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情况让你那么揪心呀?西米说,你也算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人物了,几声 乌鸦叫,你慌什么? 尤大夫已经跟西米讲了,先是医院内部,有人提出来,颜师母本人既没有捐 献遗体的公开声明,也没有留下亲署的遗嘱,因此不能冒然将她的遗体加以解剖; 后来,颜老他们机构也有位领导提出疑问,说是颜老确实是与另外一些名流联署 了死后捐献遗体的文件,但那只能认定为颜老有那样的意愿,不能随便类推到他 的妻子;这样,究竟颜师母的遗体能不能用于教学与研究使用,就成了问题! 西米一再地跟尤大夫强调,颜老伉俪,是社会公认的两位一体,或者说是两 体合一,思想感情绝对丝丝相扣、息息相通,怎么能想象出,在死后捐献遗体的 问题上,他们俩人会有不同的态度?至于颜师母没签署文件,那是因为她并非名 流,再说虽然这几年她常有住院的情况,毕竟都不是什么绝症,这两年看上去更 很健康,谁能预见到她会突然死于心肌梗塞?她自己更没那个思想准备,所以不 急于写出遗嘱,都是万人可以理解的! 尤大夫说,毕竟这是个关乎法律上是否成立的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 咱们医院负责这方面事务,担着责任的,而我的那几个死对头,你最清楚,他们 个个把眼睛瞪得茶杯口那么圆,恨不能揪着我一根辫子,让我不摔个筋斗也脸上 添个疤…… 西米说,派克的报道已经登了出去,转载成风,好评如潮,这是好事,美事, 谁出面反对,谁就是逆潮流而动!等颜老一回来,当众说明这是颜师母跟他口头 交代过的遗愿,那些挑你毛病的还不顿时成了小丑! 尤大夫说,我担心的是,颜老如果突然知道这个噩耗,连他也一下子过去了, 那怎么得了!其实,还是应该等颜老回来,再料理一切也不晚,派克也太抢新闻 了,这样的消息时效性不大,晚几天再登一样有人看…… 西米狠狠弹掉一截烟灰,说派克的死对头比你多,再等几天,人家不但消息 抢在前面,连书都攒出来了!这年头,谁敢耽搁工夫,动不动就过时、过期、过 气,等?长脖老等,就只能喝西北风! 尤大夫叹气,说其实我跟颜师母那么熟,早该找个茬口,闲聊时候试探一下, 说不定她听明白了,也就留下个捐体的遗嘱了…… 西米说你不是让颜鹃在那份文件上签名了吗?那起码她女儿是认可的。 尤大夫说那在法律上还不能替代本人的遗愿,只是在死者有遗愿的前提下, 家属对医院实施的一个认可。而且颜鹃那天当着那么多人,说了她母亲生前没跟 她说过遗嘱一类的话,她也是跟我们,还有绝大多数人一样,从她父亲的态度上, 推论出她母亲也一定是愿意无偿捐体奉献科学的罢了…… 西米不再跟尤大夫争论,她盯着尤大夫细细打量,猛吸口烟,再吐出一串烟 圈儿,对尤大夫说,你眼神里藏着掖着东西呢,你究竟还在担忧什么?不愿意跟 我说?哼,我今天猜不出,明天还猜不出?你就老实告诉我吧! 尤大夫用食指揩去鼻梁上的细汗,只是说,我还不能判定,不能判定…… 他往颜宅打电话,西米接听。他说请找颜鹃来接,西米说颜鹃身体精神状态 都不好,有什么话由她转达吧。他坚持要跟颜鹃通话,西米说你要了解什么情况, 我都可以告诉你。他问跟颜老联系上了吗?西米说快了。已经通过香港有关机构 在查各个旅店的旅客名单,也跟所有颜老在香港可能会见的人士一一打去电话, 相信很快就能与颜老联系上。况且颜老随时有可能往家里挂电话,所以希望大家 不要再往颜宅打电话,非打不可时也应说话尽量简短,以免颜老来电话时因总是 占线便放弃通话。西米说完这些话,不等他气得摔电话,先就挂机了。
