花,瑤臺一輪月。豈期雲散,雪消,花殘,月缺!伏惟尚饗!”帝大喜。其纔敏給,有壯國體。
【錢惟演】 〔字師聖。祥符、天禧中,與劉筠首變詩格,而楊文公與王鼎、王綽號“江東三虎”,詩格與錢、劉亦絶相類,謂之西昆體,大率效李義山之為。嘗內宴,優人有以義山為戲者,服藍縷之衣而出,或問曰:“先輩之衣何在?”曰:“為館中諸學士ㄎ扯去矣。”人以為笑。〕
錢惟演幼有俊纔,父俶使賦《遠山》詩,有句曰:“高為天一柱,秀作海三峰。”俶深器之。嘗自謂人:“以不得於黃紙後書名為恨”雲。(惟演子暄,暄於景臻,景臻子忱、勔。宋朝父子建節者十三傢,景臻父子其一也。兄弟建節者七傢,錢忱、錢勔其一也。)
錢思公暮年作《玉樓春》詞曰:“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緑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情懷漸變成衰晚,鸞鏡朱顔驚暗換。昔年多病厭芳樽,今日芳樽惟恐淺。”
【劉筠】 〔字子儀。畫李義山像,寫其詩句列左右。極愛徐堅《初學記》,嘗曰:“非但初學,正可為終身記耳。”。〕
劉曄嘗與劉筠飲茶,問左右:“湯滾也未?”衆曰:“已滾。”筠曰:“僉曰鯀哉!”曄應聲曰:“吾與點也。”
劉子儀嘗有贈人詩云:“惠和官尚小,師達祿須幹。”取“下惠聖之和”,“師也達而學幹祿”之事,或有除去“官”字示人曰:“此必蕃僧也,其名達祿須幹。”聞者大笑。
劉子儀與夏英公同在翰林,子儀素為先達。章獻臨朝時,子儀主文在貢院,聞英公為樞密副使,意頗不平。作《堠子》詩云:“空呈厚貌臨官道,大有人從捷逕過。”
劉子儀侍郎三入翰林,希望大用,意頗不懌,賦詩云:“蟠桃三竊成何味?上盡鰲峰跡轉孤。”移疾不出。朝士問候者繼至,詢之,雲:“虛熱上攻。”石中立在坐,雲:“衹消一服清涼散。”意謂,兩府始得用青涼傘也。
【王欽若】 〔與丁謂、林特、陳彭年、劉承同惡,時稱五鬼。夫人悍妒,欲置姬侍,竟不可得。好賓客,畜樂院二十人。宅後圃中作堂名三畏。楊億戲曰:“可改作四畏。”公問其說,曰:“兼畏夫人。”王深以為恨。卒無嗣。〕
王欽若少寒窘,依幕府居,時章聖以壽王尹開封。一日晚,過其傢,左右不虞王至,亟取紙屏障風,王顧屏間一聯雲:“竜帶晚煙歸洞府,雁拖秋色過衡陽。”大加賞愛。曰:“此語落落有貴氣,何人詩也?”對曰:“某門客王欽若。”王召見,與語,因擢緻上相。
王欽若以故相來守杭州,錢塘一老尉,蒼顔華發矣,欽若初甚不樂之,詢其履歷,乃同年生,惻然哀之,遂封章於朝,詔特改京秩。尉以詩謝雲:“當年同試大明宮,文字雖同命不同。我作尉曹君作相,東風元沒兩般風。”
王冀公鎮金陵,以書緻錢塘講師遵式,遵式以病辭,及愈,將謁公,乃過孤山和靖先生林逋,逋以詩送之曰:“虎牙熊軾隱鈴齋,棠樹陰陰長碧苔。丞相望崇賓謁少,清談應喜道人來。”
【丁謂】 〔字公言。天僖間拜相。自以為令威後,故好鶴,人呼為“鶴相”。後貶竄共十五年,髭須無斑白者,人服其量。未終前半月即不食,但以沉香煎湯,時呷少許,臨化,神識不亂,奄然而去。時稱為異人。〕
丁謂少與孫何同袖文謁王禹,禹大驚,以為自韓愈、柳宗元後二百年始有此也。因與詩曰:“二百年來文不振,直從韓柳到孫丁。而今更合教修史,二子之才似《六經》。”名遂大振。既而何冠多士,謂登第四,自以為與何齊名,恥居其下。臚傳之際,殿下有言,太宗曰:“甲乙丙丁,合居第四,復何言?”
