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树   》 第45节:最后金蛇(1)      Liu Xinwu

  最后金蛇
  烟 消
  我和老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们一同目睹了那个情景。 是那么个情景:一个中年人,很平常的一个人,不仅长相平常,穿着也平 常,总之他原是最不应引起别人注意的那种人。他隔着一片草坪,走到正对着我 们长椅的地方,忽然发生了变化。那可是极不平常的变化:他先是整个身子抖动 起来,很软地,像一匹布似的,从上到下,或者是从下往上,波浪似地抖动;然 后他的轮廓线便模糊起来;次后他整个身体便开始烟化。这整个过程是在短短的 时间里完成的。他化成几股白烟,那些丝丝缕缕的烟气迅即随风而散。一个活生 生的人,就如此这般地由有化无。 信不信当然由你。可是对于我和老韩,这是亲眼见。我们先是“眼见为实”, 后来却“眼见为虚”。你也许关心我们俩的反应。我的血压一定陡然升高或速降, 因为立即感到胸闷、气短、眼发黑,头上身上几处冒出了冷汗。老韩似乎一切正常, 他甚至连怪讶的表情也没有,只是冷静地问我:“瞧见啦?”我用手帕揩着额头 上沁出的冷汗,点头。 坐在长椅上,我俩半晌没话。 我心里飞动着思绪的碎片。也许该走过去看看,那人留下了什么痕迹?就 算是自燃吧,总也该多少留下点残骸痕迹什么的……可是我们离那人烟消的地 方并不远,毋庸走拢过去便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连个脚印都没留下来,甚至连 气味都了无残余,一只蝴蝶漠然地从那里飞过,毫无留连之意……要不要报告 什么部门?……他是一个人到公园来的吗?他该有亲人吧?他家在何处?谁在 等他回家?……我们既然目睹了他的烟消,算是见证人吧,那么,是否也便有 了某种责任?…… 我不知道老韩坐在我旁边都想到些什么,或什么都没想。只听他忽然招呼我 说:“咱们走吧。”
  老韩站起来了,我还坐着。他偏着身子,我们对视着。他用眼光问我:“怎 么还坐着不动?”我开口反问:“就这么走开吗?”他一条眉毛微微上挑,似乎 我说的是他听不懂的外国话。 我终于坐不住,也站了起来。老韩便开步走。我略犹豫了一下,也便走开。 在走开的一瞬我朝四外望望,公园里其他人离我们都颇远,而且没人朝这边看。 我们没往那人烟消的地方去。我们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了公园。 那天公园照例很美,而且照例很恬静。湖边的垂钓者仿佛静止的雕像,体现 出十二万分的黄金般的耐心。花坛里的月季有开有谢,色泽都极艳丽,并且看上 去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表情。 就这么走出公园了么? 就这么走出了公园。各自回家。
  角 落
  一早起来就头沉。这是经常有的情况。一般用凉水洗过脸以后便能缓解。 洗脸时我一般不照镜子。使劲往脸上泼水,连耳朵眼里都溅进水珠了,可是, 这回还是头沉,甚至于越弯脖子洗脸越沉。 于是抬起脖子,不经意地往嵌在墙上的大方镜里望。呀!乖乖!我头顶 上……那是什么呀?! 那是两根犄角!两根对称的牛犄角! 忙用手摸。非常稳定。是谁夜里恶作剧,把这样两根牛犄角用强力胶粘到了 我脑瓜顶上?! 反复推敲。竟不像是粘附上去的。是从脑瓜内部长出来的?唔,就是…… 对镜发呆。为什么?怎么会?…… 急得用双手握住,拼力摇拔,竟纹丝不离。倒让脑瓜疼得像挨火钳子烫一样。 在屋里团团转。想找出个锯条什么的。不能除根,先治治本也好! 从小就听说有“牛头”“马面”,是阎王爷派出勾魂的。那么我成“牛头”了, 可阎王爷在哪儿呢?我这么个天生胆小的家伙,敢去勾谁的魂呢?……后来又常 听到“牛鬼蛇神”的提法,那可是人间的罪人了;不过这提法是指牛、鬼、蛇、 神四种东西呢,还是指“牛鬼”与“蛇神”两种怪物呢?……那么说我该是“牛 鬼”了,这样的坏家伙,是不是该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呢?