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绘芳录   》 第四十四回      西泠野樵 Xi Lingyeqiao

  话说聂慧珠自修行以来,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初时犹觉花朝月夕,偶触情怀,尚自感自叹。虽说见着伯青狠忍不理,未免心内还有些抛舍不下。到了两三月后,内念日坚,外缘日屏,把尘世上一切儿女私情,人生贪欲,皆撇入东洋大海。连自家的身子,都觉非已所有。不过隔两日到王氏处询问一声,以尽母女之情而已。其余一概人等都不见面,省得见着徒惹烦恼。王氏、二娘在背后计议,待他性子过去尚望他回头。不知慧珠的心,一日坚固似一日,世情一日冷淡似一日。
  这〔日〕晚间,吃了饭,叫使婢们退出,亲自点了一支香,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涌经。待至三更时分,恍惚间似睡非睡,身子虚飘飘的起来,心内犹自明白。暗急道:“修行最忌的走禅,我从不曾这样,今夜何故如此?”即狠命的把心朝下沉着,忽觉离了座位,又到前番梦中那荒野地方。正渺渺茫茫不知所向,猛然背后似乎来了一个人,方欲转身,耳畔只听得来人说道:“你的俗孽已满,道心已坚,还不早早返本还原,等待何时?”又似一件重重的东西,在脑后击了一下,不禁失声呼捅。启眼看时,仍坐在蒲团上。顿觉头晕眼花,鼻塞声重,不能再坐,忙起身至榻前睡下。
  细想适才梦中情景,说我俗孽已满,亟宜返本归原。早明白不能久于人世,未免一喜一悲。喜的从今割断尘缘,可登仙界。
  悲的母亲生我一场,虽然借腹而生,究竟十月怀胎,三年乳哺的大恩未报,况母亲平日又钟爱独甚,我若一旦先别了他,岂不把母亲哭坏。想到此处;又掉下几点泪来。此时身子愈觉不爽,忙叫起外间伺候的使婢,给他捶着。过了时许,方昏昏睡去。
  次日,即懒得起来,连饮食都减了。慌得王氏请了医生来诊视,都不识病原。六脉又好好的无病I若据外面形容看来,又似有病,便不敢造次开方,互相推卸。急得王氏没了主意,四处遍求名医,皆是一口同声的说。王氏又去求签问卜,说的都不甚好。可怜王氏,忙一阵哭一阵。二娘看不过去,再三的劝慰;又悄悄吩咐人去料理后事,背地对人道:“我看这病来得蹊跷,怕的不好。若托庇好了,用不着更妙。不要临时忙乱的来不及,又办不出好货来。只要不给你们太太知道就是了。”说罢,正欲入内去看慧珠,见人来回道:“祝少老爷到了。”
  说话间,伯青早巳进来,二娘忙迎上去问好。伯青也无暇叙说闲文,即问道:“大姑娘的病,怎么了?”二娘咂嘴道:“没有什么好坏,连日都是这般样儿。在我看都难以收功,只不过缠绵日期罢。”伯青闻说,犹如万箭攒心,止不住纷纷泪下。即大踏步走向慧珠后进来,二娘赶着跟入,口内招呼王氏道:“祝少老爷过来看姑娘病的。”
  王氏正向慧珠问长问短,忽听祝伯青来了,即出房迎接,见伯青一面走着,一面拭泪。王氏不由也伤心起来,想到慧珠那般冷淡待他,令人寒心;若是别人久该恼了,他今日听见慧珠有病,即来看视,又如此悲切。“祝少爷要算天下第一等情种,偏生我家这丫头没福,平空的要恼他。你虽恼他,他却不肯恼你,真叫人看着分外感敬”。便抢一步,迎着道:“又劳动祝老爷大驾。”
