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春夢   》 第四十五回 會真園片月引鸞興 留春院百花園蝶陣      佚名 Yi Ming

  話說賈母在元妃宮中聽戲,尋寶玉不知何時走出,問黛玉、鳳姐,也衹顧聽戲,不曾在意。元妃笑道:"寶兄弟必是去調度去了。"一時那出萬年燈演完,衹見芳官扮嫦娥出來,唱了一段開場的麯詞,便說道:"今天是元妃娘娘千秋大慶,王母麻姑和各界群仙都來稱祝,咱們來晚了一步,為的是編跳雲仙舞,給娘娘上壽。"不免扮演一回,又道:"女孩子們還不上來獻壽麽?"說着,便有三十六個侍女,扮作彩衣宮娥,分作三隊陸續上來,都嚮臺前下拜,隨即舞了一回彩燈。緊接着就演那鶴舞雁舞,十二個侍女演鶴舞的,每人一盞白鶴燈,拳足抖翅,作種種舞態,連人帶燈舞成一片雲彩。唱的是:
  端正是翦銀幡珠杓轉陽,又恰遇壽筵張。報添籌,仙一隊翺翔。衹見那金衣舞玉梅邊,春宵漏長,更誰知引祥雲紫蓋天閶。駐鳳駕,翠蓬鄉,峙鏊山還與竜樓相望。況丹椒,是舊香,夢飛回尚許傍芝旗桂仗,喜今宵風先到臺旁。
  黛玉道:"這麯詞哪是月宮的舊譜,多半是他現編的吧?"元妃道:"倒也虧他編得如此清新流麗。"說着,衹見那班鶴舞的或將集而旋翔,或乍散而復聚,或四散翺翔飛沉不定。那十二個侍女演雁舞的,又都拿了雁燈上來,參雜飛舞。有時一字橫起似作勢摩空,有時舞到半空忽又散飛潛伏,似眠沙黠水,一片歌聲隨着抑揚高下,唱的是:
  雲志,依仙掌,隨陽願,疑天上煙霄遠。斷羽成行,憑看偏翠海紅桑,忽春來錦堂,眼前重見興慶宮妝。
  迎春道:"這段普天樂也編得很有意思。"鳳姐笑道:"有什麽好!我聽着全不懂,倒是唱的嗓音不錯。"此時臺上鶴雁兩隊穿插往來,忽而參錯成群,忽而分立對陣,似離似合,乍距乍迎。白的是鶴,黑的是雁,起先還分得出來,漸漸攪成一團,衹覺黑白迷離,似繁星亂晃。霎時歌聲轉處,又是十二個演花舞的,每人一朵花燈,按着十二個月的花季,從梅花直到山茶。花影幢幢,燈光閃閃,也穿插在鴻雁兩隊之間,曼歌緩舞。
  大傢正看得有趣。忽見寶玉從殿外進來,嚮元妃道:"娘娘看她們小技還可入賞麽?"元妃笑道:"有勞調度。我們衹看現成的,未免太便宜了。"鳳姐問黛玉道:"那月宮你是到過的,是不是這樣舞法?我衹覺得太熱鬧了,嫦娥嚮來冷靜慣了的,未必合她的意吧?"黛玉道:"這舞的大譜還是月宮裏抄了來的,可是添了無數的玩意,月宮裏哪有這些燈呢?"寶玉道:"今天是祝壽大典,正該熱鬧一點,況且又排在萬年燈之後,若沒點燈彩,也未免減色。"賈母笑道:"我的眼睛本就花,叫這些花兒燈兒攪合着,更瞧不清啦。"正說着,那三十六個舞女聯翩臺舞,舞得輕盈宛轉,如一群弱燕,唱的麯詞更字字分明,宛如嬌鶯玉喘。大傢聽那麯詞是:
  蜂狂燕鶯忙,千影鬥春芳,錦燈轉處花風揚。嚮珠簾回顧,霞袂仙仙,依約驚鴻留祥。扶荔宮中,長春殿裏,殷勤親手按霓裳。待踏歌歸去,倚瓊枝惜取衣香。璧月樓臺,瑤雲院宇,元辰好夜,珍重勤紅觴。蓬壺近,認歡場不是散花場。