丁相少時,好蹴鞠,賦長韻,有聯雲:“鷹鶻騰雙眼,竜蛇繞四肢。躡來行數步,蹺後立多時。”蹴工柳三欲見公無由,會公蹴後園,球偶迸出,柳挾取之,因懷所業載球以見,公出,肅拜者三,每拜,球起伏於背膂幞頭間,公笑而奇之,遂延於門下。
丁晉公初釋褐,為饒鞠,同年白稹為判官,稹一日以片紙假緡伍環。公笑曰:“榜下新婚京國富室,豈無半千質物耶?懼我撓之,故矯耳。”於簡尾書一絶戲之曰:“欺天行當吾何有?立地機關子太乖。五百青蚨兩傢闕,朱洪崖打白洪崖。”人以為朱崖之行已兆於此。(洪崖,錢監名。)
真宗朝,內苑賞花釣魚,禦釣不食,晉公有詩:“鶯驚鳳輦穿花去,魚畏竜顔上釣遲。”帝大喜。
真宗問近臣:“唐酒價幾何?”丁晉公對曰:“鬥直三百。”上問故,曰:“臣觀杜甫詩:‘速須相就飲一鬥,恰有三百青銅錢。’”上大喜,曰:“子美詩可謂一代之史也。”
丁晉公詩有“天門九重開,終當掉臂人。”王元之曰:“‘入公門,鞠躬如也’,天門豈可掉臂入?此人必不忠。”
丁謂謫崖州,嘗謂客曰:“天下州郡孰為大?”客曰:“京師也。”謂曰:“不然。朝廷宰相往往為崖州司戶,則崖州為大也。”聞者絶倒。在崖賦詩近百篇,號《知命集》。有句云:“草解忘憂憂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
丁晉公文字,雖老不衰,在朱崖《答鬍則侍御書》曰:“夢幻泡影,知既往之本無;地水火風,悟本來之不有。”在海外十四年,及北遷道州,謝表雲:“心若傾葵,漸暖長安之日;身同旅雁,乍浮楚澤之春。”又《謝復秘書監表》雲:“炎荒萬裏,歲律一周。傷禽無振羽之期,病樹絶沾春之望。”人亦哀之。
【陳彭年】 〔以文章遭遇,久居清秘,人譽其官銜為一條冰。〕
陳彭年,大中祥符中同知貢舉。省試榜出,有甥不預選,潛入其第,會彭年未出,於幾上得黃敕,題其背曰:“彭年頭腦太鼕烘,眼似朱砂鬢似蓬。紕繆幸叨三字內,荒唐仍在四人中。取他權勢欺明主,落卻親情賣至公。千百孤寒齊下淚,斯言無路達堯聰。彭年怒,抱敕入奏,章聖置而不問。
申國長公主為尼,詔兩禁送至寺,賜齋。傳旨令各賦詩。陳彭年賦《瑞鷓鴣》詞曰:“盡出花鈿散寶津,雲鬟初剪嚮殘春。因驚風燭難留世,遂作池蓮不染身。貝葉乍翻疑錦軸,梵聲才學誤梁塵。從茲豔質歸空後,湘浦應無解佩人。”
【鮑當】 〔真宗朝進士。〕
鮑當善為詩。及第後,為河南府法曹,薛尚書(映)知府,當失其意,初怒之,當獻《孤雁》詩云:“天寒稻粱少,萬裏孤難進。不惜充君庖,為帶邊城信。”薛大嗟賞。自是遊宴無不預焉,不復以掾屬待之,時人謂之“鮑孤雁”。薛嘗暑月詣其廨捨,當方露頂,狼狽入,易服抱板而出,忘其幞頭。薛嚴重,左右莫敢言者。坐久之,月上,當顧見發影,大慚,以公服袖掩頭而走。
【孫冕】 〔天禧中直史館。〕