  伯青摇手道:“不是这样说。此刻你姑娘觉得怎样,可碍事不碍事?”王氏见伯青问得急迫,反不好说出慧珠病危,恐吓了他,因说道:“少爷放心,不妨的。不过来势甚狠,医家又说得沉重,叫人害怕,其实也不至就怎么样呢!”说着,即邀请伯青进房。
  伯青到了房内,见慧珠面向外睡着,瘦得都脱了形。较之前年扬州有病的时节,大不相同。恨不能即上去询问,只因慧珠自修行以后,不大理他!又不敢冒失,反忍着泪,从容走至牀前,低声问道:“畹秀,你如今觉得怎么?我昨日才知道你身体欠安你要恕我来迟。”王氏忙掇张杌子过来,请伯青坐下,使婢又送上茶来。
  慧珠本没睡着,因见伯青进房,故作蒙咙之态。听得伯青虚心下气的问他,不免又感动前情,着实不忍。徐徐睁开两眼,哼哼唧唧的道:“倒很费你的心,我并不觉怎样,只是不想饮食,四肢懒动。医家又说不出认真的病原来,闹得我药也不敢吃。好在人之生死,总有天命。若是年灾月晦,过些时自然病退身安。若命里逢绝,别说没吃药,就是吃下仙丹去,也没有用。我亦没甚放心不下,只有我母亲白白养我一世,平日又极疼爱,一旦我有个好歹,只愁苦坏他老人家。所喜妹子有了着实去处,者香待他是没得说的,将来母亲还可以靠得他住。即是母亲不愿到浙江去,住在南京,不用我嘱托,你自然亦是照应的。虽说日前无辜的给你气受,想你我知己非止一日,你也不能恼我。总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听我这卜句话罢。”说着,自己亦流下泪来,却不肯说出他梦中的事。
  伯青未曾听完,早巳哭得泪人一般。王氏更外抚膺顿足,大哭起来。二娘。使婢等人,无不伤心落泪,只得上来解劝。伯青哽咽半会道:“畹秀,你快别要这么想,现在有病,再胡思乱想的,越发难好了。况且你一点年纪,譬如一枝花,才有骨朵儿还没开呢,那里就能死。千万不要这么瞎说瞎想。你看你母亲哭得这般悲切,都是听了你伤心的话。若说虑及你母亲无人照看,者香固不能置之不问,就着路远,你母亲难去,我在南京可能不问么?可是你多想了。你只管放心养你的病为是。你疑惑我仙你,这句话更不像你说出来的。我也知道你是气头上,那里当真就不理我了。我要恼你,我即不来了。”一番话,说得慧珠惟有点头含泪应答而已。
  伯青又恐他病中不耐聒噪,起身退了出来,嘱咐王氏“上紧的请好手医家诊视不可怠缓。大姑娘的病,是很有几分呢”。
  王氏叹气道:“祝少老爷,还等到你今日吩咐吗,我在神道前是什么愿心都许下了。看他今日待你老人家甚好,非比往日,想是悔过来了。好少老爷,还求你时常来走走,与他说说话儿,劝解劝解他,或者好得伙些,亦未可定。”伯青连声应允,因天色不早,即作别回府。
  祝公正拿着一封信,念绐祝老夫人听,见伯青进来,即问道:“你到那里去了这半日?者香有信在此,你去看着就知道了。”伯青忙接过信来,果是王兰亲笔。前面无非说些久别的话,后面即说到“刻下署理杭抚,案牍日多,兼之今夏浙江海塘涨裂,沿海一带居民被水淹没,到处成灾。而且彼处百姓向来强悍,多半借此作乱,入海劫杀往来商贾。业已奏请,奉旨带兵往剿。又值秋间出境阅兵之期,欲屈老弟与楚卿来杭襄助数月,忝在至好,想不我却”。信后又问及从龙南河光景。伯青看罢,沉吟不语。祝公道:“既然者香特来请你二人,是不能辞的。明儿将信与楚卿看去,你们商量何日起程。”伯青勉强应着,回到自己房内,怔怔的坐着出神。