  大傢聽着麯子,各自歡賞。又見演花舞的,從袖中散出許多花片,滿臺上似有無數彩蝶翩翩飛舞。忽然三隊舞女蜂腰徐轉,前後分行,擺成了兩個千秋大字。藕官扮着星眸烏爪的麻姑,另一個旦腳扮了月佩雲裳的織女,各唱了兩套千秋新麯。這也是寶玉添出來的。元妃傳旨賞給芳官、藕官錦緞各二疋,餘人分賞荷包銀錁。芳官等即在臺上謝了。
  那晚上賈母等辭了元妃回去,已在子牌時分。衆人在賈母處談了一回,各自歸寢。寶玉一路入園去,還同黛玉談戲。黛玉道:"戲詞確是好的,若說那出戲,我總嫌他過於繁密。就是鳳姐姐她們也是這樣說法。下次若再唱,還該重新編過,疏密相間纔好。"寶玉也自折服。他自從聽了黛玉勸他養心的話,每日雖還到靜室中坐坐,卻不象從先那樣認真。
  新年裏頭,鳳姐攛掇着寶玉、黛玉也請賈母逛了兩回園子,究竟天氣還冷,賈母又年高疏懶,每次衹逛了兩三處。或是到迎春房中歇息,或是至留春院歇個中覺,常時還是弄點吃喝,鬥鬥小牌,較為省心省力。
  轉眼到了元宵,會真園中各處座落,都挂上紗絹琉璃及戳紗料絲各燈,也安排些銀花火樹應景節物。賈母因元妃有燈節歸寧的話,命寶玉親去傳話,請娘娘回來宴賞。元妃當面答應了,又再三吩咐,一切都按着傢常禮節,那些國禮概行豁免。那天元妃坐轎子至赤霞宮,寶玉率同黛玉、迎春、鳳姐、尤二姐等衹在正殿前迎候。元妃下了轎,扶着抱琴直至工字院上房,見了賈母,要行傢禮。賈母連忙攔住,讓元妃在炕上坐着,大傢陪坐閑談。元妃道:"老太太那天坐的工夫還不小,沒纍着麽?"賈母道:"那天有好戲聽,倒不顯纍,第二天我還去逛園子呢。倒是娘娘招呼我們太周到了,一天也沒得歇得。"元妃笑道:"我們看戲的人就多坐一會兒,也纍不着,衹有寶玉兄弟跑出跑進,纍得一頭是汗。衹望大傢說個好,你們還偏要批評他,我看着又是可憐,又是可笑。"鳳姐笑道:"他的林妹妹先不肯說好,我們再說好也不中用。"寶玉笑道:"那出戲也是太繁密了,因為要湊湊熱鬧,就沒有細想到。"無妃道:"今兒的燈想必又是熱鬧的了,咱們到哪裏看去呢?"黛玉道:"娘娘那天說要到小瓊華,今兒就在閣子上擺席,那裏還得看。"於是賈母陪着元妃,坐了藤轎子,衆人一路圍隨,直到含暉水閣。所過門闌、廊廈、偏綴,燈彩已覺十分富麗。賈母讓元妃在水閣坐下,歇息一會兒,然後換坐燈船,嚮小瓊華撐去。元妃倚着船窗,見皓月當空,寒光四射,照着湖水都成了一片銀潢。遙望兩岸燈影幢幢,樓臺花柳隱約可辨,笑道:"這燈也就很可觀了。若象那回歸省的樣兒,不但過於奢靡,而且未能免俗。"賈母道:"那也是皇傢的制度,娘娘沒見從前南巡的時候,咱們金陵幾個大傢都接過駕,那銀子真象淌水一樣的花去,誰敢說'可惜'二字呢?"鳳姐笑道:"我們王傢祖上,就接過兩回駕,至今還落下兩句口號,說是'東海缺了白玉床,竜王來請金陵王'呢。"元妃笑道:"若說皇傢的制度,管的人可太苦了。