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心靈體操   》 第44節:環心劇場      劉心武 Liu Xinwu

  在老城隍廟通宵快餐店,我請趕秋喝啤酒,他把自己的戀愛故事講給我聽。與他相愛的姑娘名叫春棠,跟他不是一個省的,也來自窮鄉僻壤,剛來時到一傢燈具店打工,後來轉到他們工地食堂。春棠是頭年由她一個姑媽帶到北京來的,姑媽在北京混了10多年,見多識廣,如今在一個大富人傢當管傢,那傢人客廳裏的水晶吊燈就值10萬元,一個宅子裏有五個衛生間;春棠打過工的那傢燈具店,是那大戶人傢的無數買賣之一,店主是大富豪的一個堂侄。姑媽的意思是京城裏充滿了機會,要春棠瞅準了千萬別錯過,對此,家乡的父母也抱有很大的希望。但春棠半年前沒跟姑媽打招呼,就自己辭了燈具店的工,轉到了建築工地的食堂。這當中的原因,在春棠跟趕秋相好之後,詳細地說了。趕秋那天對此點到為止,沒有給我轉述。我可以想象。現在姑媽把春棠父母也招到了北京,三個長輩,加上大富豪的太太,當晚正把春棠叫過去,為那燈具店老闆的打算,給她做工作呢。而剛纔就有幾個嘴裏噴着酒氣的陌生人到工棚裏,氣勢洶洶地吆喝着找趕秋,所以同伴好心地跑來報警。
  那晚回到傢,我在廉價的日光燈下,把趕秋講給我的事情默默回味了很久。這可以寫成一篇小說麽?或者,可以據之編一出電視連續劇?對於趕秋和春棠,那是他們生命史上驚心動魄的大篇章,但是對於越來越挑剔的讀者和觀衆,這樣的人物、故事、衝突以及結局--不管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還是有錢人果然厲害--都可能招來"不過爾爾"的譏評。如今世道下的觀賞者,真的衹一味追求新奇刺激而絶對漠視樸素的永恆麽?
  思緒忽然從北京的護城河馳往了倫敦的泰晤士河。去年訪英回來,一直有編輯約我寫關於莎士比亞故居和倫敦環球劇場的文章,我卻遲遲沒有動筆。實在是因為如今出國訪問旅遊不再是稀罕之事,而凡到英國訪問的,一般總不免要到莎士比亞故居一遊,進入倫敦泰晤士河畔的環球劇場看一場莎翁名劇的演出也屬傢常便飯,有關的遊記時見刊載,我又能道出什麽新意?但那一晚在倫敦環球劇場觀看一個葡萄牙劇團用葡語演出《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情景,卻被趕秋春棠的事情激活,豔麗生動地復現在心頭。演出的前三分之一,我與其說是看演出,不如說是觀劇場--那木結構且保持原木色調的環形劇場是刻意按莎士比亞時代的原狀建造的,拙樸到簡陋的地步,樓座的座椅就是長條凳,池座裏的看客竟多半要站着。演出的當中那三分之一,我則為該劇導演與舞臺設計的新奇手法而不斷地發出驚呼、驚嘆,其他觀衆也如是--看戲的大多是外國遊客,能聽懂葡語的大約很少,反正莎翁的這個戲大傢熟悉到極點,聽不懂卻絶對看得懂。到戲的後三分之一,我的心被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淳樸而真摯的愛情牽動着,再不能平靜,當悲劇高潮來臨,由舞臺上的配角組成的小樂隊與合唱組奏出令人心碎的旋律、哼出如夢如幻的麯調,我眼眶一下子發熱--而我思緒又跳回現在進行時,在樓下護城河的朦朧背景裏,凸現出了趕秋和春棠牽手的剪影,我的眼眶也熱了。
  附近那棟高級商住樓落成了,晚上試燈,整棟樓像一座熠熠閃光的鑽石山。那晚我剛巧從浙江回來,略事休息,忙跑過去找趕秋。哪裏還找得到?工棚拆除,食堂解散,都在一夜之間。蓋樓人照例是樓成免入,另赴新的工地。但我總算找到一張熟面孔,就是那個傍晚給趕秋報警的民工,他被雇為了新樓停車場的看守。我跟他打聽,他死活不告訴我趕秋轉到什麽地方去了。末了我問:"趕秋一個人走的嗎?"他瞪圓了眼睛,生氣地說:"為什麽一個人?他們遠走高飛了!"
  我微笑着回傢,且不進樓,到護城河邊徘徊。我想,莎士比亞絶不過時,他通過羅密歐與朱麗葉告訴了我們什麽是永恆不朽的情愫;曹雪芹當然也絶不過時,他通過賈寶玉與林黛玉告訴了我們什麽是完全可以超越,而什麽又是絶對不能夠放棄的……宇宙不停地膨脹旋轉,世界不斷地滄海桑田,人類不住地生死歌哭,藝術不懈地標新立異,而人心卻有可能創造出恆定的價值。是啊,社會、人生是個比倫敦環球劇場更精彩的舞臺,這是個環心劇場,我們都在自覺不自覺地參與演出,如何突破心之陰翳,獲得心之光明呢?這是個永恆的話題,也是文學藝術萬變而不能離棄之宗吧。
  莫失亮
  我們身後,就是高聳的雙塔摩天樓,剛從嚴鼕的北京來到炎熱的吉隆坡,我真不適應在烈日下跟人交談,然而她不容我退到棕櫚樹的陰影下,緊追着我提問。我被她的誠懇與執拗感動,於是駐足凝望着她的眼睛,决心有問必答。
  我是馬來西亞《星洲日報》"花蹤文學奬"的評委之一,除了早在北京已經投出一票,參評全球華文文學大奬外,還應邀在抵馬後臨時評定馬華小說奬,並且上臺擔任揭曉嘉賓還即席發表參評感想。全球大奬這一屆的得主是中國臺灣的陳映真,對此各方面都不覺得驚奇。但馬華文學創作中的小說奬究竟誰能奪冠,對各方面來說卻都是一個地道的懸念。馬來西亞華族中有那麽多愛好用中文寫作的人士,這是令人欣喜的事,但這一屆經過前期篩選最後送達終評者手中的10篇小說,我在北京讀復印件時就覺得有些失望。它們有着兩個共同的缺點,一是不知為什麽都寫得那麽陰暗低沉,二是多篇都采取了片斷鑲嵌的朦朧寫法,缺少講清一個完整故事的動機或者信心。為了評奬的公正,這一奬項的作者署名是一律隱去的,10篇小說應該是出自10位不同作者的手筆,但我讀來卻覺得有幾篇似乎是同一人之作。也許這是世界小說創作的新潮流?也許是我這人的小說觀太陳舊?當我坐到《星洲日報》會議室,與另兩位評審作傢會聚時,不免心情忐忑。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1節:我的心理保健操第2節:皺皮蘋果第3節:譬如朝露第4節:春水浴心
第5節:心靈百葉窗第6節:一把米有多少粒第7節:這朵花兒叫喜歡第8節:雲錦滿心湖
第9節:鏇出自己的小木梨第10節:長吻蜂第11節:別臨時擺動舌尖第12節:香檳玫瑰
第13節:淡黃的銀杏第14節:親近牛筋草第15節:康熙開心果第16節:碰頭食
第17節:勇對平淡第18節:從今不怵這衹杯第19節:顧影自賞第20節:栽棵自己的樹
第21節:裝滿自己的碗第22節:半拉西瓜第23節:邁過本命年的“坎兒”第24節:我的緑寶石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