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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黑旋風偷割溫太守 魯智深大鬧鳳凰村
施耐庵 Shi Naian
話說戴宗、燕青二人,正自到處追尋,要拿府尹報仇雪恨。趕到一處,忽然撞見,戴宗大叫一聲,便和燕青殺奔過去,衆人大亂。那太守聽得背後有梁山泊好漢趕來,急得亡魂喪膽,把坐馬連打幾下,衹叫:「快走!快走!」此時偏有大群逃難人在前,前進不能,後退不得,少個地穴躲藏。太守急了,便令甲士舉起刀槍,嚮前開路,如狼如虎,兇惡萬分。衹見有的給馬匹撞倒,有人吃槍刀搠死,男啼女哭,好不淒慘。燕青道:「你看這狗官忒煞無良,要緊自傢逃生,全不顧人民性命。」戴宗道:「若拿住了,一定將他碎屍萬段!」當下二人本欲殺上前去,因見兵民混雜,一片哭聲,心中好生不忍,略為停頓了片刻。不想衆人擁了太守,衹一個拐彎,竟被兔脫而去。二人好不惱恨,嚮前且走。走了一段,又聽見啼哭之聲,一起百姓迎面而來,大傢亂奔亂走。燕青大叫道:「你們休要驚慌,梁山泊好漢是不殺良民的。」衹聽得人叢中有人答道:「我們背後有個黑大漢,正在逢人亂殺,怎不逃生。」燕青、戴宗料到八九分,且立着等待,卻不見來。
二人又走,剛折入一條大街,衹見一員武官,身騎劣馬,手揮大刀,引兵迎頭殺到。燕青、戴宗心上好氣,上前接住就鬥,不到十個回合,猛聽得官軍自相擾亂,衹叫苦也,卻是黑旋風李逵,引嘍囉從斜刺裏巷中殺到。燕青、戴宗連忙跳出圈子,叫聲:「李大哥,俺們要緊追拿贓官,這賊將官且交與你罷!」二人一路走,衹聽得百姓在怨苦道:「這算得什麽父母官,竟棄了城池逃走哩!」戴宗高聲叫道:「你們且住,可見太守往哪裏逃走?」有人答:「嚮北門走的。」燕青便教一人引領,一路兜抄捷徑,直奔北門。將近城關,衹聽得一片喊殺之聲,卻是燕順、馬麟,引嘍囉在彼混戰。戴宗、燕青擺動朴刀,殺奔上前看時,哪裏有太守蹤跡。二人便翻身退下,卻見朱仝、雷橫引兵趕到。戴宗道:「朱都頭,曾見得賊州官?」朱仝回道:「俺聽得太守奔這裏北門,因而趕來拿捉。」說罷,各仗兵器上前,衹一陣子亂殺,把那班官軍全行殺退。燕順、馬麟喘息定了,說道:「衹也可惜!俺們殺到此地,巧遇那賊州官趕來,俺們正要上去拿捉,卻被那班狗男女阻擋,下手不得,吃他嚮別處逃走了。」朱仝道:「戴院長正要拿他,若早到一刻,這廝便難漏網。」說話時,戴宗和燕青掉轉身子,撒腿就跑。
二人奔到西城門左近,衹見數十名武士,正擁了一個騎馬的走,那不是本州太守是誰?戴宗大叫:「贓官在這裏了!」一擺朴刀直撲過去,燕青跟着上前,那武士見有人來,便把太守團團護定,拚命抵禦。這是太守不日豢養的死士,卻也非同小可。戴宗、燕青被衆人戰住,不能分身,眼見太守,卻苦的無從下手。正在這緊急關頭,猛聽得一聲大吼,宛如晴空起個霹靂,一人從斜刺裏殺出,朴刀起處,但見人頭滾滾落地,來者乃是赤發鬼劉唐。這個生力軍一到,衆武士登時紛亂,圍子就此散開。燕青眼快,見太守又欲拍馬逃遁,疾忙躥到馬前,對準他腿股衹一朴刀,太守大叫一聲,倒撞下馬,給戴宗一把抓起,挾在脇下。劉唐、燕青把衆武士殺退,跟了戴宗就走。此時官軍已七零八落,城裏外殺聲漸定。衹見花榮、朱武整軍入城,先令救熄了各處大火,出示安民;一面將出銀錢、米麥,拯濟滿城被難百姓。
