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餘音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此二句亦欠明白。】
  
  
  
  
  
  【王希廉:大姐送崇靈驗,引出劉老老取名。
  劉老老取名“巧姐”,既補出巧姐生日,又說“逢兇化吉,遇難成祥”,直伏一百十八回中事。
  平兒要鄉間幹菜,不是閑話,是為劉老老好不時常往來地步。
  劉老老此次進榮府,衣物銀兩滿載而歸,是伏後來老老傢中籍此寬裕,可以藏留巧姐地步,不是呆寫榮府念舊樂施。
  鴛鴦假要筆錠如意錁子,為抽開荷包袋掩飾無痕
  寶釵規勸黛玉是極愛黛玉,所論亦極正大光明,並寶玉亦隱隱在內。
  商量畫大觀園,開出許多需用之物及尋索圖樣,央人起稿且告假一年,競像此圖必要畫成,是反照後來並未畫完,又便稽延日月,便是文章躲閃法。】
  
  
  
  
  【張新之:
  此回以巧姐得名起,以惜春作畫終,本題上下兩言,消納於中,“蘭言”由“三宣”而來,“雅謔”自一畫而出也,悉劉老老文字。
  王太醫醫賈母、巧姐,與老老同一醫也。夾寫此段於老老將去未去之際,正告諸人及早救藥。而寫賈母氣概,太醫神情,無不活跳,具不易得。
  “蘭言”皆捉襟見肘之詞,衹以欺黛玉蠢才耳,惡在“弟兄們”一篇鬼話。黛玉平日言談,從未偶及兩書,今忽及此,其為寶玉近日所藉看,釵既測而知之矣。是正黛所必不敢承認之處,又必要既知者包荒處也。緣“你背我看,我背你看”,在弟兄猶可言!在中表不可言也。今為寶釵搠破之,是正呵斥不敢置喙之時,而乃規正之,噢咻之,置腹推心,莫此為甚,尚有何疑之不解哉?咦,險矣!
  議論晝大觀園圖一段文字,乃作者自言其慘淡經營處也。取精用宏,凡有之物,次一切數目,悉有實際可指,非隱意填寫者。奈批不勝批,是在閱者一隅三反,神而明之可也。是書不惟無閑話,並無閑字,閑人批評,遺漏不少。
  自三十九回至此回為一大段,百二十回中權扼要處也。鬍調假語,愛談夢裏鴛鴦;野老村兒,慣趁畫中雲雨。惜黃金之既陷,令枉三宣;幸白璧之可完,情難再誤。花緑緑牙牌一副,這東西根底誰知?冷森森苦茗半杯,甚滋味凄惶難嚼!打破鬼臉甕,君當恕罪人,撞出軟煙羅,念彼觀音力。】
  
  
  
  
  【姚燮:
  書中有“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一句,乃大姐兒發熟之日也。推查前文三十七回,賈政於七月二十日起身之後,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遊蕩,此兩句內已藏下一月時候。試讀“光陰虛度,歲月空添”八字,便可知其為省文。蓋自七月二十至八月二十,均已包括在內也。探春起海棠社,賈蕓送白海棠,二十一日事也。接史湘雲來賈府,二十二日事也。三十八回湘雲請賈母等賞桂花,吃螃蟹,作菊花詩,三十九回劉老老來賈府,二十三日事也。寶玉着焙茗尋美女廟,二十四日事也。四十回賈母給湘雲還席,秋爽齋早飯,藕香榭演戲,綴錦閣行令,四十一圓攏翠庵品茶,怡紅院醉臥,二十五日事也。入四十二回,劉老老對鳳姐說“明日傢去”提起大姐見發熱、送祟,取名字,又將送給劉老老之物與他瞧,二十六日事也。賈母請王太醫看病,劉老老回傢以後情事,二十[七](六)日事也。衹此數日之間,而文按離奇百出,使讀老如入山陰道上,真有應接不暇,步步入勝之妙。
  此回仍是壬子年八月事。】
  
  
  
  
  