……然 而老早便对这话私心里有过质疑:打倒在地的东西那体积该才多大?一万只脚都 踏上去,必会造成脚踏脚的局面,其结果岂不是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自相践踏而无 谓牺牲?……唉,都这模样了,怎么还有联想到这些的闲情雅致!…… 电话铃响。本能地过去接听。是提醒我“不要晚了”。今天有重要的事,非 去不可,且不得迟到。可怎么去呢?……未及称病,唔哈之中,那边已挂断了电话。 情急之中,找出了一顶西装礼帽。非常勉强地套住了两只牛角。然而用力往下一扯 帽沿,只听“嗤啦”一声,险些把帽沿整个儿扯下来。管他三七二十一。硬着头皮 上了街。 这个季节戴这么一顶帽子!人们看到会感到奇怪吧?……可是没人对我的礼 帽有丝毫的反应。而且我一瞥之中看到有位妇女这个季节了还穿着件带兽毛领的 皮茄克,我也并无记忆评说的心情。人们都忙于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在那目的地 有人们的利益所在。 就在我快要走进地铁入口时,忽然来了一阵旋子风,把我头上的礼帽顶吸飞 了,而撕落的帽檐便滑到了我额头上。我气急败坏地将帽檐取下,随风一扔。 竟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地铁。 正当高峰期。站台上人头攒动。 我顺着人流涌进了车厢。与周遭的人们相安无事。只是我站立处身前有个戴 眼镜的中学生,他坐在座席上,翻着眼睛冲我看;还不时把眼镜托举着,以把我 看得更清楚。总算有人因为牛角特别地关注我。我甚至于产生出一种感激那位中 学生的心情。 到站下车。我往出口走。有个人从后面冲到我面前,站住,脸朝我发问。是 那个中学生。他驮着很大很鼓的一个双肩背的书包,眼镜片闪闪发光。 我听见他在问我:“叔叔……您这……哪儿买的?” 我笑了。这牛角哪儿有卖的呢?居然会有人巴不得花钱买上一对呢!…… ……可是我终于听明白,他问的并不是我头上的东西,而是我身上穿的那款 T 恤。那种牌子款式的T 恤是我女朋友从境外给我弄来的。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中 学生,在这座城市里他也许暂时无法买到。他满脸沮丧地走开了。 ……到了写字楼,在走廊里遇到老韩,他搂着肩膀把我引到僻静的一角,絮 絮地跟我透露了一串我应及时知悉的新动向,并嘱我应如何如何应变……他放松 我肩膀后,迅即消失了。 老韩提供的情报至关重要。我超常地发挥出了应变能力。我们,包括我在内 的利益无损。而有的人却因我们的无损付出了代价。此种付出是游戏规则中所规 定的。 事毕。我给老韩一个电话,约好在底层“碧丽轩”吃工作餐,我作东。与同 仁们点头微笑后,遂乘电梯直落底层。 走拢“碧丽轩”,穿着大开岔缎面旗袍的领座小姐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您 几位?” 我脚步不停地往里走,嘴里说着:“就两位,靠窗吧……”却并不去落座, 而是直奔洗手间。我这人总是进了餐厅便忽生入厕的欲望,而且急茬儿。 在洗手间小方便毕,到洗手处净手,这才一瞥间,又看到了头上的牛角。居 然把它忘记了好久,也不曾一直地感到头沉。它们究竟是怎么蹿出来的呢? 对镜,用手握住,本能地摇拔。咦,这回居然松动了! 呀!一只角拔下来了! 呀!另一只角也拔下来了! 仔细看,似乎并未断根。严格而言,不是拔了下来,而是掰了下来。不管怎 么说,犄角脱落了!摸摸头顶,似乎留下了两块牛角根。还会再长出来吗?…… 但不管怎么说,起码暂时算是正常化了吧!…… 出了洗手间,去窗边餐桌与老韩聚拢。把两根牛角递给他,说:“嘿,送 给你!” 老韩望着那对牛角,皱眉问:“你哪儿弄来的?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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