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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 》 反說西方取經 》
第三者仲裁
柏楊 Bai Yang
人類是一種有思想,有言語,有文字,又非常自私,復又知道改善自己生活的動物。這種動物最大的特徵是:相互間有各式各樣,光怪陸離,勾心鬥角的爭執。這種爭執如果自己不能解决,就必須有第三者出來為他們解决。如果沒有第三者出來解决,好比說,兩個臭男人,流落到海島之上,你也要娶那位酋長的女兒為妻,我也要娶那位酋長的女兒為妻,二人如果不能禮讓或尊重那位小姐的選擇,恐怕衹有打得頭破血出;終於成了無槍者敗,有槍者勝;無力者敗,有力者勝;而不是無理者敗,有理者勝也。
要想無理則敗,有理則勝;要想小民安富尊榮,和國傢富強康樂,第三者的仲裁是一重要發明;不但重要,而且非常重要。中國古時的“訟閑”實在是一個騙局,蓋訟怎麽才能閑乎?往往是這樣的,有一位老頭之類的人物,或因他的社會地位高,或因他的道德學問大,或因他在本族裏輩分長,遇到誰有爭執,衹要他出面那麽一比手畫腳,大傢就心平氣和,含愧而退(當然也有“含淚”而退的);聖崽們把這種現象,努力宣傳,遂成為政清民和佳話。
不過問題似乎不這麽簡單,含愧而退和成為佳話的先决條件是,該老頭的裁判必須公平,如果不公平,恐怕會激起更大的糾紛。即令當時不打官司,也勢必培養出暴戾之氣。玉皇大帝既不給我們做主,我衹好請閻羅王做主矣。於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天下大亂,四海沸騰。
消滅這種暴戾之氣,也就是化戾氣為祥和,專靠忍讓是不夠的,衹有“打官司”一條路。其實該老頭出面,也是打官司,不過不經過官的形式而已。人類非常軟弱,所以要找出一個上帝皈依他,而法院就是社會的上帝。嗚呼,你閣下閑在傢中坐,怎麽敢有如許的自信,認為柏楊先生不敢賁然光臨,把你尊頭打出個洞,把你的新皮鞋穿走乎?你閣下在大街上亂瞧女人,又怎敢有如許的自信,認為從你身旁而過的汽車不敢輾你的尊肚,然後再擡到琉公圳分屍乎?說穿了明白不過,有法律保護你,纔把你保護得氣象不凡。如果一旦沒有了法律,你閣下恐怕頭戴鋼盔,身穿鐵甲,都得抖個不停。
法律是抽象的,表現法律的地方在法院。把靜態的法律變成生竜活虎,大發威力的,就是打官司。公堂和監獄暗無天日是一回事,打官司求公平保護又是一回事,我們不能因噎廢食──那就是說,不能因孩子誤喝了巴拉鬆,一瞧渾身青啦,就把他往井裏一扔。我們所要求的不是不應該打官司,而應該是肅清司法界敗類。記得有一年,大概是成功大學堂教習錢歌川先生吧,和人公堂相見,報上便大加嘲弄,說教習還告狀呀,不像話,不像話。嗚呼,難道教習就不是人,受了凌辱,就不能要求法律保障哉?
最近有人據案號咷,說經濟起飛啦,號咷聲中也有人喊經濟並沒有起飛的。經濟學這玩藝是一種復雜的學問,較之原子核子那些平鋪直敘的自然科學,復雜多矣。簡單地說,美國人偷了德國人的秘方,中國大陸又偷了美國人的秘方,衹要偷到手,照方配藥,都會有一個可怕的傢夥出現。可是屬於社會科學的經濟學,就不這麽容易,亞當斯密斯先生的經濟學原理支配了美國一個世紀,可是拿到中國便砸了鍋。蓋自然科學對象是物質,社會科學對象是人。物容易控製,而人難搞也。
所以中國經濟到底起飛了沒有,學問太大,實在弄不清楚,反正如果起飛了當然更好,如果沒有起飛,我們希望它快點起飛。衹有一點感想的是,任何東西起飛,都必須觀念先行起飛。經濟也好,工業也好,文學也好,都像貨物,觀念則是飛機。飛機起飛啦,貨物纔有可能跟着起飛,飛機起不了飛,恐怕啥都起不了飛。畸形人把一包釘子往半空裏一扔,喊曰:“看呀,鋼鐵業起飛啦。”喊聲未了,釘子掉下來砸到他尊頭上,說不定立刻就砸出可觀的窟窿。經濟起飛是不是也屬於扔釘之類,真教人擔心。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各國紛紛復興,衹有中國努力內戰,記得吳稚暉先生一本書上提到過,忘記是哪個大官啦,買了一架飛機,請了一位飛行員,打算飛到敵陣上空,來一個泰山壓頂。有一天狂風暴雨,前綫緊張,官大人下令該機出動,飛行員以天氣太壞,拒絶升空,官大人大怒曰:“這算啥話,你以為我不敢槍斃你呀。”飛行員衹好上機,可是官大人一想,不妙不妙,那小子心中正在有氣,如果一去不返,豈不賠了夫人又折兵,靈機一動,就弄了一條長長的鐵鏈拴到飛行員腿上,目的是他既可以照樣地飛,但卻不能逃之夭夭。
