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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45節:一條老狗
季羨林 Ji Xianlin
我自己當然也在活着。可是我活得太久了,活得太纍了。歌德暮年在一首著名的小詩中想到休息,我也真想休息一下了。但是,這是絶對不可能的。我就像魯迅筆下的那一位"過客"那樣,我的任務就是嚮前走,嚮前走。前方是什麽地方呢?老翁看到的是墳墓,小女孩看到的是野百合花。我寫《八十述懷》時,看到的是野百合花多於墳墓,今天則倒了一個個兒,墳墓多而野百合花少了。不管怎樣,反正我是非走上前去不行的,不管是墳墓,還是野百合花,都不能阻擋我的步伐。馮友蘭先生的"何止於米",我已經越過了米的階段。下一步就是"相期以茶"了。我覺得,我目前的選擇衹有眼前這一條路,這一條路並不遙遠。等到我十年後再寫《百歲述懷》的時候,那就離茶不遠了。
2000年12月20日一條老狗
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總會不時想起一條老狗來。在過去七十年的漫長的時間內,不管我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不管我是在亞洲、在歐洲、在非洲,一閉眼睛,就會不時有一條老狗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背景是在一個破破爛爛籬笆門前,後面是緑葦叢生的大坑,透過葦叢的疏隙處,閃亮出一片水光。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無論用多麽誇大的詞句,也决不能說這一條老狗是逗人喜愛的。它衹不過是一條最普普通通的狗,毛色棕紅,灰暗,上面沾滿了碎草和泥土,在鄉村群狗當中,無論如何也顯不出一點特異之處,既不兇猛,又不魁梧。然而,就是這樣一條不起眼兒的狗卻揪住了我的心,一揪就是七十年。
因此,話必須從七十年前說起。當時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夥子,正在清華大學讀西洋文學係二年級。能夠進入清華園,是我平生最滿意的事情,日子過得十分愜意。然而,好景不長。有一天,是在秋天,我忽然接到從濟南傢中打來的電報,衹是四個字:"母病速歸。"我仿佛是劈頭挨了一棒,腦筋昏迷了半天。我立即買好了車票,登上開往濟南的火車。
我當時的處境是,我住在濟南叔父傢中,這裏就是我的傢,而我母親卻住在清平官莊的老傢裏。整整十四年前,我六歲的那一年,也就是1917年,我離開了故鄉,也就是離開了母親,到濟南叔父處去上學。我上一輩共有十一位叔伯兄弟,而男孩卻衹有我一個。濟南的叔父也衹有一個女孩,於是,在表面上我就成了一個寶貝蛋。然而真正從心眼裏愛我的衹有母親一人,別人不過是把我看成能夠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這一層道理一個六歲的孩子是無法理解的。可是離開母親的痛苦我卻是理解得又深又透的。到了濟南後第一夜,我生平第一次不在母親懷抱裏睡覺,而是孤身一個人躺在一張小床上,我無論如何也睡不着,我一直哭了半夜。這是怎麽一回事呀!為什麽把我弄到這裏來了呢?"可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母親當時的心情,我還不會去猜想。現在追憶起來,她一定會是肝腸寸斷,痛哭决不止半夜。現在,這已成了一個萬古之謎,永遠也不會解開了。
從此我就過上了寄人籬下的生活。我不能說,叔父和嬸母不喜歡我,但是,我惟一被喜歡的資格就是,我是一個男孩。不是親生的孩子同自己親生的孩子感情必然有所不同,這是人之常情,用不着掩飾,更用不着美化。我在感情方面不是一個麻木的人,一些細微末節,我體會極深。常言道,沒娘的孩子最痛苦。我雖有娘,卻似無娘,這痛苦我感受得極深。我是多麽想念我故鄉裏的娘呀!然而,天地間除了母親一個人外有誰真能瞭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呢?因此,我半夜醒來一個人偷偷地在被窩裏吞聲飲泣的情況就越來越多了。
在整整十四年中,我總共回過三次老傢。第一次是在我上小學的時候,為了奔大奶奶之喪而回傢的。大奶奶並不是我的親奶奶;但是從小就對我疼愛異常。如今她離開了我們,我必須回傢,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一次我在傢衹住了幾天,母親異常高興,自在意中。第二次回傢是在我上中學的時候,原因是父親臥病。叔父親自請假回傢,看自己共過患難的親哥哥。這次在傢住的時間也不長。我每天坐着牛車,帶上一包點心,到離開我們村相當遠的一個大地主兼中醫的村裏去請他,到我傢來給父親看病,看完再用牛車送他回去。路是土路,坑窪不平,牛車走在上面,顛顛簸簸,來回兩趟,要用去差不多一整天的時間,至於醫療效果如何呢?那衹有天曉得了。反正父親的病沒有好,也沒有變壞。叔父和我的時間都是有限的,我們衹好先回濟南了。過了沒有多久,父親終於走了。一叔到濟南來接我回傢。這是我第三次回傢,同第一次一樣,專為奔喪。在傢裏埋葬了父親,又住了幾天。現在傢裏衹剩下了母親和二妹兩個人。傢裏失掉了男主人,一個婦道人傢怎樣過那種衹有半畝地的窮日子,母親的心情怎樣,我衹有十一二歲,當時是難以理解的。但是,我仍然必須離開她到濟南去繼續上學。在這樣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但凡母親還有不管是多麽小的力量,她也决不會放我走的。可是,她連一絲一毫的力量也沒有。她一字不識,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能夠取上,做了一輩子"季趙氏"。到了今天,父親一走,她怎樣活下去呢?她能給我飯吃嗎?不能的,决不能的。母親心內的痛苦和憂愁,連我都感覺到了。最後,她衹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最親愛的孩子離開了自己,走了,走了。誰會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呢?誰會知道,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呢?
回到濟南以後,我由小學而初中,而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到北京來上大學,在長達八年的過程中,我由一個混混沌沌的小孩子變成了一個青年人,知識增加了一些,對人生瞭解得也多了不少。對母親當然仍然是不斷想念的。但在暗中飲泣的次數少了,想的是一些切切實實的問題和辦法。我夢想,再過兩年,我大學一畢業,由於出身一個名牌大學,搶一隻飯碗是不成問題的。到了那時候,自己手頭有了錢,我將首先把母親迎至濟南。她纔四十來歲,今後享福的日子多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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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 | 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 | 第3節:神奇的絲瓜 | 第4節:幽徑悲劇 | 第5節:二月蘭 | 第6節:不可接觸者 | 第7節:寫完聽雨 | 第8節:清塘荷韻 | 第9節:重返哥廷根 | 第10節:饑餓地獄中 | 第11節:我的老師們 | 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 | 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 | 第15節:邁耶一傢 | 第16節:八十述懷 |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 | 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 | 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 | 第20節:有勇氣承擔 |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 | 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 | 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 | 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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