孫冕在史館幾三十年,晚守蘇,及期,大書詩於壁,拂衣而去。詔下,公已歸矣。其詩曰:“人生七十鬼為鄰,已覺風光屬別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謀泉石養閑身。去年河北曾逢李,今日淮西又見陳。(李見素、陳莊皆差致仕。)寄語姑蘇孫太守,也須抖藪老精神。”
【石延年】 〔字曼卿,真宗朝學士。〕
石曼卿登第,有人訟科場。覆考落者數人,曼卿在焉。方與同年期集,使至,追所賜敕牒,餘人皆泣而起,獨曼卿笑語終席。次日,放黜者受三班藉職,曼卿作詩曰:“無纔且作三班藉,請俸爭如錄事參?從此免稱鄉貢進,且須走馬東西南。”(句腳俱縮一字,傳以為笑。)
李長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世以為奇絶無對,石曼卿曰:“是不難。‘月如無恨月長圓。’”(曼卿詩有“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一聯,為伊洛中人所稱。)
石曼卿喜豪飲,與布衣劉潛友善。曼卿通判海州,潛來訪之,曼卿迎於石闥堰,與潛劇飲,中夜酒竭,顧船中有醋鬥餘,傾入酒中並飲之。闕明,酒醋俱盡。曼卿每與客痛飲,露發跣足,着械而坐,謂之“囚飲”;飲於木杪,謂之“巢飲”;以稿束之,引首出飲,復就束,謂之“鱉飲”。其狂縱大率如此。廨後為一庵,常臥其間,名之曰捫虱庵。
石曼卿一日語僧秘演曰:“館俸清薄,恨不得痛飲。”不數日,演引一納粟牛監簿來,以宮醪十擔為贄,演為傳刺,曼卿愕然延之,乃問:“甲第何許?”生曰:“一別捨介繁臺之側。”曼卿閑語演曰:“繁臺寺閣虛爽可愛,久不一登。”生曰:“學士與大師果欲登閣,當具酒蔌迎候。”曼卿許之。一日休沐,約演同登。生陳具於閣,器皿餚核冠於都下。石、演高歌褫帶,飲至落景。曼卿醉,喜曰:“此遊可紀。”乃以盆漬墨濡巨筆題雲:“石延年同空門詩友老演登此。”生拜叩曰:“塵賤之人,幸獲陪侍,乞挂一名,以光賤跡。”曼卿握筆沉慮,目演,佯聲諷曰:“大武生捧硯用事可也。”演以為言,竟題雲:“牛某捧硯。”歐陽永叔後以詩戲曰:“捧硯得全牛。”
石曼卿官册府時,五鼓趨朝,見二舉子係邏捨,望曼卿號呼請救,因駐馬召邏卒問之,曰:“昨夕裏間有納婦者,二子穴隙以窺,夜分被執。”曼卿力為揮解,卒長勉從之,二子叩頭拜於馬前。曼卿按轡占絶句以誚之雲:“司空憐汝汝須知,月下敲門更有誰?叵耐一雙窮相眼,得便宜處落便宜。”
石曼卿獨行京師,一豪士揖之而語曰:“公幸過我傢。”石許之,同入委巷,抵大第,藻飾宏麗,錦綉珠翠,殆非人間所擬。歌舞歡醉。丐書,為揮《籌筆驛》詩數篇,以金帛數百千贈之,復使騶從送還,恍然不知其誰。翌日,殆無復省所居矣。他日遇諸塗,又遺以白金數兩,謂曰:“詩中‘意中流水遠,愁外舊山青’最佳。”
石曼卿嘗乘馬出街,禦者失,馬驚墮地,從吏遽扶掖升鞍,曼卿笑曰:“幸我是石學士,若瓦學士,豈不跌碎乎?”