我從前在宮裏住着,天天瞧見的衹是紅墻黃瓦、黑老鴰子。到了這裏,黑老鴰瞧不見了,也衹瞧的是紅墻黃瓦。依我的本心,衹要搬到這園子裏,天天看着真山真水,和姐妹們說說笑笑,比幹什麽都樂。無奈還有些制度管着,不容我多走一步哪。"說着看看船中,衹不見寶玉,便問道:"寶兄弟呢?"黛玉笑道:"他是坐不住的,在船頭上幫着他們撐船呢。"鳳姐喊道:"寶兄弟,娘娘找你。"寶玉放下篙子,忙進來。元妃道:"寶兄弟,你蓋了這個好園子,也該好好的做幾首詩,再找人做一篇記,纔不枉這番心力。"寶玉道:"在這裏的姐妹們沒有幾個,雖然做過兩回詩,也不過一時遣興之作,若做記可更難了。衹有求娘娘賞一篇鴻文,庶幾傳之千秋,替園林增重。"元妃道:"我嚮來不大動筆的,哪趕得上林妹妹呢。"黛玉道:"娘娘何必過謙,那年做的省親頌,大傢都推服的,我們哪做得出來。"一路說着話,那船已到了小瓊華。臨水一帶楊柳桃花映着燈光,分外妍麗。鴛鴦攙着賈母,抱琴扶着元妃上了岸。
  走進那函萬閣,閣中燈影輝煌。正中擺了一席是元妃的座,側面一席賈母陪坐,衆人的席都在閣子外頭。大傢坐定,黛玉親自送了茶。芳官、藕官拿牙笏上來,請點戲。元妃點了仙緣,賈母點的是舟會。當時就在閣外一個小小戲臺,扮演起來。元妃、賈母和衆人一面飲酒,一面聽麯。一時芳官那出仙緣唱過了,便接演舟會,卻是藕官主角。元妃道:"這兩個聽說都是梨香院的舊人,我當日沒有在意,衹記得有個齡官,唱得很好,如今還在咱們傢麽?",鳳姐道:"當時因為用不着她們,都打發出去,這兩個還是寶兄弟找回來的。聽說那齡官在外頭唱了兩年戲,如今嫁給東府裏薔兒了。"元妃道:"薔兒是珍大哥撫養大了的,為什麽不正正經經娶一個,倒要她做正配呢?"鳳姐笑道:"娘娘不知道,如今的風氣都要娶個女戲子,或是唱麯的,纔算是闊。正配不正配他們倒不講究。"
  坐至半席,元妃詩興忽發,命抱琴取過筆硯來,一揮而就。笑對衆人道:"我生平不嫻氣文雅,聊以記今夕之聚。"寶玉連忙接過來,與大傢同看,原來是五律一首。寫的是:
  元夕會真園宴集即事
  名園鐘瑞氣,嘉序接芳塵。
  人擬蓮池宴,花留閬苑春。
  華燈輝綺席,寶月麗瓊津。
  咫尺重闈近,何辭駐輦頻。
  黛玉和寶玉首先贊美,迎春、鳳姐等也都隨聲附和。元妃笑道:"我不過拋磚引玉,林妹妹必有佳作,不負勝遊。"黛玉不免謙遜。賈母道:"若是做詩,咱們園子裏還有兩個詩人,但是外客,不便冒昧邀緻。"元妃問是何人,賈母便說出香菱、妙玉。元妃道:"早知道這裏還有禪庵,應該先去拈香纔是。此時何妨邀她們都來一聚呢?"寶玉忙命侍女們分頭請去,自己也自構思和作。少時,迎春和詩先成,呈與元妃。元妃看是:
  恭和元夕會真國宴集即事
  迎蹕春風近,名園緑水前。
  鶯花開綺序,燈月會華筵。
  略分情尤重,承歡景正妍。
  賞心欣此夕,咫尺是雲天。