  素馨只当他仍为慧珠的病,笑问道:“你去看过畹秀了么,他近日可好些?”伯青“嗐”了声道:“畹秀的病只怕不能好了,大约本月内还可捱得过去。今日者香那里又有信来,诮我同楚卿到杭州去帮他数月。他要带兵搜剿海寇,并出境校阅行伍,怕的一人照察不到,你想着我与楚卿是不能不去的,偏偏畹秀又病在垂危厂我怎么放心动身呢?将才这封信老爷又看过了,催着我日内即要起程,真正叫我行止两难。”素馨忙问道:“你的意思,究竟去不去呢?”伯青道:“者香既有信来,老爷又这般吩咐,何能不去。意在请楚卿先行,我候畹秀的病定一定头,是好是歹,免得两边记挂。”
  素馨微笑道:“论理你去不去也不用我问,但是者香与你有这一分交情,他既写信来相请,又细说他的苦衷,你好意思推却么?若叫楚卿先去,分明姓冯的与他交情契厚,姓祝的与他生疏了。再则畹秀的病,未免来势甚重,那里一时就能死的道理,都因医家没有本领,不曾说出病原,他家的人心里怕着是有的。在我看,你若不去,一来得罪了朋友,二来老爷也不喜欢。你别认错了我定要催着你去,姓王的并非我娘家人。不过我替你想着不去种种不妥当,恐耽了重色轻友的名声。倘或你动了身,畹秀竟有个长短,带累你终身之恨,我可担不起那不是呢。你自家斟酌着罢!”
  伯青听素馨句句是讽刺的话,也不答言,起身出来到了书房。命人请二郎过来,先将王兰的信与他看了。即商议请二郎先行,自己随后定至。二郎满口应诺,因在南京逛烦了,久想到西湖上去游玩,难得者香有信来请他,故欣然愿往,即说定来日清早起程。好在家内有穆氏作伴,又离祝府相近,是放得心的。只嘱咐伯青,“若畹秀能即好些,你宜早来为是。你来的时候,可托小臞照应着我家的事罢”。伯青亦答应了。次早,二郎白去收拾起身不提。
  伯青俟二郎走了,即托言有病,将二郎先行的话禀明祝公。祝公听了,亦无甚言浯。伯青既推病在家,日间不敢出门,每晚等祝公安寝了,忙忙的偷着去看畹秀。见了面,慧珠无非是请照看他的母亲,其外也没有别的嘱咐,不过彼此对着淌一回眼泪。或有时慧珠睡着,伯青不便惊动,只在王氏前询问一声,即回府去。
  无奈慧珠的病势日重,甚至昏迷不省人事。王氏惟有守着啼哭而已。一日,人来回说后事已齐。二娘也顾不得王氏悲苦,便悄悄的告诉了。
  可怜伯青日间装病在家,足不出户,一心记念着意珠的病,不知若何情形。只有晚间偷空去走一趟,又不能过于耽搁。连日亦愁烦的消瘦不堪,祝公夫妇只当伯青真有了病,忙着请医调治。素馨见了,也觉可怜,反用言语宽慰。
  这日,下昼时分,伯青正坐在书房内纳闷,恨不能顿时晚了,好去看畹秀。昨晚他那个样儿,竟有朝不保暮的神情。自己又悔不该推病,倒是说明到杭州去,仍叫楚卿先往,我即住在聂家,反可自由自便。;-时愁绪纷生,又饮泣了一会,不觉神思困倦,伏几而卧。见慧珠穿得整整齐齐从外面走入,伯青又惊又喜,正欲问他病着如何能来,想必是全愈了。慧珠已至面前,盈盈万福道:“生前蒙君锚爱,至死不忘。无如尘缘已尽,不能久留,特来拜别。又蒙允许照应老母。千祈勿忘我言,君家亦宜自爱,休要昧却前因,他日还能重见。”说罢,翻身即行。
  伯青听了不解何谓,赶忙上来扯着,意欲再问。被慧珠用力一推,跌倒在地。“哎哟”一声,醒来仍是一梦,便掩面大哭道:“畹秀不好了!”倒把素馨吓了一跳,急问道:“你怎么了,敢是魇住了么?”伯青即将梦中所见细说,素馨道:“这是你想念甚切,故有此心梦。”方欲用他言譬解,忽见连儿来回道:“将才聂家着人来报信说,聂大姑娘不好得很,请爷快点去呢!”