他有奔往颜宅的冲动,西米总不至于把他拒之门外吧。西米算颜家的什么人? 他以往在颜家进出自如,何尝有西米什么份儿?西米的进驻当然是派克的巧招, 西米一定会牢牢操纵住鹃,并且会在颜老书房里随意翻查颜老的资料甚至日记, 为派克速成那本为了骗钱的破书搜集材料。鹃现在究竟怎么样?身体精神当然都 受到极大损害,但心里千万要明白啊,不能让西米派克尤大夫他们反宾为主啊! 但他悲哀地想到,鹃一定是糊涂的。鹃是受惊吓的小鸟,本该到真正的大树 浓荫里去休憩,却有那倒竖的脏拖把冒充树木,骗得她躲进那散发着秽气的脏布 条里去寻求庇护安慰!哎,鹃啊,鹃啊,我该怎样把你搭救出来? 这一晚他在铺位上辗转反侧,以致上铺的室友不得不把头伸向他抗议,说你 这人,不就得了一封面试通知吗?哪儿就至于兴奋得这样烙起了两面焦大饼!后 来他只好强忍着不动弹,但一双眼睛怎么也合不上,便痴痴地望着玻璃窗一角。 那一角窗外有树木的枝条在路灯照耀下不住地晃动,他就觉得那是鹃难以平静的 心投射出的阴影。面试通知?那东西确实令他短暂地忘情,但在生命中,于他更 重要的,还是…… 还是菩城雨霏。吊脚楼里的姑娘遇到了可怕的伤心事。卖杏花的竹篮空了, 并且掉在了浑浊的江水里,水蛇在竹篮内外游动。姑娘的哭声嘤嘤的,如哼唱着 一首悲凉的歌。应该有一柄青枝绿叶,轻轻地,给她从头到脚抚慰,但是那青枝 绿叶如风筝般飘荡在高高的云层,怎么也降不下来,一股恶浊的气流顶着,不让 青枝绿叶降下来,从窗户进入那吊脚楼的闺房。巷子里的青石板也在叹息,一些 铁镐在撬青石板,一个声音宣布那里要改铺柏油路面,呀,那里已经成了柏油路 面,一些摊档出现在路边,摆着一些大红的塑料水桶,塑材单薄而粗糙,还有好 几个专卖小报的报摊,报纸上印着些遗体的照片,还有很大的头像,很熟悉的面 容,谁呢?那头像咧开嘴巴,露出一口灰色的四环素牙,派克呀,你怎么跑进菩 城来了!这里没有你这家伙的位置!他就掀翻那报摊,雨霏,不,竟下起了倾盆 大雨,他走开,找雨伞,有人递给他塑料伞面的伞,他不要,是小说里的那个男 孩子不要,男孩子说,我要抹桐油的纸伞,菩城的小巷里还能找到那样的伞,橘 红色的,于是手里有了一把,他说,快,躲到我这伞下面来呀,那姑娘就抱着肩 膀跑过来了,他们就在一把大伞底下,一路走,肩膀挨着肩膀,一挨就好烫好烫, 他就问她愿意不愿意,她就点头说愿意愿意,他就跟她亲嘴……呀,她用下嘴唇 撩拨他的上嘴唇,他很惊讶,就揉眼睛,仔细端详,呀,不是那个姑娘,是谁? 瘦脸细眉披肩发,西米!你这坏东西,找你的派克去!…… 早上他跟上铺的室友道对不起,说我一夜失眠,扰得你一夜不得安宁。室友说 你后来睡得很沉呀,呼噜打得很响。他就糊涂了,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有人喊他去接电话,他问来电话的是男的女的,回答是你想得美呢,是老头 儿!他去接,那边喂了一声,他就说爸呀,我马上会给你们写信,有的事情电话 里说不清,有的事情一下子还不会出结果……那边酷似他爸的声音却对他说,对 不起打搅了,我的通讯录上有你这么个号码,就试一试……啊,他愣住了,是颜老! 那边不住地喂喂喂,以为电话断掉了,其实是他因为实在没有想到所以惶惑而失 语,十多秒后他才忙问您在哪儿呢?颜老说在香港机场,马上就要去登机,说是 昨晚和今早都往家里挂了电话,奇怪总在占线,刚才打过去也是占线的忙音,想 必是家里电话没挂好吧;往颜鹃的0FFICE 打也占线;没什么特别的事,反正剩 下的这些港币角子带回北京也没意义,就打这投币电话,打完算了。现在她们那 里都打不通,顺便就挂了这个电话,问这几天见到你师母和颜鹃没有,都还是老 样子吧? 他紧紧握住话筒,手瑟瑟发抖,努力使自己理智起来。他问要不要去天竺机 场接机?颜老说你知道我是最主张轻装简行的,从不在外采购什么东西,照例不 必来接,我自己叫辆TAXI 方便得很。听那声气颜老就要挂电话了,他不得不硬 着头皮说,颜老您要做好思想准备……颜老没听明白,还在说不必来接,不必。 他就鼓起勇气说,颜师母得急病,在医院里……颜老的声音顿时紧张起来,问怎 么了怎么了?