嗟夫,張之洞先生的“中學為體”的觀念,就是那根鐵鏈,不把這根鐵鏈弄斷,飛機恐怕飛不起來。舊觀念如果不徹底鏟除,新的社會就永難建立。我們的經濟到底起飛了沒,前已言之,實在使人擔心。衹從銀行的本質上看,不過是一些當鋪,恐怕實在是還沒有起飛,但一定要說它起飛啦也未嘗不可,蓋當鋪就是根鐵鏈,起飛就像扔到半空中的鐵釘,當它沒有掉下砸破尊頭之前,誰都不能說它不是正在起飛也。
與其責備銀行變成當鋪,毋寧檢討中國同胞對權利義務觀念的混淆,這似乎是更基本的。就在今天早晨,柏楊先生正在柏府喂小孫女吃稀飯(她從前吃稀飯,衹要有鹹菜就行啦,最近幾個月,頓頓都要吃肉鬆,肉鬆每罐十八元,豈是我們這個文明古國文化人吃得起的,我衹好亂講故事,以作佳餚),衹聽巷口那裏,人聲沸騰,又哭又喊,又叫又鬧,好像出了人命,不禁大驚。
原來巷口那位姓劉的老頭嚮王先生藉了一萬元,言明利息二分,三月本利還清,而且開了一張三個月的支票給他,支票是上星期一到期的,屆時王先生前往銀行取款,沒有取到;第二天又去取款,又沒有取到;第三天再去取款,坐在櫃臺上那個傢夥索性弄個圖章往支票上一蓋,曰“拒絶往來戶”,那就是說,天塌地陷都取不到錢啦。第四天王先生找上門來,劉老頭笑臉相迎,一再道歉,言明本星期二一定儲款以待。到了本星期二,劉老頭指着祖宗牌位發誓,說延到今天一定付清。王先生今天三度光臨,劉老頭仍然沒有,王先生急得跳高。這一跳高糟啦,不跳高還有笑臉可看,一跳高連笑臉都沒啦。以劉老頭為首,孩子老婆一擁而上,一傢大小,又流淚又哀號,尤其是劉夫人年輕時大概當過電影明星,還以頭撞墻,作痛不欲生之狀,要不是我聞聲趕往,一個箭步把她拉開,可能弄假成真。
事情鬧過,大傢出面調停,請王先生寬限一個月,王先生還有啥說的,衹好狼狽撤退。這時人頭亂鑽,你一言我一語,把王先生說成莎士比亞筆下的賽洛剋。回傢途中,我聽兩個年輕人一面走一面交換意見,一個嘆曰:“把人一傢人逼成這個樣子,那傢夥未免太黑心啦。”另一個也嘆曰:“他們還是多年老朋友哩,為了幾個錢,二十年交情一筆勾,這種人,豬狗都不如。”
嗚呼,當着劉老頭的面痛斥王先生,那是一種安慰,未可厚非。而該兩位年輕人在背後嘰嘰咕咕的話,柏楊先生便越想越覺得問題嚴重,這種一面倒的觀念,其發展過程大概是這樣的,第一步:“任何有錢的人,其錢都是骯髒錢。”第二步:“有錢的人全都不是好東西。”第三步:“有錢而放利息,更不是好東西。”第四步:“王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曰利的一定毀棄仁義。”第五步也是終結:“索取欠賬就是毀棄仁義,豬狗都不如。”
這種觀念是一種衹同情債務人,而不同情債權人的狗屎觀念。柏楊先生有一次就調解過這種糾紛,另一位正人君子型的調人,拍着債權人的肩膀曰:“無論如何,是他欠你錢,不是你欠他錢,你高擡一下貴手,他就過去啦;你不高擡一下貴手,他就過不去。”一個單純的權利義務觀念,憑空被泛道德觀念所代替,大傢一致認為借錢的永遠是弱者,永遠是被壓榨的可憐蟲,而藉給他錢的永遠是強者,永遠是剝削份子。這種觀念越積越厚,遂形成一種阻嚇力量,把中國社會搞成為一個沒有信用的社會,所有的人情味,也因之一掃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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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北嶽文藝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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