  伯青知道验了梦中之境,忙叫备两匹牲口,在后门外伺候。即是随身便服,由耳门穿入火巷,来至后门。早见连儿拉着牲口,在那里等着。伯青跨上牲口,也叫连儿骑马相随,加上一鞭,如飞的直奔聂家来。到了篱前下骑,才跨进门,即听得里面哭声摇山震岳。
  伯青的魂魄早巳不在身上,急急的奔进后面,见慧珠已停了牀。伯青走上来抱尸痛哭,直哭得气短声嘶,喉中哽噎。一时虚火上攻,眼前漆黑,晕倒在地。吓的王氏等人手忙脚乱的呼唤,又取开水灌下。好半会,伯青方悠悠苏醒,复又放声大哭。王氏起先原哭的死去活来,今见伯青如此伤悲,反忍着泪同二娘再三劝止,扯着伯青到外间来坐。
  伯青细问临终的光景,王氏道:“昨晚你少老爷去后,将近三更,忽然叫扶他坐起来,又要纸笔,喘吁吁的写了张长篇大套的,不知什么东西、,说留着给你少爷看。随后叫人取水与他净洗手脸,穿齐衣裙。直闹到鸡鸣时候,即对我说要【回去了,若再耽延,恐获罪戾。并说身后不可奢华,叫几个和尚来家念几卷《金刚经》就是了。百日后可在城外高阜地方安葬,坟前不用别的树木,只要多栽翠竹梅花。又劝我休得悲苦,在南京已托了你少爷照看,若怕孤凄,亦可到妹子那边去。妹子自然要孝敬你,就和我一样,只当当日单生了妹子一人,又怎么呢?你或悲痛出别的事故来,反使我阴魂不安。只恨见不着你少爷了,叫我转说,亦不必想念他,左右都要再会的,不过隔些日子。又拜托宋二奶奶,恐我想他,请二奶奶随时解劝着。说罢,即跌坐牀中,犹咕唧咕哝的念他平日的经咒后来天色大亮,那涌念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没顿饭时,即咽气了。犹似活人一般坐着,四肢仍然温软。少爷来的前一步,我们才将他放平在挺牀上的。”说着,王氏又撑不住哭了。
  二娘早在房内将慧珠写下的,拿出递与伯青。伯青接过,见是一幅花笺,上面写了有数百言,便展开含泪念道:妾虽薄命,系出世家。惟我生不辰,严亲早背,岭南万里,茕孑无依。孀母弱妹,共扶父枢,以归故土。嗣因庚癸将呼,举室远来金陵,依栖舅氏。孰知舅氏亦亡,进退不可。不得已勉从宋妪之说,忍辱蒙垢,偕妹作卖笑倚门之计。只许清谈文字,为当年苏小生涯;忽来邂逅因缘,荷此日萧郎垂盼。知己舍君,更无人矣。妾已辱在泥涂,尚有嫉风妒雨;君其心如云日,每多从井救人。从此或离或合,一任萍飘1只愿有始有终,三生絮果。方欣君赋归兮,妾颜未老。吟花弄月,常来联韵征歌;握手论心,何异盟山誓海。不意去秋,妾忽有梦,唤醒痴人,旋登彼岸。色相空空,妾惭冷面,情怀脉咏,君犹热肠。妾知负君,君不负妾也。讵料夙缘已满,尘世难居,顿来二竖之欺,致染兼旬之疾。情缘斩断,不归忉利之天;面目犹存,再认蓬莱之岛。妾今归去,敢比双成返劫之年;君可重逢,且止潘岳悼亡之恸。书成恨恨。早为春尽蚕丝;意尚殷殷,空有夜深烛泪。不既下怀,渚祈珍重。余意缠绵,复成二绝。
  小谪轮回二十年,自知非释亦非仙。
  只因妄解相思字,来结人间不了缘。
  时事人情尽子虚,依然面目见真如。
  与君本是善相识,他日重归认旧庐。