  
  話說他姊妹復進園來,吃過飯,大傢散出,都無別話。
  且說劉姥姥帶着板兒,先來見鳳姐兒,說:“明日一早定要傢去了。雖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過的,都經驗了。難得老太太和姑奶奶並那些小姐們,連各房裏的姑娘們,都這樣憐貧惜老照看我。我這一回去後沒別的報答,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算我的心了。”鳳姐兒笑道:“你別喜歡。都是為你,老太太也被風吹病了,睡着說不好過;我們大姐兒也着了涼,在那裏發熱呢。”劉姥姥聽了,忙嘆道:“老太太有年紀的人,不慣十分勞乏的。”鳳姐兒道:“從來沒像昨兒高興。往常也進園子逛去,不過到一二處坐坐就回來了。昨兒因為你在這裏,要叫你逛逛,一個園子倒走了多半個。大姐兒因為找我去,太太遞了一塊糕給他,誰知風地裏吃了,就發起熱來。”劉姥姥道:“小姐兒衹怕不大進園子,生地方兒,小人兒傢原不該去。比不得我們的孩子,會走了,那個墳圈子裏不跑去。一則風撲了也是有的,二則衹怕他身上幹淨,眼睛又淨,或是遇見什麽神了。依我說,給他瞧瞧祟書本子,仔細撞客着了。”一語提醒了鳳姐兒,便叫平兒拿出《玉匣記》着彩明來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東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嚮東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鳳姐兒笑道:“果然不錯,園子裏頭可不是花神!衹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一面命人請兩分紙錢來,着兩個人來,一個與賈母送祟,一個與大姐兒送祟。果見大姐兒安穩睡了。
  鳳姐兒笑道:“到底是你們有年紀的人經歷的多。我這大姐兒時常肯病,也不知是個什麽原故。”劉姥姥道:“這也有的事。富貴人傢養的孩子多太嬌,自然禁不
  得一些兒委麯,再他小人兒傢,過於尊貴了,也禁不起。以後姑奶奶倒要少疼他些【東觀閣側批:
  此話可為富貴養兒女者法。】【姚燮眉批:凡深院大宅中有小孩子養者,皆可奉此為萬金良藥。】就好了。”鳳姐兒道:“這也有理。我想起來,他還沒個名字,你就給他起個名字。一則藉藉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傢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衹怕壓的住他。”劉姥姥聽說,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幾時生的?”鳳姐兒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劉姥姥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
  姚燮眉批:不知(東觀閣夾批:)老老此語出自何典(
  書)?】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他必長命百歲。日後大了,各人成傢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末捲(後來)而老老之言驗。】
  鳳姐兒聽了,自是歡喜,忙道謝,又笑道:“衹保佑他應了你的話就好了。”說着叫平兒來吩咐道:“明兒咱們有事,恐怕不得閑兒。你這空兒把送姥姥的東西打點了,他明兒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劉姥姥忙說:“不敢多破費了。已經遭擾了幾日,又拿着走,越發心裏不安起來。”鳳姐兒道:“也沒有什麽,不過隨常的東西。好也罷,歹也罷,帶了去,你們街坊鄰捨看着也熱鬧些,也是上城一次。”衹見平兒走來說:“姥姥過這邊瞧瞧。”
  劉姥姥忙趕了平兒到那邊屋裏,衹見堆着半炕東西。平兒一一的拿與他瞧着,說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個實地子月白紗作裏子。這是兩個繭綢,作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裏是兩匹綢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子各樣內造點心,也有你吃過的,也有你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客,比你們買的強些。這兩條口袋是你昨日裝瓜果子來的,如今這一個裏頭裝了兩鬥禦田粳米,熬粥是難得的;這一條裏頭是園子裏果子和各樣幹果子。這一包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們奶奶的。這兩包每包裏頭五十兩,共是一百兩,是太太給的叫你拿去或者作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後再別求親靠友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賈傢待人忠(之)厚,於此可見。】說着又悄悄笑道:“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綫,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狠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平兒說一樣劉姥姥就念一句佛,【東觀閣側批:
  活畫村嫗。】已經念了幾千聲佛了,【姚燮眉批:
  兩袋瓜果換了許多物事,那不要念幾千句佛!】又見平兒也送他這些東西,又如此謙遜,忙念佛道:“姑娘說那裏話?這樣好東西我還棄嫌!我便有銀子也沒處去買這樣的呢。衹是我怪鱢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負了姑娘的心。”【
  姚燮眉批:老老所說之話,卻(東觀閣夾批:亦)是實話,老老真可愛。】平兒笑道:“休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纔這樣。你放心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衹把你們曬的那個灰條菜幹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兒各樣幹菜帶些來,我們這裏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罔費了心。”劉姥姥千恩萬謝答應了。平兒道:“你衹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當了就放在這裏,明兒一早打發小廝們雇輛車裝上,不用你費一點心的。”
  劉姥姥越發感激不盡,過來又千恩萬謝的辭了鳳姐兒,過賈母這一邊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辭。因賈母欠安,衆人都過來請安,出去傳請大夫。一時婆子回大夫來了。老媽媽請賈母進幔子去坐。賈母道:“我也老了,那裏養不出那阿物兒來,還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這樣瞧罷。”衆婆子聽了,便拿過一張小桌來,放下一個小枕頭,便命人請。
  一時衹見賈珍,賈璉,賈蓉三個人將王太醫領來。王太醫不敢走甬路,衹走旁階,跟着賈珍【東觀閣(姚燮
  )側批:規矩肅然。】到了階磯上。早有兩個婆子在兩邊打起簾子,兩個婆子在前導引進去,又見寶玉迎了出來。衹見賈母穿着青皺綢一鬥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兩邊四個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着蠅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個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碧紗櫥後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着緑戴寶簪珠的人。王太醫便不敢擡頭,忙上來請了安。賈母見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禦醫了,也便含笑問:“供奉好?”因問賈珍:“這位供奉貴姓?”賈珍等忙回:“姓王”。賈母道:“當日太醫院正堂王君效,好脈息。”王太醫忙躬身低頭,含笑回說:“那是晚晚生傢叔祖。”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也是世交了。”一面說,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老嬤嬤端着一張小杌:連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醫便屈一膝坐下,歪着頭診了半日,又診了那衹手,忙欠身低頭退出。賈母笑說:“勞動了。珍兒讓出去好生看茶。”
  賈珍賈璉等忙答了幾個“是”,復領王太醫出到外書房中。王太醫說:“太夫人並無別癥,偶感一點風涼,究竟不用吃藥,不過略清淡些,暖着一點兒,就好了。如今寫個方子在這裏,若老人傢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待吃,也就罷了。”說着吃過茶寫了方子。剛要告辭,衹見奶子抱了大姐兒出來,笑說:“王老爺也瞧瞧我們。”王太醫聽說忙起身,就奶子懷中,左手托着大姐兒的手,右手診了一診,又摸了一摸頭,又叫伸出舌頭來瞧瞧,笑道:“我說姐兒又駡我了,衹是要清清淨淨的餓兩頓就好了。不必吃煎藥,我送丸藥來,臨睡時用薑湯研開,吃下去就是了。”說畢作辭而去。
  賈珍等拿了藥方來,回明賈母原故,將藥方放在桌上出去,不在話下。這裏王夫人和李紈,鳳姐兒,寶釵姊妹等見大夫出去,方從櫥後出來。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劉姥姥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賈母說:“閑了再來。”又命鴛鴦來:“好生打發劉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劉姥姥道了謝,又作辭,方同鴛鴦出來。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服,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衆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傢做的