再說戴宗挾了太守,和劉唐、燕青取路出城,好不歡喜。因問劉唐道:「你是奉令攻打南門的,如何倒殺嚮西門來?」劉唐道:「俺和李鐵牛殺入城關,一連撞見幾員鳥將官,混戰多時,彼此就此分散。俺一路胡亂撞走,卻得嘍囉飛報,知道你們被人戰住,不得脫身;俺便殺奔前來接應,恰好拿了這賊太守,也算這廝祿命犯絶。」三人一路說着走,將出城關,衹聽得背後有人叫道:「你們又嚮哪裏去,怎不等一步?」戴宗回頭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趕到,衹見他手掿雙斧,滿身血污,形狀怕人。李逵叫道:「戴院長,你挾的什麽鳥人?」戴宗道:「這是本州太守,拿他城外去正法,你不去和鐵方梁廝殺,趕來則甚?」李逵道:「你還說這話,鐵牛正悶下一肚皮氣?俺好容易殺入城關,卻不曾撞見鐵方梁那廝,那班鳥將官又太不濟事,給俺一二斧就砍掉。俺尋不到對頭,這口鳥氣沒出處,衹得逢人便砍,偏生花知寨進城來,傳下他的鳥令,不許亂殺人,俺心中一氣,就此放手,且到城外尋個對頭去。」說着挨近戴宗身傍,一伸手就打太守大耳括子。戴宗道:「鐵牛,打他甚的?」李逵道:「有閑功夫理他!殺了完事。」戴宗道:「你自走,休管帳。」李逵一聲不響,緊傍戴宗走。直到城外大帳之中,衹見關勝,高坐帳上,專等衆頭領回來繳令。戴宗便上帳告道:「泰安州太守貪贓虐民,作惡萬端,今已生擒在此,謹請主將令下,當衆開刀!」說罷,把太守嚮地上一摜,卻待喝綁,衹見腔子上沒了首級,自傢玷了半身血污。戴宗呆了,說不出話來。關勝道:「戴院長,你如何拿個無頭屍首?」戴宗頓口無言。半晌,教嘍囉把死屍拖開,退下大帳,卻見李逵站在那裏,眼睛註視着地上,反背兩手,不作一聲。戴宗肚裏明白,連忙走到李逵背後,衹見一顆人頭好好提在手中。那不是太守的腦袋!戴宗大怒,伸手搶下那人頭道:「你這廝不幹好事,俺同你見主將去!」便把李逵當胸揪住,拖着要走。李逵哀告道:「院長哥哥,衹求饒了這次,鐵牛以後再不敢了?」衆人在傍,又做好做歹解勸,戴宗把李逵大駡一頓,方纔放手。這時衆頭領陸續回來,有的提了首級,有的押着財物,紛來帳上繳令。關勝大喜,命軍政司逐一記下功勞。最後,衹見雙槍將董平,金槍手徐寧上帳告道:「某等在城關外撞見鐵方梁,一場大戰,被他打傷宣贊,殺傷許多人馬,引數百死士落荒逃走,不知去嚮,特來請罪。」關勝道:「這也怪你們不得,這廝端的驍勇,衹是此人不除,後日必為梁山之患。」大傢嗟嘆一回,衹見花榮、朱武收拾兵馬,回入寨來。關勝便下令全軍拔寨回山。