  念毕,伯青重新痛哭不已,道:“畹秀真乃天仙化人,来历劫的。当此垂危之际,犹能自叙生平。偏又单单给我,是尚许我为知己,叫我见了,怎不伤心?”二娘又劝慰了半舍方止。少顷,阴阳生与僧道人众皆齐,忙着入殓,即停供在后进正间。伯青复至灵前,哭奠了一番。连儿进来,再三催请,方乘骑回府。
  素馨小姐亦着实的劝说,暗想睹物伤情在所不免,便趁势劝他往杭州去。伯青因允了王兰,随后即来,而且二郎去的日久,不能再缓。便去与王氏商议,不必待到百日,七终即可出殡。“我要往杭州去,莫若乘我在家安葬,我也放心”。王氏亦因丧中各事,均系伯青一手经理,好在迟早都要安葬,不如依了他,我也少操些心,落得交代他办去,遂应允了七终出殡。林小黛得信也亲身备了祭礼,前往哭吊,以尽姊妹二场的情分。
  临期伯青亲来送殡,一路上人夫轿乌,旗幡幢盖,亦甚热闹。伯青直送到坟前,看着安葬下去。遵慧珠遗言,墓道左右尽栽了一片梅竹。又狠狠哭拜了一回,被众人力劝回城。
  过了一日,素馨亦早满了月。伯青即收拾赴杭,临行嘱咐梅仙、五官两人,照应着二郎家事。“聂奶奶那边,你们也常去走走。若十分想他女儿,你们须设法宽解,别要尽着他性子闹”。又去叩辞了江公夫妇,即向杭州而去。
  且说二郎到了杭州,王兰接着甚为欣喜。问及伯青何以不至,二郎即说到慧珠病势沉重,伯青不便即来。王兰听了,很吃了一惊,又嘱托二郎不可声张使柔云知道。“他前夜得了一梦说是梦见他姐姐前来作辞,又吩咐他好生孝敬母亲。连日正愁着他姐姐呢,又叫我写信至南京问去。这么想起来,畹秀的病却有些不妙。此时若告诉了他,不知闹到什么田地呢,左右等伯青来了,问明好歹,再作计议”。
  晚间入内,即说起二郎从南京来。“你母亲同畹秀皆平安无事,据说秋间还要到杭州来瞧你。只有畹秀,而今矢志修行,不与伯青往来;终日坐在静室内念佛看经,甚至你母亲和宋二娘整日的不见面。任凭旁人怎样劝说,他都不听”。
  洛珠闽得母姊无恙,心内稍安,因说道:“姐姐也太胡闹了,平空的要修行,可不是笑话么!况他素昔最厌僧尼,说人生在世,又不杀人放火,那里来的罪孽,要他忏悔?不过变着法儿,弄人的钱罢咧!即如汉武帝梦见丈六金身,自称是佛,其言甚诞。试问谁见他梦中的事呢?焉知不是武帝借词?偏生世间的愚夫愚妇,惑于释氏者,多以有用之金银,作无用之施舍。你听着他既如此辟说,无故的怎么信起佛来?我恐另有别情,借此为辞。他们果真秋天来了,我倒要细问问他是什么心境?”王兰亦只得含糊答应。
  次日,备酒代二郎洗尘。席间,说到日内即要统领抚标兵弁,往宁绍一路海滨地方剿灭盗匪。前日已檄知该处道府等,预备兵粮夫马接济。而且贼众猖獗,每海上岸窥探附近城郭,其势不容刻缓。“我已择定五日后起营,巡抚任上一应公事,虽然委了藩司代印代行,仍要奉烦老弟从中照察。我即可安心前往,无后顾之忧。所以专函请你同伯青至此。伯青想必还有几日耽搁,我是不能等他。来时请你致意,即托他与你互相关切,分外妥善。再则倘或畹秀有了长短,伯青来此,柔云必要追问根底,须当设法说得缓转些,不要冒冒失失的明告诉他,能于隐瞒着更好。柔云的性格,你与伯青是深知的,竟可急痛出意外事来”。