他先说不要紧,但那声音连他自己听来也很虚伪,颜老在那边就大 声命令他,让他实话实说,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他想到头来总要告诉颜老的, 这个打击颜老怎么着也是躲不过去的,与其让别人告诉颜老,莫若由他首先报告, 他就说颜老您要撑住,师母她已经在前天因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而去世了!这 回是电话那边十几秒没有声音,急得他大声地喂喂喂,但终于那边又有了声音, 看来颜老的心脏承受住了这个打击,没有昏死过去。颜老在问,颜鹃怎么样?他 说当然非常悲痛,但是别担心,不会出问题。他就接着报告,现在家里设了灵堂, 师母单位等着颜老回来商量追悼会遗体告别等活动的安排……颜老说我们早约定 好的,无论谁先走了,这类活动一律免了,他就说,理解二老的思想境界,这不, 还把遗体捐献出来,供医学教学研究解剖使用,这都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从昨 天起有关报道已经见报上网,普遍的反响是敬佩、感动……那边颜老的声气忽然 显得非常怪异,什么什么什么谁决定的谁擅自报道的岂有此理……把他着实吓了 一跳,接着那边几乎半分钟没有了声息,他觉得颜老在那边机场的公用电话旁这 下是实实在在地昏死过去了,他身子不由颤动起来,感到自己闯了弥天大祸。可 怎么是好呢?正当他惶乱无措时,却又传来了颜老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跟他说 你马上替我给医院打电话,告诉他们颜鹃母亲从未有过死后捐出遗体的决定,我 们亲属也绝不同意,在我没有赶到医院以前,谁也不能擅动她的遗体,否则我要 诉诸法律!我自己也要马上跟医院打电话,不过我的角子已经不够续了,时间上 也来不及了……接着,电话就自动挂断了。 他愣了阵神,马上要给那医院打电话,这时两个同学过来说你有完没完,该 让我们打了,他说我有急事,那两个同学就说光你的事急么,我们都是煲电话粥 侃大山的?他就让开,转身跑出了宿舍楼,他决定马上叫辆TAXI 去医院,那比 打电话更有用。 大清早颜鹃接到尤大夫电话,尤大夫问西米在不在?颜鹃说派克约她出去了, 说定中午以前回来。尤大夫连说好好好太好了,你等着,我马上去,我有重要的 事情跟你说,你放下电话以后再别理别的人,有人按门铃你从猫眼看清楚,不是 我就别开。颜鹃说西米已经把门铃线拆断了,门外也贴了敬领悼情无力接待请勿 打扰改日必谢的纸条。尤大夫说太好太好,我到了会敲门你要看清楚给我开门。 尤大夫很快就到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光可鉴人,脸刮得净若银盘,高鼻梁 洁白如玉,一身墨黑的西服,扎一条暗蓝色领带,进得门后就主动用双手握住颜 鹃的双手,发现颜鹃的手冰凉,心里不落忍,就弯下腰,想用自己的脸颊去温暖 颜鹃的手,颜鹃不解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尤大夫就说咱们找个僻静的角落谈,去 你的房间好吗?一看颜鹃很不理解的样子,就说那么去颜老书房吧,但走到书房 门口又说别在这儿,万一西米回来,她会马上来这儿的,咱们,要不去厨房吧, 颜鹃就问为什么,怎么了,但也就被动地跟尤大夫进了厨房,那厨房颇大,里面 有副小餐桌,他们就坐到了餐桌旁。 尤大夫盯着颜鹃眼睛,问,鹃,咱们相处得很久了,你说,我是可信赖的吗? 颜鹃不解地望着尤大夫,尤大夫又问,鹃,你回忆一下,我跟你撒过谎吗?颜鹃 马上答没有呀,怎么会呢?尤大夫就说,鹃,有个情况我必须告诉你,只告诉你, 告诉你一个人,时间有限,也许西米马上就回来,她有你们门钥匙能自己开门进 来,我跟你说的,不希望任何人包括西米什么的知道,颜鹃睁大眼睛说那为什么呢, 尤大夫就说鹃啊鹃,我单刀直入了,你听了要挺住啊,你知道,在医院里,遗体 处理还有尸体解剖之类的事情,包括跟医学院那边协调,技术上都归我管,你妈 妈的遗体,现在被派克那么一报道,成了捐献给我们供教学科研使用的了,我还 让你在一个家属认定书上签了名;颜鹃插进去说,是呀,这怎么啦?