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史 中國古代社會   》 (三)豪富民      何茲全 He Ciquan

  戰國秦漢時期,貴族、官吏以外的豪富民,包括富商、遊俠和地方豪族強宗。商人是經濟領域裏最活躍的社會階級。他們組織生産,運輸生産品,集中商品,又散布商品。他們為社會上各階級的成員服務,把他們需要的物品,送到他們手裏。他們也為生産者服務,他們把生産者製造的或手裏多餘的産品收買了去,他們甚至組織生産者進行生産,還供給生産者必要工具和資金。
  他們這樣作並不是為了利人而是為了利己。他們需要買賤賣貴,從中得到更多的金錢。他們以各種手段從生産者買得産品,又以各種手段以高價賣給消費者,國王、皇帝也好,貴族官僚也好,農民也好,都不例外。靠着買賤賣貴,他們擴大手中的資本成為富人。
  晁錯上文帝書,曾談到商人的活動,是對商人在社會經濟方面所起的作用的一篇很好的觀察和分橋。
  晁錯的觀察很深刻,分析也很精當有見地。照晁錯所見,農民一年四季勞動,生活困苦。農民的災難,來自三方面:(1)是自然災害。最經常的是水旱之災。這是任何時候都免不了的。“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漢書·食貨志上》),問題在災害發生在什麽時候。政治清明天下治的時代,預有儲備,天災之為害可小;政治腐敗天下亂的時代,一有天災可能引起大亂。對於農業,特別在古代,天災之為害是不能低估的。(2)急政暴賦。這是來自人事,來自國傢政府的租稅的剝削。晁錯稱之為“治官府、給徭役,急政暴賦,賦斂不時。”(3)商人兼併。農民需要錢納租賦,不得不出賣所有。因為需要急,商人故意壓價不得不半價而賣。如果無物可賣,就不得不舉債,舉債到期還不上衹好賣田宅賣兒女來還債。在農民的這三害中,晁錯特別強調商人的兼併,他指出“此商人所以兼併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他沒有說:天災、賦斂,此“農人所以流亡者也”。農民流亡,是漢代四百年裏的大問題。晁錯把農民流亡的原因歸之於商人兼併,這是晁錯非常有見地的觀察。
  對於皇帝和貴族官吏,商人也是要取利的。商人操其奇贏,日遊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看到皇帝急需何種物品了,就以一倍的高價錢出賣。商人“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這就是勾結官府,壓榨人民。“以利相傾”,裏面包含着多少人民被傾的血淚。
  人民被“傾”,衹有賣田宅賣子孫,最後流亡。皇帝、貴族官吏被“傾”就回過頭來加深對農民的盤剝。在交換經濟發展的社會裏,站在後臺陰影處剝削農民的仍是商人。此所以晁錯的最後結論是“此商人所以兼併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而不是此官吏貴族所以兼併農民,農民所以流亡者也。
  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裏,寫了一些戰國秦漢的商人代表人物,班固在《漢書·貨殖列傳》裏又作了點補充。班固的《貨殖列傳》十分之九是抄的司馬遷,但兩者的精神面貌卻是完全不同的。司馬遷把商人看作興利的階級,是生氣活潑有利於社會經濟生産的階級。天下物資,“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史記·貨殖列傳》)。這是“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同上)。意思是:這是客觀規律。他引《周書》說:“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絶,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闢矣。”他的結論是“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他把商人和農民、工人同等看待,都是物資生産、分配中所需,缺一不可。缺了商人,物資分配不到消費者手裏,生産過程就不算完成。