  二郎笑道:“我晓得了,不用你累赘了。你只管带你的兵立功去罢,别要在军中运筹退敌之时,又惦记着家内娘子军,那可不是玩儿的。”王兰亦笑道;“人家好意拜托你的正经,你又说笑话了。”二郎道:“你说正经,我却招起一桩正经来。想你此去剿灭海贼,必要多带熟谙海面的将官调用。现在你属下黄岩总镇,此人由偏裨擢用起来的,据闻惯习水战,亦复老于行伍,以前颇着战绩。他这黄岩镇总兵,也因巡缉洋面有功,保升来的。”
  王兰道:“你不说,我几忘了。黄岩镇总兵不是姚守成么?我亦常闻该镇久历戎行,弓马娴熟。去冬合省文武大计,我尚与浙闽总督联衔汇奏该镇武功第一,准以提督补用的。你怎么知道此人来历?”二郎遂将柳五官如何提拔他女婿郑林,又怎样单身退盗救了五官,“现在郑林为漕河两营中军,在田颇为得用。郑林的武艺,即是他丈人姚守成传授的。有婿如此,其翁可知。在田等人常与我说及,所以我晓得这般清晰,不然也不敢切实举荐。”王兰听了,欣喜异常,顿时即发了飞檄,调黄岩镇总兵姚守成火速赴营听用。少顷席散,各自安寝。
  到了第五日,王兰穿了朝服,祭旗开兵。满城文武齐来候送,二郎亦送到城外,再三珍重而别。由是每日按着应行的公事办理,暇时即往西湖上各处游览胜迹。一日,伯青到了,见着二郎彼此少叙寒暄。二郎即说者香已行,致意拜托的话。又问畹秀近日怎么了?伯青见二郎问到慧珠,不觉泪下道:“畹秀殁了,我待他安葬下去,方起身的。不然何以直至今日才来。”二郎听说慧珠已死,亦心酸泪落,连呼可惜道:“不意畹秀如此短命,从兹非独伯青少了一个知己,世间亦少一个才貌兼全的女儿了。”着实叹息了一会,即说到者香恐柔云悲伤成疾,畹秀的凶信不可使他知道,候者香事竣回来,再为计议。
  伯青道:“这却难了,我来时他母亲尚再三谆嘱,告诉了柔云,叫我探问者香口气,好接他到杭州来,免得他一人在南京孤凄。他还守我回信呢!况且柔云晓得我来,必然要问,我怎生对答他?若说畹秀仍是好好的,何以连一封平安信都没有?也不像句说话。又不知者香何时可回,出兵的事,不是十天半月可以料得定的。】倘或连儿们不谨慎,漏出一两句来又怎么了。再则这件事,也非能瞒的事。”
  二郎听了,低首想了半会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柔云果真问你,你只含糊应着,却暗中回明者香的夫人,叫他设法去。他若告诉了,他自然要劝解柔云,就是闹出别的变故来,者香回来也抱怨不着我们。”伯青连声称善道:“你想的倒十分周到,莫如就回大太太去。少刻柔云必然叫人来问,我即推说你们大太太晓得,问他去就是了。他说与不说,与我们毫无干涉。你不知我提起畹秀的话,即要伤心,被他们看出破绽来倒不好。”二郎即唤伺候书房的家丁进来,将南京的话说了一遍,叫他上去悄悄回明大太太,千万别要使姨奶奶的人听了去。家丁应着,转身入内。
  那知洛珠自从梦见慧珠之后,常常想念。虽说二郎从南京来的,说他母亲姐姐无恙,终怕是宽慰他的,恨不能伯青立时来此,讨问个实信。今日忽闻伯青到了,即叫小丫头出来听信,所以二郎与伯青商酌的话,尽被小丫头窃听了去。小丫头不知高低,忙忙的当件新闻,回至房内一五一十的说了。洛珠听了,好似身子掉入大海里一般,急的眼睛直竖,一口气转不过来,平空往后栽倒,昏晕过去。吓得众使婢狂呼乱喊,慌作一团,又忙着报信与大太太。
