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 》 瓜果梨桃也關情：果子市   》 竜眼：作不穩的奴才(1)      半夏 Ban Xia

　　荔枝纔過，竜眼即熟。所以竜眼被叫做荔枝奴。這其實有些話語權利的霸道，後來者似乎沒義務非得做誰的傢生奴才。大洋的那一邊，更是原住的土著印第安，被後到的移民驅逐。即便本土，當年的孔融，曾經因為自己幼小而讓大梨給哥哥們，但那是手足情分的遜讓，而且以後更是這融先生名噪一時，哥哥們反倒悄無聲息，未聞其詳。所以這天賦給竜眼的奴才身份，於情於禮，怎麽說都不大靠譜。
　　當然，竜眼的登陸中土，倒和荔枝一樣，始於漢初南粵王趙佗的進貢。不過，竜眼在生鮮之外，幹製的桂圓，味道並不減弱多少，寄遠販運，利潤反倍於荔枝。
　　至於那位漢武帝，攻破南越時起造的扶荔宮裏，竜眼和荔枝是一樣的待遇。不過，竜眼和荔枝這對橫派的主僕，同是亞熱帶的果子，所以下場應該也是一樣。另外的一樣，則是東漢時候的遞送，後來也同時享受了諍臣的請命，皇上的體察，最後蠲免了事。
　　其他的一樣，也還不止於此。主僕兩造，都是本土的原産，按照蘇東坡的說法，竜眼與荔枝，異出同父祖。這卻強似後來者奴的邏輯。大傢兄弟，別管大房偏房，哪怕叔伯，嫡出庶出，總之不出五服，都好商量，年齒排序，倒也公道。
　　竜眼樹，也仿佛一個祖宗的荔枝，高有一二丈，又說五六丈，枝葉微小，葉似土産蘋果的頻婆，凌鼕也不凋謝。春末夏初，開出細白花朵，七月果子成熟，大小如同彈丸，肉則薄於荔枝，卻白而富含汁水，甘如蜂蜜，純甜無酸。果實繁盛，宛如葡萄，一穗總有五六十顆的孿生，身外包裹青黃色的皸皮殼子。
　　文人說它赤若金丸，肉似玻璃，核如黑漆。外裹黃金飾，中懷白玉膚，劈破皆走盤，顆顆夜光珠，溢美之辭，並不遑讓做兄長的荔枝許多。東坡老則說它纍纍似桃李，一一流膏乳，坐疑星隕空，又恐珠還浦。總之也是並不以為它遜色給荔枝幾多，更有甚者，此老還說，雖然本眼生長蠻荒，卻也並沒有什麽出身上的辱沒，起碼幸免於肥妃楊玉環的污穢。
　　這又是典型的文人心態。平民大衆都深切關心宮裏的勾當究竟，以便跟風追隨，這叫做時尚。可到了這些舞文弄墨的傢夥手裏，書生本色，娘娘們喜歡的，卻未必當是甚好事，所謂民貴君輕社稷次之，勞民傷財，最受他們謗訕。荔枝曾經一騎紅塵，美人傾心，百姓遭殃，不免後世詬病。而竜眼即是竜的眼，如此的譬喻比物，讓它和竜子竜孫的天湟貴胄，牽扯上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天然關係，可偏偏它卻遠遠不如和竜鳳沒甚攀扯的荔枝，起碼沒像荔枝那樣更加吸引真竜天子以及他的女人們的眼球。不料這樣的遭際，倒仿佛逃過了一劫，於是不時尚真的是一件幸事了呢。
　　但閩越之人，雖然將竜眼譬之如水晶，但依然覺得其味道甘美中，微微帶些草氣，好像占山的大王坐了天下，身上脫不盡那股子草莽氣息，所以風流韻緻，遠不及荔枝超脫。而它又偏偏是緊跟在脫俗荔枝之後應市，越發的締造了天時的不利。荔枝被狂啖飽嘗之餘，它纔急惶惶的披挂停當，雖然也是一番出將入相，卻宛如狗尾續貂，令人曾經滄海難為水，不堪咀嚼。這好似膏粱紈絝的子弟，日常肉山酒海，山珍海味，惟恐不夠精細，而一旦傢道破落，入不敷出，每天衹好稀粥坐莊，慘淡度日時，嘴裏早淡出許多鳥來，當然的不適口也。
　　可這兩兄弟，從來沒機會同時登場，單一個味重味薄，未必可以籠統篤定，口感的事情，原就因人而宜的，強迫不得。就算硬生生的判它們作定了主僕，那衣裳光鮮，堂而皇之的，也不一定就有十分的勝算。
　　匈奴使者來見，魏王曹操感覺自己形貌短小，不足以在匈奴人面前顯示大國首長的威武莊嚴，便找了個眉目疏朗，須長四尺，頗有威儀的人，代替自己居中接見，自己則扮個衛士，捉刀站立一旁。寒暄往還，收場之後，曹公讓人去問那使者，魏王此人怎麽樣。使者回答說，魏王氣宇果然非常，不過他身邊站着的那位捉刀人，纔是真英雄喲。
　　這故事絶對證明，軒昂的即便作了主子，也未必及得上當臣僕的真氣概。所以，派作奴才的，並不必定輸給那主子什麽，作不穩的奴才，方纔是正經英雄。當然，本故事終於是故事，不見諸於記錄曹公事跡的正史上，所以頗可狐疑。好在稗官野史記錄的，未必不是真實，姑妄存之可也。
　　到南邊做過謫臣的東坡，曾經盛贊過荔枝，但論到荔枝竜眼的個中高下，卻也並不偏襢，對於大傢強按頭顱，逼迫竜眼屈身為奴，頗不以為然，大平其反，說荔枝宛如吃那蝤蠐大螃蟹，剝開膏腴白肉，一啖便飽；竜眼則仿佛品味彭越石蟹，咀嚼作用得久了，了無所得，可每當酒酣口爽，饜足之餘，咂啄出的味道，石蟹有時還真的勝過蝤蠐呢。
　　以食譬食，蘇學士說得果然鄙而不俗，甚是跳脫，不愧才子本色。做翻案文章，也並沒有強行顛覆，捧起一個打殺一個，硬要將兩兄弟逼成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生死冤傢，說起來也算得公允。不像某些偏執人，翻案非得落成個底兒掉，不擺弄成個烏眼雞似的，誓不罷休。譬如標榜竜眼的補精益髓，蠲渴扶饑，美顔色，潤肌膚，種種功效，不勝枚舉，然後又單挑出哥哥荔枝性熱傷人的弱項，來和竜眼老弟的優勢硬做較量，力圖厚此薄彼，好一似那通房的丫頭，仗着當傢的賞臉，就忸怩作態，強學個夫人相，卻又是骨子裏的奴婢，撐不住長久，不免忙中有錯，現出紕漏，不知不覺自個的膝蓋便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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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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