  班固則和司馬遷完全相反。班固推崇先王之製,“小不得僭大,賤不得踰貴。”“四民不得雜處”,使他們“朝夕從事,不見異物而遷。”他認為商業之興起是先王之製被破壞的結果。“周室衰,禮法墮”,“其流至乎士庶人莫不離製而棄本,稼穡之民少,商旅之民多,𠔌不足而貨有餘。”“桓文之後,禮誼大壞”,“僭差亡極,於是商通難得之貨,工作亡用之器”,“富者木土被文錦,犬馬餘肉粟,而貧者裋褐不完,唅菽飲水”,“其為編戶齊民,同列而以財力相君,雖為僕虜猶亡慍色。”“飭變詐為姦軌者,自足乎一世之間;守道循理者,不免於饑寒之患。”班固的態度是輕商賤商的。他寫《貨殖列傳》,是為了“列其行事,以傳世變”(以上引句皆見《漢書·貨殖列傳》)。把商業之起,作為壞事以教訓後人。
  《史記·貨殖列傳》,除寫交換經濟發展史外,還寫了從春秋末年計然、范蠡起,直到司馬遷生時的一些有代表性的大商人。
  戰國時期,他寫了白圭、倚頓、烏氏倮和巴蜀寡婦清。
  白圭,周人,約當魏文侯、李悝時,是戰國初年的人。《史記》說他的才能在“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歲熟取𠔌,予以絲漆;蠶出取帛絮,與之食。”這是從長期經商經驗中積纍下來的經濟思想。倚頓,“用盬????起”,“邯鄲郭從以鐵冶成業”,兩傢皆“與王者埒富”。這是兩個????鐵業大商人。西漢河東郡有安邑、猗氏等二十四縣。安邑西南有????池,有????官、鐵官。倚頓,由猗氏得名,靠這裏的????池起傢,富至與王者等。郭從是冶鐵商,邯鄲到現在還是産鐵的地方。郭從也和王者等富。烏氏,漢屬安定郡,這裏是畜牧地區。烏氏倮以漢族的布帛、絲織品和戎王、少數民族交易,富至用山𠔌量馬牛。巴寡婦的起傢靠丹穴。徐廣說“涪陵出丹”。張守節說:“《括地志》雲:寡婦清,臺山俗名貞女的,在涪州永安縣東北七十裏。”如註傢可靠,寡婦清起傢在涪陵,地在今四川涪陵。倚頓和巴寡婦,都以富取得皇帝的尊重,有了政治地位。秦始皇帝“令保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對於寡婦清,“始皇帝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築女懷清臺”。使他們“禮抗萬乘,名顯天下”。司馬遷感慨的說:他們能夠如此,“豈非以富邪1
  對於西漢初年的商人,司馬遷寫了一下幾個代表人物:蜀卓氏、程鄭、宛孔氏、曹邴氏、齊刁間、師氏、宣麯任氏、橋姚和無????氏。
  這些大商人裏,蜀卓氏、程鄭、宛孔氏和曹邴氏四傢都是以鐵冶為業的。蜀卓氏、程鄭都在臨邛。蜀卓氏,其先原是趙人,用鐵冶富。秦破趙,遷臨邛。“即鐵山鼓鑄,運籌策,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獵之樂,擬於人君。”程鄭,也是秦滅六國,從東方遷到臨邛的。“亦冶鑄,賈椎髻之民,富埒卓氏。”椎髻之民是少數民族,滇蜀之民也多是少數民族。宛孔氏,原是梁人。“秦伐魏,遷孔氏南陽。大鼓鑄,規陂池,連車騎,遊諸侯,因通商賈之利。……傢致富數千金。”孔氏是鐵冶商人,同時又購買土地,又到處經商。曹邴氏,起傢以冶鐵,富至巨萬。曹邴氏,兼營高利貸。他放的債,“遍郡國”。習間齊人,齊國自古是産魚????的地方,刁間就是個大魚????商。他善於使用奴隸勞動,奴隸都願為他賣力,起富數千萬。師史是個行商又是坐商。他“轉轂以百數,賈郡國,無所不至。”“洛陽街居,在齊、秦、楚、趙之中。”洛陽居中,可以東西南北的和齊秦楚趙交易,所謂“洛陽,東賈齊魯,南賈梁楚”。師史氏緻産七千萬。任氏之先,為督道倉吏。“秦之敗也,豪傑皆爭取金玉而任氏獨窖倉粟。楚漢相距滎陽也,民不得耕種,米石至萬,而豪傑金玉盡歸任氏,任氏以此起富。”任氏還投資在農業和畜牧業,他的農業和畜牧業當然是商品生産,“富者數世”。大約從秦末漢初直到武帝、司馬遷時代,任傢還是豪富傢族。橋姚是畜牧傢,也是農業傢。司馬遷沒有提到他的籍貫,大約他是關中北方邊郡人,他的畜牧靠“塞之斥也”。橋姚富“緻馬千匹,牛倍之,羊萬頭,粟以萬鍾計”。他有粟,就一定有田産。無????氏是靠放高利貸起傢的。他起傢時放債的對象是長安貴族列侯。“吳楚七國兵起時,長安中列侯封君行從軍旅,齎貸子錢。子錢傢以為侯邑國在關東,關東成敗未决,莫肯與。唯無????氏出捐千金貸,其息什之。三月,吳楚平,一歲之中則無????氏之息什倍,用此富埒關中。”由此也知,吳楚七國亂前,無????氏也至少是有千金的高利貸者了。
