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杜甫   返回  唐詩鑒賞辭典蜀相      劉學鍇 Liu Xuekai

  杜甫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題曰“蜀相”,而不曰“諸葛祠”,可知老杜此詩意在人而不在祠。然而詩又分明自祠寫起。何也?蓋人物千古,莫可親承;廟貌數楹,臨風結想。因武侯祠廟而思蜀相,亦理之必然。但在學詩者,虛實賓主之間,詩筆文情之妙,人則祠乎?祠豈人耶?看他如何着墨,於此玩索,宜有會心。
  開頭一句,以問引起。祠堂何處?錦官城外,數裏之遙,遠遠望去,早見翠柏成林,好一片蔥蔥鬱鬱,氣象不凡那就是諸葛武侯祠所在了。這首一聯,開門見山,灑灑落落,而兩句又一問一答,自開自合。
  接下去,老杜便寫到映階草碧,隔葉禽鳴。
  有人說:“那首聯是起,此頷聯是承,章法井然。”不錯。又有人說:“從城外森森,到階前碧色,迤迤邐邐,自遠望而及近觀,由尋途遂至入廟,筆路最清。”也不錯。不過,倘若僅僅如此,誰個不能?老杜又在何處呢?
  有人說:既然你說詩人意在人而不在祠,那他為何八句中為碧草黃鸝、映階隔葉就費去了兩句?此豈不是正寫祠堂之景?可知意不在祠的說法不確。
  又有人說:杜意在人在祠,無須多論,衹是律詩幅短,最要精整,他在此題下,竟然設此二句,既無必要,也不精彩;至少是寫“走”了,豈不是老杜的一處敗筆?
  我說:哪裏,哪裏。莫拿八股時文的眼光去衡量杜子美。要是句句“切題”,或是寫成“不啻一篇孔明傳”,諒他又有何難。如今他並不如彼。道理定然有在。
  須看他,上句一個“自”字,下句一個“空”字。此二字適為拗格,即“自”本應平聲,今故作仄;“空”本應仄聲,今故作平。彼此互易,聲調上的一種變換美。吾輩學詩之人,斷不能於此等處失去心眼。
  且說老杜風塵澒洞,流落西南,在錦城定居之後,大約頭一件事就是走謁武侯祠廟。“丞相祠堂何處尋”?從寫法說,是開門見山,更不紆麯;從心情說,祠堂何處,嚮往久矣!當日這位老詩人,懷着一腔崇仰欽慕之情,問路尋途,奔到了祠堂之地他既到之後,一不觀賞殿宇巍巍,二不瞻仰塑像凜凜,他“首先”註意的卻是階前的碧草,葉外的黃鸝!這是什麽情理?
  要知道,老杜此行,不是“旅遊”,入祠以後,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凜凜,他和普通人一樣,自然也是看過了的。不過到他寫詩之時(不一定即是初謁祠堂的當時),他感情上要寫的絶不是這些形跡的外觀。他要寫的是內心的感受。寫景雲雲,已是活句死參;更何況他本未真寫祠堂之景?
  換言之,他正是看完了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凜凜,使得他百感中來,萬端交集,然後纔越發覺察到滿院萋萋碧草,寂寞之心難言;纔越發感受到數聲嚦嚦黃鸝,荒涼之境無限。
  在這裏,你纔看到一位老詩人,獨自一個,滿懷心事,徘徊瞻眺於武侯祠廟之間。
  沒有這一聯兩句,詩人何往?詩心安在?衹因有了這一聯兩句,纔讀得出下面的腹聯所說的三顧頻煩(即屢屢、幾次,不是頻頻煩請),兩朝開濟(啓沃匡助),一方面是知人善任,終始不渝;一方面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一方面付托之重,一方面圖報之誠:這一切,老杜不知想過了幾千百回,衹是到面對着古廟荒庭,這纔寫出了諸葛亮的心境,字字千鈞之重。莫說古人衹講一個“士為知己者死”,難道詩人所理解的天下之計,果真是指“劉氏子孫萬世皇基”不成?老臣之心,豈不也懷着華夏河山,蒼生水火?一生志業,六出祁山,五丈原頭,秋風瑟瑟,大星遽隕,百姓失聲……想到此間,那階前林下徘徊的詩人老杜,不禁汍瀾被面,老淚縱橫了。
  庭草自春,何關人事;新鶯空囀,祗益傷情。老杜一片詩心,全在此處凝結,如何卻說他是“敗筆”?就是“過渡”雲雲(意思是說,杜詩此處頷聯所以如此寫,不過是為自然無跡地過渡到下一聯正文),我看也還是衹知正筆是文的錯覺。
  有人問:長使英雄淚滿襟袖的英雄,所指何人?答曰:是指千古的仁人志士,為國為民,大智大勇者是,莫作“躍馬橫槍”“拿刀動斧”之類的簡單解釋。老杜一生,許身稷契,志在匡國,亦英雄之人也。說此句實包詩人自身而言,方得其實。
  然而,老杜又絶不是單指個人。心念武侯,高山仰止,也正是寄希望於當世的良相之材。他之所懷者大,所感者深,以是之故,天下後世,凡讀他此篇的,無不流涕,豈偶然哉!
  (周汝昌)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望嶽畫鷹房兵曹鬍馬畫鷹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兵車行飲中八仙歌
春日憶李白前出塞九首(其六)麗人行貧交行
醉時歌後出塞五首(其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月夜
悲陳陶對雪春望哀江頭
喜達行在所三首(其二)北徵羌村三首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於詩
第   I   [II]   [I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