尤大夫说可 是现在没能找到你妈妈亲立的捐献遗体的遗嘱啊,法律上有漏洞;颜鹃说,我爸 爸回来肯定同意的,我也同意呀,我妈妈她自己也一定有这样的意愿,只是事情 来得太突然了啊。尤大夫说,我要跟你说的主要还不是这个,你哪里知道,谁也 不知道,现在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助手知道,我们对你妈妈的遗体进行防腐保存处 理,结果,我发现……尤大夫说不下去了,颜鹃望着他,问,发现什么了?怎么 回事?尤大夫就说那我就直说啦,颜鹃说为什么不直说?尤大夫咬咬嘴唇,说, 我发现,我们都清楚地看到了,你妈妈,她始终还是个处女!她的子宫没有承担 过生育任务,甚至于,她的处女膜都没有被戳破过……我也仔细考虑过,有的已 婚妇女,后来会因为种种原因,阴道口又长出东西,闭合上,或者是子宫肌瘤所 致,但我一再观察研究,我的两位助手意见也一致,你妈妈不属于那种情况,她 的子宫和阴道都始终没有病变,我们可以万无一失地得出统一的结论,这是一位 终身没有男人跟她做过爱,也终身没有生育过的,性闭锁的妇女! 尤大夫鼓足勇气说完这些话以后,就直愣愣地望着颜鹃。只见颜鹃一动不动, 仿佛一尊石像,脸庞渐渐变得比雪还白。尤大夫怕颜鹃昏死过去,随时准备起身 过去把她抱住。颜鹃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双手掩住脸庞,摇晃着肩膀,连说你胡 说你骗人你骗我你吓我你乱讲……尤大夫就起身走到她身后,双手分别搁在她双 肩,随着她的摇动哭泣,手掌越来越用力地按住她的肩膀,努力给她一种从物理 性转化为心理性的支撑。后来颜鹃和尤大夫双双顺势抱在了一起,颜鹃搂住尤大 夫的腰,把头倚在尤大夫肚子上,尤大夫先抱住颜鹃的肩膀,后来又不断用双手 抚摩颜鹃的发丝…… 颜鹃在尤大夫肚子上哭了一阵,又转过身,使劲揉眼睛,喃喃地说,太可怕 了我不信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你弄错了你在吓唬我你要害我……尤大夫就抓过她 的手,紧紧握住,蹲在她面前,望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我很抱歉我这样做很 残酷真的很残忍我该死,可是我想来想去应该让你知道,一个生命不能在这样的 事情上混沌下去,我既然了解到真相我就有了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的良心 推动我来找你告诉你,再残忍这件事我也非做不可,鹃啊,鹃啊,你要理解我, 谅解我,鹃啊,我要郑重地向你宣告,对于你,无论从哪方面,特别是情感上, 我一点都不会变,不可能变,没必要变,在漫漫的人生道路上,你可以相信, 你至少还有我,永远愿意为你效劳,为你献出一切!鹃,你要坚强起来,面对 现实,应对命运…… 颜鹃又变成了一具石像,嘴角悲哀下弯的,凄怆的石像。尤大夫望着她眼睛, 增加了握她手的力度,对她说,鹃,你要镇静,这是绝秘,我们再不能让它扩散, 尤其要防止西米派克知道,绝不能让他们从传媒上捅出去。那两个助手,我已经 警告了他们,而且,只有我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们说了也是不能算数的,我出 面否认,他们就成了可耻的造谣者,饭碗敲碎,还可以对他们起诉。但是,现在 最急迫的,是必须中止遗体捐献的事情,马上安排你妈妈遗体的火化。为此你必 须马上跟我到医院去,跟我们的头头脑脑说清楚,现在你回忆起来,妈妈明确跟 你说过,她的想法跟你爸爸并不一样,是不打算死去后捐献遗体的,你可以这样 解释,就是你知道,你妈妈私下里,始终保持着天主教信仰。 当然,还有个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以后会是个什么态度的问题。