  司馬遷指出:“關中富商大賈,大抵盡諸田,田嗇、田蘭,韋傢慄氏,安陵杜杜氏,亦巨萬。此其章章尤異者。”諸田,當然是齊地遷徙來的齊國舊貴族。我們從關中富商大賈盡諸田,可以得到兩種消息。(1)漢代的遷徙,衹是使人們搬搬傢,財産一般無損失,到了新地,仍可得到田宅(參看《漢書·陳湯傳》)。富傢仍是富傢,這是靠交換經濟的發展。由於交換發達,他們纔可以把他們的不動産變為貨幣,土地、宅第都可變成錢攜帶而行。當然,遷徙一點損失不受是不可能的。(2)舊貴族可以變成商人。戰國秦漢,是社會大變動的時代。在交換過程中,財富可以變形,可以易地,可以增殖,可以變校人也可以變,舊貴族可以變成富商。
  司馬遷所稱舉的不過是戰國秦漢時代商人中的代表人物,發傢致富,勢比封君者。作為一個階級,漢代有錢有勢的商人是非常衆多的。司馬遷就說:“此其章章尤異者也,皆非有爵邑奉錄。……若至力農畜工虞商賈,為權利以成富,大者傾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裏者,不可勝數”(《史記·貨殖列傳》)。武帝用楊可告緡打擊商人,“乃遣御史廷尉正監分曹往往即治郡國緡錢,得民財物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田大縣數百頃,小縣百餘頃,宅亦如之。於是商賈中傢以上大氐破”(《漢書·食貨志下》)。這裏所得的以億計的財物,千萬數的奴婢,百頃、數百頃的土地,都是郡國商人的財産。
  西漢社會上有一種大土地所有者,傢極富有,歷史記載沒有說到他們的起傢原因,但極可能是靠貨殖起傢的。如南陽陰傢:“宣帝時,陰子方者,至孝有仁恩。臘日晨炊,而竈神形見。子方再拜受慶。傢有黃羊,因以祀之。自是以後,暴至巨富,田有七百餘頃。輿馬僕隸,比於封君”(《後漢書·陰識傳》)。竈神形見,自然是荒唐不經,但富起來當是事實。
  和陰子方同郡同時代稍後還有樊傢。“樊宏,南陽湖陽人也,世祖之舅。……為鄉裏著姓。父重,字君雲,世善農稼,好貨殖。重性溫厚,有法度,三世共財,子孫朝夕禮敬,常若公傢。其營理産業,物無所棄,課役僮隸,各得其宜。故能上下勠力,財利歲倍,乃至開廣田土三百餘頃。其所起廬捨,皆有重堂高閣。陂渠灌註。又池魚牧畜,有求必給。……貨至巨萬。而賑贍宗族,恩加鄉閭”(《後漢書·樊宏傳》)。
  樊重靠農業又靠貨殖起傢,兼營池魚牧畜。他一方面生産自己所需,作到有求必給,一方面作農産品的商品生産和經營。豪富之傢的陰子方,和樊傢可能是一個類型的,也是以商賈起傢,把資金投到購買土地上,為大土地所有者。
  在交換經濟影響下,財産主人常常是變動無常的。司馬遷已看到這一點,他說:“由是現之,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史記·貨殖列傳》)。有田三百餘頃的樊傢,後來即為庾傢所代替。《水經註·淯水》條:“樊氏陂,陂東西十裏,南北五裏,亦謂之凡亭陂。陂東有樊氏故宅。樊氏既滅,庾氏取其陂。故諺曰:陂汪汪,下田良,樊子失業庾公昌。”富貴無常,貧賤不居,這是交換發展下的必然現象。
  戰國秦漢豪富民中還有一種稱作遊俠的。《史記》有《遊俠列傳》。在交換經濟發展中,有些人失掉産業,遊蕩城市。四公子養士,養的就是這些人。他們重然諾,守信義,捨己為人,救人之急,成為社會上有勢力的階層。他們中也有有很多土地財産的,但財富並不是决定他們勢力的主要因索。
  司馬遷對於民間遊俠,很稱贊。他認為“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遊俠列傳》)。司馬遷羨慕推崇的是民間的俠者。“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1(同上)。
  西漢初年,遊俠之風仍很盛,有如戰國年間。貴族公卿,競養賓客。遊俠有很大的社會勢力。劇孟的故事,足以說明問題。《史記·遊俠列傳·劇孟傳》說:“雒陽有劇孟。周人以商賈為資,而劇孟以任俠顯諸侯。吳楚反時,條侯為太尉,乘傳車,將至河南得劇孟,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劇孟,吾知其無能為已矣。天下騷動,宰相得之若得一敵國雲。”從周亞夫得劇孟如得一敵國一樣的高興,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劇孟便知他們無能為矣。可知劇孟的社會勢力之大。
