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守望的距離   》 第44節:從多餘的人到局外人1      周國平 Zhou Guoping

  19912從"多餘的人"到"局外人"
  自古以來,人一直在嚮世界發出呼喚,並且一直從世界得到回答。事實上,人是把自己的呼喚的回聲聽成了世界的回答。可是,直到一個多世紀前,人才對此如夢初醒。於是,一個新的歷史時代拉開了帷幕。
  一個能夠回答人的呼喚的世界,實際上就是一個上帝。現在,世界沉默了,上帝死了。
  當人的呼喚第一次得不到世界的回答,世界第一次對之報以毛骨悚然的沉默的時候,人發現自己遭到了遺棄。他像棄婦一樣慟哭哀號,期望這號哭能打動世界的冰冷的心。但是,覆水難收,世界如此絶情,衹有凄厲的哭聲送回棄婦自己耳中。
  這時候走來一位哲學家,他勸告人類:命運不可違抗,呼喚純屬徒勞,人應當和世界一同沉默,和上帝一同死去。
  另一位哲學家反駁道:在一個沉默的世界上無望地呼喚,在一片無神的荒原上孤獨地跋涉,方顯出人的偉大。
  渴求意義的人突然面對無意義的世界,首先表現出這兩種心態:頽廢和悲壯。它們的哲學代言人就是叔本華和尼采。
  還有第三種心態:厭倦。
  如果說頽廢是聽天由命地接受無意義,悲壯是慷慨激昂地反抗無意義,那麽,厭倦則是一種既不肯接受、又不想反抗的心態。頽廢者是奴隸,悲壯者是英雄,厭倦者是那種既不願做奴隸、又無心當英雄的人,那種驕傲得做不成奴隸、又懶惰得當不了英雄的人。
  厭倦是一種混沌的情緒,缺乏概念的明確性。所以,它沒有自己的哲學代言人。它化身為文學形象登上十九世紀舞臺,這就是俄國作傢筆下的一係列"多餘的人"的形象。"多餘的人"是拜侖的精神後裔,這位英國勳爵身上的一種氣質通過他們變成了一個清楚的文學主題。
  我把厭倦看作無聊的一種形態。這是一種包含激情的無聊。"多餘的人"是一些對於意義非常在乎的人,但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他們所尋求的意義。當世人仍然滿足於種種既有的生活價值時,他們卻看透了這些價值的無價值。因此,他們鬱鬱寡歡,落落寡合,充滿着失落感,仿佛不是他們否定了既有的意義,倒是他們自己遭到了既有意義的排斥。這個世界是為心滿意足的人準備的,沒有他們的位置。所以,他們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人"。
  從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出版、第一個"多餘的人"形象皮卻林誕生之日起,恰好過了一個世紀,加繆的《局外人》問世。如果把默索爾對於世間萬事的那種淡漠心態也看作一種無聊,那麽,這已經是一種不含激情的無聊了。從"多餘的人"到"局外人",無聊的色調經歷了由暖到冷的變化。
  人一再發出呼喚,世界卻固執地保持沉默。棄婦心頭的哀痛漸漸冷卻,不再發出呼喚。這個世界不僅僅是一個負心漢,因為負心猶未越出可理解的範圍。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可理解,它沒有心,它是一堆石頭。人終於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個荒謬的世界。
  籠罩十九世紀的氣氛是悲劇性的,人們在為失落的意義受難。即使是叔本華式的悲觀哲學家,對於意義也並非不在乎,所以才力勸人們滅絶生命的激情,擺脫意義的睏惑。然而,悲觀主義又何嘗不是一種激情呢。到了二十世紀,荒誕劇取代了悲劇。對於一個荒謬的世界,你有什麽可動感情的?"局外人"不再是意義世界的逐兒,他自己置身於意義世界之外,徹底看破意義的無意義,冷眼旁觀世界連同他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遭際。不能說"局外人"缺乏感情,毋寧說他已經出離感情範疇的評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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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2第8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3第9節:自我二重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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