那日回到梁山泊,宋江親迎關勝、花榮等上山,做個筵席慶賀。衆頭領聽得鐵方梁不曾除滅,大傢惱恨。宋江道:「這廝的真是個當今勇士,可惜事非其主,把半生埋沒了!」戴宗又說李逵偷割太守首級,鬧了一場笑話。宋江好恨,便把李逵大駡。李逵道:「我又不是不會殺人,我因贓官的腦袋拖着難看,纔將他割了。你倒又來駡我。」引得衆人都笑了,宋江也衹得由他。宣贊、郝思文兩員受傷頭領,自有神醫安道全治癒,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泰安事畢,四月清和倏又過去,將近端陽。那一日,豹子頭林沖在山無事,閑走到山南第二關,魯智深、武鬆迎着入去。智深道:「灑傢嫌出傢清靜,做了強盜,誰知做強盜無事時,也和出傢一樣,兀的不令人悶死!」林沖道:「俺因無事可做,纔出來閑玩,不想這裏寂寞得一樣。」武鬆叫一聲:「林教頭,節近端陽,榴紅如火,天地間又換一番景色,我們閑着沒事,不如下山去走一遭,吃幾大碗酒,強似在這裏悶坐。」林沖、魯智深齊說:「很好。」三人便下關寨,過了金沙灘,不覺走到南山酒店,朱貴見了,殷勤招呼進去,將上大碗好酒,大碟兒菜,請三人吃。一回,林沖酒上心頭,帳觸舊事,不禁嘆口氣道:「俺好端端一個禁軍教頭,都因被高太尉陷害,閃得我傢破人亡,雪夜出奔到此,受了王倫許多鳥氣,令人又悲又憤,無處伸訴,直到後來火並王倫,沂州府又得了高衙內首級,纔出了胸中這口惡氣。記得當初我在此間飲酒,一腔孤憤,無可發泄,曾在壁間寫下八句,朱貴還和我作耍,歲月如流,韶華易逝,今日想來,已是數年前事了。」武鬆道:「我們三人,哪個不曾幹過大事,多說了徒令人沒興,不如再吃幾碗酒,有快活且圖個快活!」魯智深叫:「好!好!人生在世,本來吃酒最是快活。」林沖兀自執着酒碗出神,衹不拿嚮嘴邊送。武鬆對智深看看,連忙把酒乾了,說道:「坐在這裏熟地方吃酒,並沒興趣,不如野裏去走一趟,待尋得個村酒店時再吃。」三人起身,朱貴送出店門,拔步便走,武鬆因林沖悵觸舊事,生怕他傷感,所以引出外來閑散,有心要逗他歡樂。
三人迤邐前行,一路指點說笑,也不計遠近,嚮西南上衹顧走,早到一座村子前面。魯智深指着叫道:「你看林子外挑出酒帘兒,一定有個村酒店在那裏,何不前去嚐他一下?」武鬆道:「山釀村醪,別有風味,嚐他一下也得。」三人走近看時,果然是個村酒店,衹見槿籬茅屋,擺着十幾副座頭,三面開着窗子,卻也清淨。三人跨入店中,揀個座頭坐了。酒保上來,武鬆叫打兩角酒來,問:「可有好的菜餚下酒?」酒保道:「這裏鳳凰村,有名的王傢酒店,燒的好肥鴨,師父要時,便可煮將來吃。」武鬆叫:「好!」半晌,酒保將上酒來,又端上一隻肥鴨,熱騰騰地,香味直刺入鼻管,三人撕了便吃。正吃得有味兒,忽聽得隔壁一個小閣子裏,有人在內哽哽咽咽啼哭,哭了一陣,又是一陣,衹不休歇。智深聽了焦躁,跳起身來,把碗碟兒都丟在地上。酒保聽得,慌忙上來招呼道:「師父何事生氣?要酒菜時儘管叫,自添將來。」智深道:「哪個不知趣的畜生,在閣子裏哭不休,攪得灑傢酒都吃不下了。」酒保陪笑說道:「師父不要生氣,這不是別人,這是小店的店主,因為一件事情受了冤苦,獨在閣子裏哭泣,師父討厭時,俺去叫他不許哭。」說罷,便嚮閣子裏走了一轉,一面打掃地上,整理碗碟,三人重新吃酒。不多一回,衹聽得哭聲又起,聲音更響了。智深不由大怒,便叫酒保道:「衹也可惡,你去叫哭的出來,灑傢要問他。」林沖、武鬆在傍相勸,智深不聽,拍着桌子大鬧,酒保一唬,連忙去叫,連叫數次衹不出來。