石曼卿卒後,故人有見之者,雲:“恍惚如夢中言:‘我今為鬼仙,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遊,不得,忿然騎一素騾去如飛。其後又降於亳州一舉子傢,又呼舉子去,不得,因留詩一聯雲:“鶯聲不逐春光老,花影長隨日腳流。”頗類曼卿平生語雲。
【魏野】 〔字仲先。母嘗夢引袂於月中承兔,因有娠。居陝東郊,鑿土袤丈,曰樂天洞。無貴賤皆白衣紗帽見之。出跨白驢。號草堂居士。〕
魏仲先少未知名,嘗題河上寺柱雲:“數聲離岸櫓,幾點別州山。”郡幕見之,大驚,邀與相見。贈詩曰:“怪得名稱野,元來性不群。藉冠來謁我,倒屣起迎君。”仍為延譽。由是,人始重之。
真宗祀汾陰,聞魏仲先名,遣中使召之,仲先題詩壁問遁去,詩云:“達人輕祿位,居處傍林泉。洗硯魚吞墨,烹茶鶴避煙。閑惟歌聖代,老不恨流年。靜想閑來者,還應我最偏。”使還,以詩奏上,曰:“野不來矣。”先是,上嘗圖種放所居,野居亦有幽緻,又令圖之。
王丞相旦從東封車駕回,過陝,魏仲先令山童持詩獻曰:“聖朝宰相頻頻出,君在中書十五秋。西祀東封俱已了,好來相伴赤鬆遊。”旦袖其詩,纍於上前求退,遂得謝。
寇萊公鎮洛,凡三邀野不至,暇日,以刺訪之,野服葛巾布袍長揖萊公,禮甚平簡。頃之,議論騷雅,相得甚歡。將別,謂萊公曰:“盛刺不復還,留為山傢之寶。”乃謝以詩曰:“晝睡方濃嚮竹齋,柴門日午尚慵開。驚回一覺遊仙夢,村巷傳呼宰相來。”
寇萊公典陝日,與魏野同遊僧寺,觀覽舊遊,有留題處,公詩皆用碧紗籠之,至野詩,則塵蒙其上。時從行官妓之慧黠者,輒以紅袖拂之。野顧公笑,徐詠雲:“世情冷暖由分別,何必區區較異同?但得常將紅袖拂,也應勝似碧紗籠。”萊公大笑。
北都有妓女美色,而舉止生梗,人謂之“生張八”。因府會,寇忠愍令乞詩於魏野,野贈之曰:“君為北道生張八,我是西州熟魏三。莫怪尊前無笑語,半生半熟未相諳。”坐客大發一噱。
魏仲先子閑亦有父風,宋景文嘗贈以詩云:“姓名高士傳,父子少微星。”
【林逋】 〔字君復,居杭州西湖之孤山。真宗聞其名,賜號和靖處士。元僧楊璉真伽發其墓,惟端硯一枚,玉簪一枝。〕
林和靖嘗著《春草麯雲》:“金𠔌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餘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後張子野過和靖隱居,有詩一聯雲:“湖山隱後傢空在,煙雨詞亡草自青。”
林君復惜別《長相思》辭雲:“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此詞甚有情緻。宋史謂其不娶,非也。林洪著《傢山清供》,其中言“先人和靖先生”雲雲,即先生之子也。蓋喪偶後遂不娶爾。)
逋結廬西湖二十年未嘗入城市,時泛小舟遊湖上諸僧寺,傢蓄二鶴,客至,童子放鶴為候,逋棹舟歸。卒葬捨傍。臨終,賦《書壽堂壁》雲:“湖外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初逋客臨江,李諮始舉進士,而未有知者,逋謂入曰:“此公輔之器。”逋卒,而諮適知杭,為製緦麻服,與其門人哭而葬之,刻其臨終詩,納之壙中。
和靖雖隱居,而亦以豪放玩世,故當時頗有不足之者。嘗傲視許洞,洞作詩嘲之曰:“寺裏啜齋饑老鼠,林間咳嗽病獼猴。豪民送物鵝伸頸,好客臨門鱉縮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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