  看完了遞與黛玉道:"你瞧,二妹妹不大做的,也比先長進多了。"黛玉正看詩,香菱、妙玉已隨着侍女進來,同嚮元妃見禮。元妃嚮妙玉道:"妙師詩名心佩已久,未得領教。"妙玉含笑道:"方外畸人焉知風雅,娘娘未免過奬。"香菱和元妃本是初見,黛玉說起她從前學詩之勤,近來進境之速,元妃非常喜歡。又問知是寶釵的嫂子,也略問薛傢情況。黛玉將元妃、迎春的詩給她們二人看了,便自去吟哦。這裏元妃笑對鳳姐道:"我在宮裏聽說姐妹們在大觀園裏結社做詩,羨慕的了不得。還有人說起鳳妹妹也做詩哪,今兒倒不可不領教領教。"鳳姐笑道:"我通共衹謅了五個字,那能算詩麽?怎麽也傳到娘娘耳朵裏了?"賈母道:"上回寶丫頭、雲丫頭還來這裏做詩呢。若知道娘娘這麽高興,應該把她們也叫了來,那就熱鬧了。"元妃道:"她們兩位來了我簡直連影子也不知道,若知道,我也趕着來了。她們總以為我那裏還是宮裏的樣子,輕易不敢去。其實有什麽規矩呢?"此時芳官、藕官等唱完了那兩出,又上來請點。元妃道:"咱們清談也好,衹揀那文靜的吹彈一兩套,別攪她們的詩興。"勞官等下去,便吹彈起燈月圓來。一時妙玉、香菱的詩先成了,元妃看妙玉的詩是:
  春張麯宴集,迎節駐金興。
  禊敘情無極,韶妍序及初。
  四圍金翡翠,千影錦芙蕖。
  永志芳遊盛,和風接佩琚。
  又看香菱的詩是:
  別館笙歌盛,芳遊及上元。
  堤花低拂佩,簾月近迎樽。
  敲鉢忙詩事,飄燈記夢痕。
  鸞輿歸路晚,蕭鼓隱千門。
  元妃看完了,笑道:"畢竟是詩人之作,與愚姐妹不同。"又指妙玉那一首尤佳,當下便與妙玉、香菱閑談。忽想起從前之事,笑問道:"那年歸省,我還記得到攏翠庵拈香,也見着幾位方外,彼時何以未遇妙師?"妙玉道:"我從蘇州玄墓輾轉至京,得入賈府,那時已在娘娘歸省之後。人生一面,皆有定緣,就是此番得侍宮儀,也豈是初料所及。"元妃道:"聞說妙師在京與四妹妹最契,愚姐妹中衹她嚮佛堅篤,妙師看她將來成就如何?"妙玉道:"心即是佛,心外無佛。衹要她持念精堅,縱有外魔也不足為害。我是信她必有成就的。"元妃又問香菱常看什麽詩,香菱道:"我從前最喜看李義山的集子,近來倒常看杜詩。"元妃道:"玉溪生本來是學社的,這倒是一條正路。"鳳姐此時正陪着賈母閑談,黛玉卻在廊下看燈。遠遠看那柳堤上一帶燈光仿佛是一條火竜似的,倒射水裏,成了好些條的金綫,不覺就看住了。猛一回頭,見寶玉坐在簾前,尚在那裏寫詩,寫了一回,又要塗改,便問道:"你還沒作成麽?"寶玉道:"我今兒也不知怎麽的,做了兩句,總不愜意。"黛玉道:"你聽見沒有,連妙玉、香菱後來的都交了捲,我可顧不得你了。"說着便走進閣中,取筆寫出,呈與元妃,那詩是:
  恭和元夕會真園宴集原韻
  清遊淹令序,勝境脫凡塵。
  飛臨重樓月,移橈一水春。
  草香瀛苑路,花開武陵津。
  宮漏層霄永,何煩問夜頻。