  衣服,【東觀閣(姚燮)側批:
  富貴可知。】【姚燮眉批:不穿人傢做的衣服,倘人人如此,衣鋪何用開張?】收着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兒送你帶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傢裏穿罷,別見笑。這盒子裏是你要的面果子。這包子裏是你前兒說的藥:梅花點舌丹也有,紫金錠也有,活絡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着,總包在裏頭了。這是兩個荷包,帶着頑罷。”說着便抽係子,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錁子來給他瞧,又笑道:“荷包拿去,這個留下給我罷。”劉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幾千聲佛,聽鴛鴦如此說,便說道:“姑娘衹管留下罷。”鴛鴦見他信以為真,仍與他裝上,笑道:“哄你頑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給小孩子們罷。”說着,衹見一個小丫頭拿了個成窯鐘子來遞與劉姥姥,”這是寶二爺給你的。”劉姥姥道:“這是那裏說起。我那一世修了來的,今兒這樣。”說着便接了過來。鴛鴦道:“前兒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劉姥姥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拿出兩件來與他包好。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謝寶玉和衆姊妹王夫人等去。鴛鴦道:“不用去了。他們這會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你說罷。閑了再來。”又命了一個老婆子,吩咐他:“二門上叫兩個小廝來,幫着姥姥拿了東西送出去。”婆子答應了,又和劉姥姥到了鳳姐兒那邊一並拿了東西,在角門上命小廝們搬了出去,直送劉姥姥上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過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黛玉便同了寶釵,來至蘅蕪苑中。進了房,寶釵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東觀閣(姚燮
  )側批:突如其來妙。】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問我什麽?”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說的是什麽?你衹實說便罷。”黛玉不解,衹管發笑,心裏也不免疑惑起來,口裏衹說:“我何曾說什麽?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了。你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道:“你還裝憨兒。昨兒行酒令你說的是什麽?我竟不知那裏來的。”黛玉一想,方想起來昨兒失於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着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生的,所以請教你。”【東觀閣(姚燮
  )側批:絶妙辭令。】【姚燮眉批:
  你既能說,還說不知道麽?】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與別人,我以後再不說了。”寶釵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傢也算是個讀書人傢,祖父手裏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着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着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駡的駡,燒的燒,纔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傢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衹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麽大害處。【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絶妙議論,此輩真堪貽笑巾幗。】【姚燮側批:俗儒腐儒聞之豈不愧死!】你我衹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纔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東觀閣(
  姚燮)側批:可作(兒)女箴(
  規)。】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伏,衹有答應“是”的一字。
  忽見素雲進來說:“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寶二爺都在那裏等着呢。”寶釵道:“又是什麽事?”黛玉道:“咱們到了那裏就知道了。”說着便和寶釵往稻香村來,果見衆人都在那裏。
  李紈見了他兩個,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的了,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麽園子圖兒,惹得他樂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別要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輕薄。】【姚燮眉批:新而
  確。】說着大傢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裏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衆人聽了,都笑道:“你這一註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寶釵原(亦)不弱,衹是尊重耳。】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傢商議,給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個月他嫌少,你們怎麽說?”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纔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着顔色,又要……”剛說到這裏,衆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說“還要怎樣?”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衆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寶釵笑道:“‘又要照着這個慢慢的畫’,這落後一句最妙。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的動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贊的他越發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問你,還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衆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道:“原說衹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了園子成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似的纔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黛玉道:“人物還容易,你草蟲上不能。”李紈道:“你又說不通的話了,這個上頭那裏又用的着草蟲?或者翎毛倒要點綴一兩樣。”黛玉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東觀閣(姚燮
  )側批:輕薄。】衆人聽了,又都笑起來。黛玉一面笑的兩手捧着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東觀閣(姚燮
  )側批:輕薄。】【姚燮眉批:新而確。】衆人聽了,越發哄然大笑,前仰後合。衹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麽倒了,急忙看時,原來是湘雲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兩下裏錯了勁,嚮東一歪,連人帶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衆人一見,越發笑個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寶玉和黛玉使個眼色兒。黛玉會意,便走至裏間將鏡袱揭起,照了一照,衹見兩鬢略鬆了些,忙開了李紈的妝奩,拿出抿子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方出來,指着李紈道:“這是叫你帶着我們作針綫教道理呢,你反招我們來大頑大笑的。”李紈笑道:“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着頭兒鬧,引着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衹保佑明兒你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麽刁不刁了。”