  恰好那家丁已回明静仪小姐,静仪正要起身过来,相机而动,告诉洛珠知晓。忽见小丫头慌慌张张的来说:“姨奶奶死过去了,请太太快点去看看。”静仪吓了一跳,不知何事,一面扶住使婢走着,一面问那小丫头,究竟姨奶奶什么事?小丫头道:“姨奶奶听得南京来了什么祝大老爷,说是人人请来的,即叫我听他与前日来的冯老爷说些什么?我只听他们说,姨奶奶家的大姑娘没了,又叫瞒着姨奶奶,先来回太太声。我想既然姨奶奶家的人不在了,瞒着做什么呢?不想告诉了姨奶奶,也没说什么,又没有哭,就跌晕过去。”
  静仪听说,方明白小丫头走露风声的原故。说着,到了洛珠房中,见众婢已将他扶到牀上,正围着手慌脚乱的揉胸抹肚。静仪喝住众人,不许乱动,看了看洛珠面如白蜡,牙关紧闭,知是急痛痰迷,别住气了。回头叫人取开水来,又亲自揎袖,坐在洛珠身畔,用手在他胸口轻轻推抹,使他活动着这别住的一口气。使婢们取了开水来,又和下一匙白蜜,用牙簪撬开洛珠牙关,缓缓灌入。约一顿饭时,肚内或上或下的响,渐渐响至喉间,听他“哎哟”一声,哇的一口吐出多少痰来,即放声大哭道:“我的苦命姐姐呀,你怎么就忍心抛下母亲和你妹子去了?”说着,跌足捶牀,哭闹不止。
  静仪因他适才别住气的,反要让他哭着喊着,方可无碍。停了片刻,始慢慢的解劝道:“你是个聪明人,须知人死不可复生,哭也无益。然而姊妹之情,何能不伤心还,还要自家保重。再者你家太太,现在只望你一人,你若身体急坏了,反叫他听着不安。好在南京一水之隔,歇两日,打发人去接了你家太太来同住。你可早晚侍奉,他既不致伤心,你又可以克尽孝道。你想我这话可错是不错?大抵人生寿夭有数,是强求不来的。何况你姐姐闻说他已修行了,安知不是到了好处。你这半日也闹乏了,我那里有现熬下滚热新莲米香粳粥,我吃着很可口的,叫人拿了来,你可吃一点子培培元气。你亦该知道你的身子不好,不要践踏出病来,那可犯不着。”
  洛珠哭着道:“虽蒙你们劝我是好意,无奈我的心里只觉酸痛的不耐烦。想我母亲只生了我姊妹二人,自幼噙在口里长大的。我上年到这里来,他老人家尚哭了几夜,我还是活着呢,不过隔的路远些。今日我姐姐死了,遥想母亲不:知悲苦到什么样子,多分他老人家电活不成了。”说罢,又嚎啕痛哭。静仪好容易再三温言软语的宽解方止。
  洛珠又要当面去问伯青,究竟姐姐是何病症殁的。静仪即吩咐房门外挂起湘帘,叫人“请祝老爷进来,我们姨奶奶有话说呢。设或祝老爷问你,即说南京的事姨奶奶晓得了”。那使婢去了半晌,请着伯青入内,在正间坐下,使婢又送上茶来。洛珠勉强起身,走到房门口,隔着帘子问了伯青的好,伯青也回问了好。洛珠道:“适才祝老爷与冯老爷所言,我已尽知,不必隐瞒。但是我姐姐是何病症殁了,又如何结果?我母亲近来可好?诸细细说明。”
  伯青含悲忍泪的答道:“令姐并无重病,头一夜还念了两个更次的佛,觉得有些不爽,睡下了。次早即头眩目昏,懒进饮食,沉沉的想睡。沾了医家米,又说不出什么病原,只说身体素亏,想是近来劳碌过度,当先开脾胃,能多吃些,再调养起精神,就无碍了。一起几个医生,皆是如此说法。令堂是什么精致得味的饮食,都办到了,问着他倒也想着吃,及至到了面前,仍不能入口。便一日一日的消瘦微弱下去,后来爽性连汤水都不要吃,竟于七月念二日亡故。”