  元妃看了題目,笑道:"倉促之間還要步和原韻,到底是名手不同。"又看那詩,更為稱賞,道:"要推這首壓捲了。"黛玉道:"我正為詩思難澀,藉着步韻,倒容易成篇,哪有妙公做得超脫。"說罷,又走到簾前,見寶玉詩已做成,替他斟酌了兩個字,寶玉纔譽出呈進。迎春笑道:"寶兄弟如此矜持,必有驚人之句。"元妃道:"若在天宮壓倒群仙倒還容易,衹怕床頭捉刀人,不容他不低着呢。"一面看寶玉的詩,是:
  始春從賓燈,月入珠簾寬。
  歌板喧棠舫,觥籌亂藥欄。
  一奩函遠近,萬象占高寒。
  何幸宮車駐,星辰隔坐着。
  賈母問道:"寶玉做得如何?"元妃道:"這首也不在林妹妹以下,决不象他從前做的。"賈母道:"他近來還時常用功呢。"侍女們送上酥酪,原來黛玉知元妃愛吃,特為預備的。大傢也跟着吃些,又看了一回燈,仍舊坐船至含暉水閣,送元妃、賈母換乘藤轎,出園而去。寶黛等直送元妃至正殿外,看小太監們引轎子走遠了,方自回園。
  此後年節已過,賈母無事,仍同鳳姐、迎春、鴛鴦及尤氏姐妹鬥牌消遣。卻因賈夫人走了,不免時常思念。過了些時,天氣漸暖,太虛幻境那些仙女見風光明媚,都挈伴出來遊春。寶玉、黛玉和鳳姐勸賈母也坐了藤轎,從赤霞宮出去,一路隨意閑逛。遇着清溪芳樹,風景好處,便將轎歇下玩賞片時。那些仙女們敬重高年,又見賈母和藹可親,也陪着說長道短,如同傢裏人一樣。其中有一半認得黛玉的,更顯得親熱,也有跟着轎子和黛玉鳳姐說說笑笑,一直跟到赤霞宮來的。也有來赤霞宮問候賈母,看望黛玉的。因此人來客去,很不寂寞。
  到仲春天氣,園中群花更盛,賈母約了衆仙女在會真園開個賞花會,到的也有幾十個人。有會吹彈的,有會雜技的,也有能書會畫的,各奏所長,大傢盡情取樂。賈母見過她們,衹命黛玉、鳳姐、尤二姐等分起款待。黛玉忙不過來,又叫晴雯、麝月、紫鵑、金釧諸人也幫着招呼。那些丫環們都是喜歡熱鬧的,陪着衆仙女采花鬥草,又在牡丹院打一回鞦韆。衆仙女中也有膽小的,不敢上去。有些會玩的都是身輕如燕,兜上了鞦韆,衹來回打了幾轉,便已起到半空。羅袂翩翩,彩帶飄揚,舞出各種各色,煞是好看。金釧兒見了,陡然高興,一腳也登上鞦韆。紫鵑忙道:"那可不是玩的,摔了下來比掉井還重呢。"金釧兒撇嘴道:"你說的就那麽嬌嫩,這玩意我從前也玩過的。"芳官替她送起,耍了十幾轉,漸起到高處,便覺得有些頭暈,衹可慢慢的放了下來。晴雯笑道:"你哪裏成呢,等我玩玩給你看吧。"說着便輕身直上,自己兜起,漸起漸高,也似飛到半空裏似的。大傢仰看,衹見她衣袂飄揚的影子,一會兒放下,臉也不紅,頭髮也不亂。衆仙女見了,都十分誇贊。哪知道大觀園紅香圃裏也有兩架鞦韆,晴雯原是耍慣了的。那天衆仙女在會真園中玩耍,直到傍晚方散。晴雯、麝月等送走她們也很乏了,都至留春院歇息,大傢說些閑話。晴雯忽然想起一件事,和麝月商量道:"二爺二奶奶的生日就在眼前,咱們怎麽湊份子熱鬧熱鬧?"麝月道:"也想不出什麽玩的,還是照那年怡紅院的樣兒,那天晚上預備些酒果碟子,就在這裏玩玩,又沒有那查夜的管着,不由着咱們橫反麽!"紫鵑道:"二爺和姑娘的生日又不是一天,分開兩天做就沒意思了。也許到了那天,老太太還要請客呢。依我說,不如藉着二月十五大花朝,咱們湊齊一百種鮮花,做個百花慶壽。二爺和姑娘問起,衹說是慶賞花朝,你們看好不好?"晴雯道:"那麽着,還得把寶二奶奶、史姑娘都請了來纔有趣呢。"金釧兒笑道:"鬧得太大發了不大合適吧?要請你去請!"晴雯笑道:"當然是我去,還能勞動你小太太麽?"大傢商量定了。