  遊俠社會勢力之大,還可以朱傢、郭解為例予以說明。
  朱傢,魯人,與劉邦同時。“魯人皆以儒教,而朱傢用俠聞。所藏活豪土以百數,其餘庸人不可勝言。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傢無餘財,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過駒車。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陰脫季布將軍之軛,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自關以東,莫不延頸願交焉”(《史記·遊俠·朱傢列傳》)。
  郭解,軹人。“及解年長,更折節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為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陰賊著於心發於椏毗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常十餘車,請得解客捨養之。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傢貧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衛將軍為言‘郭解傢貧不中徙’。上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為言,此其傢不貧’。解傢遂徙。諸公送者出千餘萬”(同上書傳《郭解傳》)。
  朱傢藏活豪傑之士以百數,其餘不可勝數,關東人莫不延頸欲交。可見他的社會聲望。郭解傢貧,本不夠徙關中的資格,官吏卻因他勢力強不敢不徙,衛青為他嚮皇帝求情,武帝卻說:布衣而能使大將軍說情,這不能說窮,决定徙。送行者送他的錢貨在千萬以上。這故事很說明郭解的勢力。郭解是窮,但對於他來說,千萬的傢産是隨手可得的。
  西漢初年,社會上還有一種豪富傢族,《史記》裏稱作豪猾或豪姦等。這是一些地方上的大族,一族往往數百傢,橫於鄉裏,不遵法度。如“濟南瞷氏,宗人三百余家,豪猾;二千石莫能製。”(《史記·酷吏·郅都傳》)。
  濟南瞷氏,大約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豪族大宗,其社會地位不如齊之諸田、楚之景、屈、申,漢初徙關東豪族十萬傢於關中時尚不夠格受徙的。但也是豪富傢族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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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壹 由部落到國傢 一、早期國傢的出現 (一)殷商社會和經濟
(二)周人的早期生活(三)滅商後商周兩族的關係
二、階級分化和演變 (一)貴族(二)國人
(三)衆、庶、民(四)私徒屬
(五)隸臣妾(六)《詩經》中所見各階級的生活
三、井田和土地制度 (一)土地公有製的史影(二)周王、諸侯、貴族土地所有製
(三)公田和私田(四)國與野的不同田製
(五)農業生産工具和技術四、早期國傢形式 (一)王廷和群僚
(二)城邦國傢(三)國(地緣)與傢(血緣)兩係的合一
(四)禮、刑、兵、稅、役貳 古代社會 一、春秋戰國之際的經濟社會變化 引言
(一)農業生産力的飛躍發展(二)城市交換經濟的興起 1.交換和商人的活躍
(二)城市交換經濟的興起 2.貨幣和城市興起(二)城市交換經濟的興起 3.交換在經濟生活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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