我现 在有了新的估计,你爸爸他是不会同意解剖你妈妈遗体的,如果我们快刀斩乱麻 把你妈妈遗体火化了,他回来反而会舒一口长气!也许各个方面都会有人站出来 说,至少应该等你爸爸回来,跟遗体告别以后再火化呀,你就可以拿出你爸爸联 名签署过的那个文件来说事儿,那上面除了表示死后捐献遗体,还有不搞遗体告 别,不开追悼会等好几条,你就说除了遗体问题,后面几条是你们家人的共识, 这两天家里的灵堂你本来也是不主张搞的,因为朋友们坚持,才让了点步……现 在你家的事你完全可以独立做主,只要你肯坚持,谁拦得住? 尤大夫不能肯定颜鹃把自己所说的意思都听全了听懂了,但发现颜鹃的脸色 开始有了血色,不过那血色增加的速度离奇地迅疾,很快颧骨就变成了樱桃红, 尤大夫觉得不妙,大声地呼唤鹃啊鹃…… 菩城的吊脚楼外有枇杷树,开花时候好香,结出果子好甜,菩城雨霏那篇小 说里的姑娘啊,你在春雨里卖完杏花,还可以在初夏的熏风里卖枇杷,走在那青 石板上,你用银铃般的声音吆喝,又大又肥的鲜枇杷耶……在夏日的雷声里,屋 檐的水柱像水晶的帘栊,在那帘栊后面,是闺房的窗户,你倚窗而立,你想看清楚, 那边的柚子树,树上那些落了花没多久,结出的拳头大的柚子,被雷雨大风劈落 刮落了多少,于是那小说里的小伙子,也就是原来的那个男孩,男孩长大了,现 在是小伙子了,他就跑去告诉你,没落多少,没落多少,柚子和人一样,要顽强 地成长,成熟!秋风初起,满巷里飘着大柚子的香气,那是带着苦味的香气,于 是你们就一起摘柚子,数柚子,那些下边尖尖的,只能倒着搁的,是公柚子,那 些下边平平的,能正放着的,是母柚子,姑娘问,这有科学根据吗,小伙子就说, 有比科学更重要的啊,就跟着我这么说吧,来来来,我们把柚公柚婆搁到箩筐里, 我们一起抬出去叫卖,我们一起吆喝,爱吃沙甜的,买柚婆啊,爱吃酸甜的,买 柚公啊……姑娘,你抬不动了,你就别抬了,来,让我一个人背,你把箩筐扶上 我的背就行了,我的脊背很宽很厚很壮实呢,你要我背的,我全能背,你不要我 背的,我也要为你背呢!来啊来啊……飘雪花了,我们卖什么?生活里总有能支 撑我们的资源,来来来,我们从窖里取出红薯,我们自己制作烤炉,我们能把红 薯里的蜜汁烤得吱吱地流淌出来,哎,好香好香,这又是一种香味,跟杏花、枇 杷、柚子都不一样的香味啊,这个世界多奇妙,连香味都有这么多种,就凭这许 多的香味,我们也该享受生命啊…… 姑娘,你为什么哭了?不要哭。你喃喃地自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的?你 也是问我呢,在我的怀抱里,你要我回答你,为什么你跟我不一样,简直不知道 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我就告诉你,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是有 尊严的个体生命,我们要爱惜这生命,享受这生命……姑娘啊,每一个生命,都 是孤独的,都要孤独地走完人生之旅,为了避免孤独,才需要寻找伴侣,才需要 努力溶入群体,但首先应该承认孤独,面对孤独,不要害怕孤独……姑娘,你像 秋风里的树叶瑟瑟抖动在我胸怀,我是青枝绿叶,并且会很快长成粗壮的树臂, 在这树臂的蓊翳里,你尽管构筑避风躲雨的巢儿,而且,如果你愿意,那将是我 们共同的小巢…… 姑娘,你指着那巷子以外,你说,那边是些水泥预制板盖的,千篇一律的房 子,还有那些总搞不平整的玻璃幕墙,那墙下有着叫卖小报的摊档,那报上的文 字烫伤了你的心,还配着照片,更像刀刃般割着你的肝肠,于是小说里的小伙子 心肝也在寸断,而写作者也就写不下去了…… 但是,还有比文字,比写作更有用处的方式,那就是用一个孤独者的心,去 温暖另一个孤独者的心。这并不一定需要文字,甚至也不需要语言。姑娘啊,社 会,人生,人性,有时候确实曝露出那狰狞的一面,我们在意料之外,除了吃惊, 甚至恐怖,还应该镇定,应该理智。