  到了十二那天,果然賈母領頭,替黛玉做生日。迎春、鳳姐、香菱及尤氏姐妹都在賈母上房湊趣,熱鬧了一天。晴麝鵑釧諸人,那幾天衹忙着在園子裏各處采花,不拘草本木本,折枝移根,定要湊足了百種。好在太虛幻境氣候與人世不同,四季花卉同時齊放,湊起來也還容易。或是盆栽,或是瓶供,或用白玉水晶盤養着。還有用竹根樹根做成天然花筒,在墻上挂着的。把留春院幾間屋子打扮得紅嬌紫奼,錦繞香圍。那四兒跟着鶯兒學的,也會把鮮柳條和各色鮮花編成細巧花藍。她又想個巧招兒,把四季的花按次序分成十二個月,每月歸成一個花籃,都挂在那抱廈上,更是別處沒有的。
  頭一天晚上,晴雯悄悄地去邀了寶釵、湘雲,也不給寶黛二人知道。那天一早起來,她們幾個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先至賈母處請安,說道:"今兒是大花朝,我們在留春院湊齊了百花,做群芳會,請老太太和奶奶們到那裏玩玩。"賈母聽了,甚為高興。吩咐將薛大奶奶、柳二奶奶也都請上。紫鵑等先去請了鳳姐、尤姐,又往前院去請尤三姐,金釧兒、麝月另去請迎春、香菱,都答應準來。鳳姐看她們走後,便呈賈母處,見寶玉、黛玉都在那裏,笑嚮黛玉道:"到底你們那裏熱鬧,會想出新鮮法子來玩。我想這百花大會多半是捧你這花王的。"黛玉笑道:"她們忙了好兩天,也沒和我商量,聽說連吃的也都是花。說着好聽,衹怕未必中吃呢。"鳳姐道:"吃的倒不吃緊,你們可記着給老太太湊牌。"黛玉道:"手兒是盡夠了。牌桌還得現預備,她們未必想得到,我得回去瞧瞧去。"說着便先自回園,看着侍女們把牌桌擺好。寶玉緊跟着也回來了,又把那些花重新勻對一番,方見疏密得直,雅俗共賞。佈置剛妥,迎春、鳳姐、尤二姐、鴛鴦簇擁着賈母的轎子已經來了,寶黛等連忙接進。賈母一進屋子,就聞見一股花香,四下裏瞧瞧,笑道:"虧她們那裏找這裏找的,會湊成這麽些花,倒象是花洞子了。"迎春笑道:"寶兄弟小的時候外號就叫絳洞花主,這纔名符其實。"黛玉讓賈母在上面坐着,親自遞了茶。鳳姐等陪着說些閑話。衹聽得簾外一陣說笑之聲,尤三姐和香菱前邊走着,晴雯、金釧兒跟隨在後。走到抱廈上,看見那些花籃,香菱道:"是哪位手兒這麽巧,連顔色都配好了的,瞧着真可愛。"尤三姐道:"這些花兒在這裏不算事,若在別處,除非武則天能叫百花齊放,別人都做不到的呢。"黛玉迎出去道:"屋裏坐吧,老太大都來了半天了。"香菱、尤三姐方進屋裏相見。細看那屋內佈置,也都覺稀罕。晴雯道:"老太太請那邊瞧瞧,還有玩意呢。"