  说到这里,不向那眼泪似断线珍珠,扑扑簌簌的下来,忙用手绢拭了,又说慧珠临终言语,及写下的遗笔。现在已出了殡,所有身后一切均遵他所嘱,不奢不俭,坟前栽的尽是梅竹,不用杂木。“我直待安非下去,才动身来的。令堂纵然想念,有宋二奶奶等人不时相劝,倒也罢了。叫我到杭州与你们商量,接他来走走,他也惦记你们的很。目下我虽来此,却嘱托了小臞照应,亦可放得心的”。
  伯青只把慧珠梦中所见,与临终来托梦一节,全行隐过不提。因在内室,又有静仪在旁,这些近于荒诞的话,不便说出。
  洛珠听完,几致柔肠寸断,哽噎着道:“家母、亡姊极承关顾,惟有容再图报罢。”伯青连称岂敢,即起身作辞出外。既到了杭州,只得将思含慧珠的心肠暂且撇过。又有二郎常时劝慰,除了办公之外,二郎即约他至西湖上散闷。
  且说洛珠听得伯青说他母亲要来,正合己意,即与静仪计议,打发人往南京去。静仪道:“我原说接了你家太太来住着,可见他也要想来呢,从今后起你可别伤心了。”当叫使婢传话外面,请冯祝二位老爷着几名妥当家人,到南京接聂奶奶去。洛珠又将差去的家人叫进来,当面吩咐,“沿途趱赶,不可迟缓,早早的回来,皆有重赏。我家还有同住的宋二奶奶,你们代我请声,如愿意同来,-路上我家太太也免得寂寞。况且他们老姊妹亦舍不得分开的”。从此洛珠也减了些悲苦,专望他母亲来杭,叙说多年不见娘儿们的苦衷别肠。或有时想起他姐姐来,静仪小姐必多般拣他平日喜欢的事,逗他玩笑。
  这日早间,静仪起身梳洗已毕,使婢来回道:“姨奶奶又独自在那里淌眼抹旧的呢。”静仪听了,即忙着过来。忽见仆妇们领着〔两〕个女人进内,见静仪请了安,说是杭州府太太着他们来请这边大太太、姨奶奶过去赏桂花。“我们今年衙门后阅内,桂花开得甚好,已备下酒席了,请大太太,姨奶奶不要推托,赏个脸儿”。静仪因连日变尽方法解洛珠的心事,难得杭州府太太来请,正好借此和他去散闷儿,遂笑说道:“倒多谢你们太太记挂,少停我同姨奶奶就来。你们先回去给我请安,千万别要费事。姨奶奶那边,你们不用请去了,我代说声罢。”两个女人应着去了。
  静仪来至洛珠房内,便说杭州府太太请我们去看桂花,“我已答应下了。你快点收拾同行,别要等人家三请四邀的”。洛珠本不愿往,因静仪再三劝去,却不过他的美意。静仪又帮着梳头更衣,穿戴齐全。即吩咐外面备轿,传齐伺候人等,静仪、洛珠在二堂口上轿,直向杭州府衙而来。未知府里请赏桂花,更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第五回第六回第七回
第八回第九回第十回第十一回第十二回第十三回第十四回第十五回
第十六回第十七回第十八回第十九回第二十回第二十一回第二十二回第二十三回
第   I   [II]   [III]   [IV]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