至少,我们还可以净化自己的人生,淘澄自 己的人性。 你反复问自己,我从哪里来的?从哪里来的?姑娘啊,我知道,你那深深的 痛苦,根植在哪里。世界上,人类中,一对夫妻抱养别人的孩子,从小瞒住那孩 子,施以亲子之爱,甚至爱得超过一般父母,这是常有的事,文学艺术里,已经 普通,本不足奇,一旦揭破,震惊之余,很快也就可以释然。但是你现在不能再 呆在原有的那个被称为家的空间里,那里面实在有着太多的东西,包括无数的报 刊文章、电视节目录像带,都报道着你父母的堪为人间恩爱夫妻与道德伦理的楷 模,他们的夫妻关系,你们三人世界的情况,通过传媒的揄扬,简直成了供全社 会使用的一把衡量是否正常、高尚的尺子。你不能忍受这份虚伪。你为他们和你 自己感到深深的羞耻。你说,那沦肌浃骨的耻感,快把你的生趣咬啮干净了! 是的,菩城的有着吊脚楼的小巷里,不曾有这样虚伪的存在。姑娘对小伙子 说,你父母,他们可以大声詈骂,甚至在气头上,会粗言秽语相伤,但是他们却 有着正常的夫妻生活,当他们把热水瓶摔到有裂逢的楼板上跌得粉碎时,所损失 的,也不过是一只热水瓶的价值罢了。但我所生活的那个几乎被全社会称颂的空 间里呢,一派温情,一片文雅,可是却遮蔽着多么可怕的东西!我的生活里碎裂 掉的,怎样估价也不可能充分!小伙子就搂过姑娘的肩膀,抱紧她说,宽容吧, 怜悯吧,那层柔纱被扯破后,所呈现的真相也许确实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但是, 吊脚楼外,江边卵石滩上,还有拉纤的纤夫,听他们从胸臆里呼出的号子吧,悲 凉啊,人生如拉纤,谁能轻易摆脱社会给你套定的纤绳?他们二老,既早早被社 会定位在那个纤位上,不管多么吃力,也只好把派定的角色扮演下去,把那纤绳 拉断为止……再说,姑娘啊,生命多样,人性神秘,我们又怎么能断定,他们之 间没有真正的情爱,也许,那只不过是,比一般人特别一些,为我们所不理解罢了, 想想逝者身前的痛苦,揣揣存者心中的煎熬,我们除了宽容、怜悯、通达、憬悟, 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呢? 但是姑娘的哭声依然不断,像吊脚楼窗外涨水期的江潮声。那位医生本来说得 好好的,可是,秘密还是泄露了出去。医生赌咒发誓,说自己确确实实守口如瓶, 但这世界,这社会,有的人实在坏得超出善良人的想象。那位小报记者,及其那个 所谓的伴侣,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对那两位助手,不仅是高档餐厅请一顿海鲜, 也不仅是西洋式俱乐部里请桑那按摩兼夜总会的听歌观舞品XO 洋酒,他们给二位 办了新马泰的旅游,结果,那天所拍的照片所录的磁带的复制件就落到了他们手里, 其中最隐秘处的镜头当然不能使用,但他们既然掌握了证据,也就可以放肆折腾, 妙的是他们还是做正面文章,但那切入角度之乖巧,比乒乓球比赛中的擦边球还奇 绝,结果他们炮制的那本所谓报告文学大大畅销,铺天盖地覆罩各处,还有据之拍 摄电视连续剧的报道,传主还并没有公开作出反应,倒是他们,放出了传主要跟他 们打官司的消息,这就惹得更多的俗众奔走相告,一读为快,一时间真叫洛阳纸贵, 两位伴侣满盆满钵大丰收,听说已经用那笔丰收买了本田雅阁轿车和城郊的一个跃 层式单元。他们真是青面獠牙啊。但医生甚至比他们更狰狞,因为,为什么那天要 拍照、录像?为什么没把这个举措告诉给她?医生解释说只是为了自卫,怕火化后 透了风声被指控污蔑时说不清楚,说万没想到那两个助手会那样地见利忘义。可这 解释说得通吗?为什么为什么,人性之恶,竟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包括那些原来对 二老崇敬有加的俗众,怎么现在对那种下作的印刷品如此热衷?没读的,听人说, 自己再夸张变形渲染地加以传播,那是怎样的一种乐趣?