賈母同衆人過去,衹見博古架上全擺着瓶花盆花,按那格子大小寬窄,無不勻稱。那些瓷瓶瓷盆又都和花兒的顔色相配,更覺嬌豔。鳳姐道:"這簡直成了一架百花屏了。"賈母笑嚮香菱道:"你們愛做詩的,這倒是個好題目。"香菱笑道:"我統共衹做幾首詩,倒把招牌挂了出去,連老太太也當我詩呆子呢。"紫鵑捧着一個大水晶盤,盤中養着各色花朵,請賈母和衆人隨意揀着戴,賈母揀了一朵大紅山茶,鴛鴦替戴在髻上。鳳姐自己揀了一枝碧桃,又揀了兩朵粉紫西番蓮,送給尤氏姐妹。晴雯笑嚮香菱道:"我來給你打扮吧。"香菱道:"這可免勞,別把我打扮成劉姥姥了。"說着自揀一枝海棠戴上。
  正在說笑,芳官將紗囊中收的各色蝴蝶放了出來,繞花飛舞。有落在花枝上的;有飛在他們髻兒上的;也有從花裏穿出來又嚮各人身上繞來繞去的。寶玉笑道:"這纔有趣。不知道她們什麽時候收的,我若知道,給她們放在帳子裏,早上醒來冷不防就要嚇一跳呢。"一時晴雯、紫鵑回道:"飯擺齊了。"寶玉引賈母和衆人至後廈,各席上都是一色漆幾漆椅,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衹有賈母的座是一張梅根藤心榻。候大傢坐定,斟了自釀的珠蘭玫瑰名酒,便催着上菜。衆人看那些食品,果然不同。也是用百花烹製的,甜菜中有玉蘭花瓣、蓮花瓣,是玫瑰桂花糖和糯米粉煎成。葷萊也有桂花、菊花、茉莉花、晚香玉和同汆炒,連到點心都是銀橫子印出的各色花朵。鳳姐笑道:"你們做花朝做得太切題了,倒叫花兒受了煎炒烹熬種種刑法,我做花神定要不依的。"香菱指着晴雯道:"這不是芙蓉神麽,她把各種花兒都摧殘了供人傢的口腹,倒單把芙蓉豁免了,未免有些私心。"晴雯笑道:"我這芙蓉花也受過多少煎熬的,誰替我出氣呢。"少時飯罷,賈母即在黛玉房中歇中覺,衆人在園中隨意閑逛。
  等賈母睡醒起來,便陪着鬥牌。鳳姐、迎春、尤三姐、香菱各自坐了一傢。鴛鴦幫着賈母看看,尤二姐衹坐在鳳姐身後。賈母支起眼鏡,拿着牌,看了半天,笑道:"這窗子上的樹影子一晃一晃的,我越瞧不清,他越跟我打攪。"黛玉連忙叫晴雯把那枝海棠花用竹竿子支開,鴛鴦又幫着把牌理一理,這纔看明白了。鬥了一會兒,迎春連滿了兩副,鳳姐笑道:"今兒吃了她們的,也得還席。誰要是贏了。可不許掖起來,改天再弄點吃喝。"迎春道:"若是老太太贏了呢?"鳳姐笑道:"老太太贏的不少了,櫃子裏老錢和新錢擱了一大堆,擱不下了也要打架的。勻出點來,吃在肚子裏倒免得生事。"賈母笑道:"這猴子信口說些什麽,多咱把你贏苦了,恨得這麽牙庫庫?"那天鬥到天黑,大傢算一算,倒是鳳姐贏了。鴛鴦笑道:"這可沒得說了,你自己出的主意,咱們說定了哪天還席吧!"不知鳳姐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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