智深大叫道:「不出來也罷,惱得灑傢性發,便放火燒了這鳥店!」那酒保見智深兇惡,更怕起來,奔入閣子,把店主一把直拖到店中,衹見個年逾半百的老者,麯着身子,眼淚鼻涕流了滿面。武鬆道:「你這廝枉為店主,怎不知趣,俺們好端端來吃酒尋樂,卻哭得人淒慘。」店主道:「小人實在心中冤苦不過,哭了這一回,後當強忍。」林沖道:「聽你的哭聲其實冤苦,不知為的甚事,可告說否?」店主拭着眼淚道:「小老姓王,名婁,世居此地鳳凰村,賣酒為業。止生一女,名喚鳳奴,天然出落得幾分姿色,人傢口順,都叫她做鳳姐兒。禍因前日有個道人來店裏吃酒,恰值鳳姐兒在外,被他端詳一回,臨走喊着幾聲好。次日,這道人引一和尚趕來,硬要替我女兒做媒,說我女兒被梁山泊大王宋公明看上,要討去做個壓寨夫人。小老止有這個女兒,哪裏肯應。那道人板着面孔說,宋公明大王要人,誰敢違背!便趕入內堂,自行動手,把我女兒搶了就走。小老當時哭喊起來,引領多人追趕,怎禁得那僧道力大,反被他們將人打傷,結果仍將我女兒搶去。自此一連數日,音信全無,小老心中氣不過,欲要趕到梁山泊去,和宋公明大王拚命,但想到山寨裏怕人,又沒膽子,不敢去。今日獨坐在閣子裏,又想起那女兒,心中萬分冤苦,又放聲哭起來,不想驚動了三位,伏望恕宥則個!」林沖目視武鬆說道:「哪裏有這等事!」武鬆道:「請問店主,那一僧一道怎生模樣?」王婁道:「都是身強力大,形容兇惡,道人自稱是入雲竜公孫勝,那和尚叫做花和尚魯智深。」這時智深坐在桌邊,正撅起嘴巴憋氣,聽得此話,霍的跳起身來,揚起兩個拳頭叫道:「灑傢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魯智深,誰來搶你女兒,你敢是見了鬼?」智深衹這一鬧裏,圓睜怪眼,聲若雷鳴,把那王婁驚倒在地。智深拳頭高舉,衹待打人,林沖、武鬆勸住了智深,又把王婁扶起,教他坐了。林沖道:「店傢且莫驚駭,說與你聽,這位發怒的師父,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魯智深,這是行者武鬆。你須看清楚,那日搶你女兒的,是不是這位師父?」王婁戰兢兢地,把智深端詳了好半晌,連說:「不是,不是,那個和尚腮邊沒有絡腮鬍鬚,身材也沒如此高大。」林沖道:「恁地說,一定有姦人鬍行假冒,壞俺梁山泊聲名。」武鬆道:「這倒不是小事,定須查個水落石出。」智深怒火沖天,要帶店主上山見公孫勝,當面質問。王婁聽說,唬得膽戰心驚,抵死掙紮,哪裏肯走。林沖道:「店傢休怕,梁山泊好漢不肯妄殺人的。」武鬆也說:「盡去不妨,上山三面對證後,宋公明定要窮加查究,替你尋回女兒。」當下二人說上大半天,說了許多擔保的話,那王婁方纔放心,跟着三人便走。
不因這番,有分教:衆英雄踏平了紅花峪,焚毀了雙竜寺。直教:惡道淫僧齊受戮,狐群狗黨盡罹殃。畢竟王婁尋得女兒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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