这下才能理解,当年为什 么有人爱看杀头的场面,爱看演过英雄角色的名演员被剃了阴阳头挂上大牌子被反 绞着胳臂游街,悲苦啊,人,人性……小伙子就对她说,人性里善对恶的征服取代, 确实比人生理上的进化要缓慢许多许多啊,姑娘恸哭着说,不,我终于明白了一个 残酷的真理,就是人性里的恶,是一种恒定的东西,要么外在有力量抑制它,要么 内心有力量压抑它,它才蛰伏,如此而已,你我都不例外的!小说里的小伙子于是 把她搂得更紧,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殷殷地对她说,从如此沉重的思考里解脱 出来吧,要知道,我们还有菩城,还有菩城雨霏,还有润泽的青石板路,沿着那路 还能找到朴实的空间,诚实的生活,优美的情愫,诗意的氛围……听,空中有黄 鹂的鸣声,桂花的香蕊随着霏雨坠落,巷子深处有真切关爱你的人在等候你回家, 你屋子里的镜子在微微晃动,不是因为地震,而是它获得了灵性,渴望着迎接你 颧骨上的两颗红樱桃…… 姑娘依然在小伙子怀里哭泣,更加伤心。她说,那个夜晚,她和爸爸抱头痛哭, 哭累了以后,爸爸坐在沙发上,她跪在爸爸脚下,她抱住爸爸双腿,哀求说,爸 爸爸爸,如果妈妈不是生育我的妈妈,那么,请您一定跟我说实话,您究竟是不 是生育我的爸爸?爸爸就浑身颤抖地说你怎么这样问我?我当然是,我是的,我 确实是的!她就摇着爸爸的腿问,那么,生育我的妈妈究竟是谁?她还在吗?她 在哪里?爸爸就说她也死了,早就死了,你不要问了,你两个妈妈都死了,你难 道还要我也死吗?她就把脸贴在爸爸腿上,请求道,亲爸爸啊,您跟我一起做亲 子鉴定吧,做完了我就死了心了,就再也不问为难您的问题了,我们父女俩就开 始新的生活……爸爸一下子又泪流满面,一些泪滴落到她的头发上,就仿佛滚油 一样烫着她的心,半晌,她听见爸爸清清楚楚地跟她说,我不能,不能,我自己 不能,社会塑造的那个我也不能,那是不能够的啊。她就苦苦哀求,爸爸却把她 扶开了。她绝望了,站起来,走回自己房间。爸爸跟了过来,敲她关紧的门,她 不开,爸爸就在外面高声说,你不要糊涂,难道我们家必须死绝吗?我们都是善 良人,为什么我们遭遇得这样惨?她就打开门,擦干眼泪对爸爸说,我不死,您 也别死,但是我们不能像以前那么相处了,过几天我会离开这里,我还会不时地 来看望您,我永远铭记您和妈妈对我的抚养之恩,还有那许多许多的美好时光, 但是毕竟现在那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我必须携带着永恒的疑问,去走完我自己的 人生之路,您就继续让社会完成对您的塑造吧,我却要自己塑造好自己…… 菩城雨霏那篇小说里的小伙子就牵着那姑娘的手,让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跟她说,你把一辈子的眼泪都透支了,来,我给你揩干眼睛,啊,你不哭了,你 的眼睛不浑浊了,你的眼睛里有了蔚蓝的天空,乳白的云朵,有了春雨中的杏花, 夏阳里的枇杷,又有了秋天的金柚,冬天的蜡梅,还有了那个虽然耽误了那家跨 国公司的面试却丝毫也不后悔的年轻人,是的,那篇小说的题目不大通顺,甚至 是大不通顺,但阅读文字的快乐有时真的能够超越那些死板的规范,我不是把那 小说题目写在你手心里了吗,打开你的手心,啊,泪水和汗水已经使那几个字一 个比一个淡了,不信你跟着我读: 菩城雨霏 城雨霏 雨霏 霏
2001 年3 月21 日
写毕于北京温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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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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