  林黛玉早紅了臉,拉着寶釵說:“咱們放他一年的假罷。”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裏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臺房捨,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不留神,欄桿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竪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於桌子擠到墻裏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臉撕發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寶兄弟幫着他。並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着他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寶兄弟好拿出去問問那會畫的相公,就容易了。”【東觀閣側批:
  寶釵善於論畫。】【姚燮眉批:觀寶釵一番議論直是一個老畫師,門外漢斷不能道其衹字。】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樓臺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絶技,如今就問他們去。”寶釵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去。等着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麽畫?”寶玉道:“傢裏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畫這個,又不托色,又難滃,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教你一個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緻圖樣,雖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的。【東觀閣側批:
  深知畫理。】【姚燮眉批:說得來有經有緯,真是會者不難。】你和太太要了出來,也比着那紙大小,和鳳丫頭要一塊重絹,叫相公礬了,叫他照着這圖樣刪補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緑顔色並泥金泥銀,也得他們配去。你們也得另爖上風爐子,預備化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張粉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東觀閣側批:
  釵豈亦嘗學畫耶?何其知之詳悉如此!】【姚燮眉批:寶釵不會作畫,如何有此等畫具?想是不肯出手耳。】都得從新再置一分兒纔好。”惜春道:“我何曾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寫字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顔色,衹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支着色筆就完了。”寶釵道:“你不該早說。這些東西我卻還有,衹是你也用不着,給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這個時候我送你些,也衹可留着畫扇子,若畫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兒替你開個單子,照着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着,寶兄弟寫。”寶玉早已預備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着,聽寶釵如此說,喜的提起筆來靜聽。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須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緑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
  鉛粉四匣,【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竟是一個大畫匠矣!】胭脂十
  帖,大赤飛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淨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你衹把絹交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顔色,咱們淘澄飛跌着,又頑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再要頂細絹籮四個,粗絹籮四個,擔筆四支,大小乳鉢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粗碟十個,三寸粗白碟二十個,風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衹,一尺長白布口袋四條,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薑二兩,醬半斤。”黛玉忙道:“鐵鍋一口,鍋鏟一個。”【
  姚燮眉批:顰兒(東觀閣夾批:雅謔,)語語解頤,吹氣如蘭,衊以加茲矣。】寶釵道:“這作什麽?”黛玉笑道:“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顔色吃。”【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妙(語)語解頤。】衆人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你那裏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薑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了,一經了火是要炸的。”衆人聽說,都道:“原來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他糊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探春聽了笑個不住,【東觀閣側批:
  妙語解頤,(姚燮眉批:)看到此處,我(
  亦)忍笑不住。】說道:“寶姐姐,你還不擰他的嘴?你問問他編排你的話。”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裏還有像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衹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
  我還求誰去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楚楚可憐。】衆人不知話內有因,都笑道:“說的好可憐見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他罷。”寶釵原是和他頑,忽聽他又拉扯前番說他鬍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他廝鬧,放起他來。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東觀閣(姚燮
  )側批:楚楚可憐。】【姚燮眉批:
  到底舌蓮有底。】寶釵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衆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髮攏一攏。”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攏上去。寶玉在旁看着,衹覺更好,不覺後悔不該令他抿上鬢去,也該留着,此時叫他替他抿去。【東觀閣(姚燮
  )側批:天生情種。】【姚燮眉批:
  真是癡人做癡想。】正自鬍思,衹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兒回老太太去。若傢裏有的就罷,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了來,我幫着你們配。”寶玉忙收了單子。
  大傢又說了一回閑話。至晚飯後又往賈母處來請安。賈母原沒有大病,不過是勞乏了,兼着了些涼,溫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劑藥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話,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寶釵之於黛玉,真有生瑜生亮之憾。其藏姦作偽之處,如何瞞得過黛玉。正思設計製服之,而忽得其間,豈肯放鬆一步,侃侃數語,能使黛玉俯首愧服,不覺受其籠罩,其纔自不可及。他人與黛玉不合,疏疏而已,毀毀而已,譏之笑之而已。獨寶釵渾然不露,從而譽之,從而諒之,且從而親厚之。不但使他人不覺其相忌,並能使黛玉亦忘其相忌,而信其不相忌也。而寶釵之機械深矣,寶釵之變詐極矣。此鄉願所以為德之賊也。】
  
  
  
  
  【哈斯寶:在第十六回中我說過後幾回的伏綫有幾條,本回寶釵譏笑黛玉,惜春畫,便是其中兩條。這裏寶釵之罪更深更重了。譏笑黛玉時,她親口說“我也是個淘氣的”,品評畫畫時,她要寶玉去幫惜春,以便自己在那裏有見寶玉的機會;黛玉嚮她道謝,她又說:“衹愁我人人眼前失於應候罷了”。明哲之士應仔細對待這些話。
  如是文章,還有弄文字遊戲的閑餘。寶玉提到的賈政門客詹子亮,程日興二人,真是可笑。作門客的,沾夠了主人的光,整天順從不傲的,定非很少。
  咳,不明內情的人以為本回裏釵黛已經和好,豈知在這一回裏釵黛已走到裂痕難縫的地步。何以見得?若沒有本回釵黛和好,黛猶往日之黛,釵猶往日之釵。黛若是往日之黛,寶釵的狡計就無從施起。釵若是往日之釵,在黛玉面前便施展不開毒狠騙術。讀了這回就應知道,黛玉之衰已經很快,而寶釵之興更為加速了。此又何以見得?若不是釵黛和好,寶釵怎能在黛玉面前說“又不老,又不少,成什麽,也不是個常法兒”?黛玉之病加重是因何故?她的心漸漸死去又因何故?寶釵這幾句話便是投嚮黛玉的一把穿心斷腸的匕首。後文第二十七回中又用了一把利劍,可憐黛玉便經不住了。所以我說到本回已是裂痕難縫,請高明之士鑒察。
  第五回上說過,那場小雪是第十九回大雪的伏綫,現已臨近,故先從寶玉口中道出,好比事先密佈濃雲,吹起朔風,作為降雪之訊。本回裏從蘅蕪院送來燕窩的婆子,就是第二十六回上到瀟湘館送蜜餞荔枝的婆子的客身,此處寓愈亦良深。】
   (哈斯寶簡本第十八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四十二、四十三、四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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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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