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致命的狂歡   》 西門慶也偶有“情種”風采(1)      石鐘揚 Dan Zhongyang

  作為玩弄女性的混世魔王西門慶,對其所玩弄的女性卻未必全無感情,如對李瓶兒就有個從駕馭到感情投入的轉變過程。
  西門慶駕馭李瓶兒之術,先之以性:用李瓶兒的話講:“你是醫奴的藥一般”;繼之以冷:娶李瓶兒到傢後竟“三日空了他房”,教她求生不得,尋死無門;再施之以威:用馬鞭抽打脫光了衣裳的李瓶兒,作為對她一度招贅蔣竹山的懲罰。這樣,西門慶就不僅沒收了李
  瓶兒的財色,也沒收了她的性子:致使那個曾有能耐氣死花子虛、驅逐蔣竹山的河東獅子,終於變成“好個溫剋性兒”,“性格前後判若兩人”,甚至叫某些學者充滿睏惑,大呼其“失真”。其實這正見出西門慶魔力所在,而不存在什麽性格失真。徹底收拾了李瓶兒“性格”之後,西門慶纔與她進入“從而罷卻相思調”的寵愛之中。我原以為西門慶與李瓶兒的關係實則衹有徵服與被徵服的份兒,哪有什麽真誠感情可言。但當我細細品味李瓶兒之死的情節,觀點有所改變。
  從小說裏看到,開始西門慶不太把李瓶兒的病放在心上,衹覺得她會慢慢好起來的。因為血氣方剛的西門慶,不相信李瓶兒或他自己會死,總覺得病痛死亡是與己無關的遙遠的故事,而自己或自己的親人似乎可以長生不老——這也是人之常情。但隨着瓶兒的病情日重,連床都下不了,下身不斷地留血,每天必須在身子下面墊着草紙,房間裏惡穢氣味衹靠不斷熏香才能略為消除。西門慶也越來越憂慮與傷心,門也不出,班也不上,一則陪伴病中的瓶兒傾訴衷腸,一則醫、巫百法用盡,甚至四方尋找,以三百二十兩銀子的高價買來壽木為瓶兒衝災,說是:“我西門慶就窮死了,也不肯虧負了你。”直到所有的醫生都束手無策,連潘道士的祭禳也宣告失敗,西門慶纔不能不相信命運的安排,抱着瓶兒放聲大哭。
  潘道士臨去特意囑咐西門慶今晚切不可往病人房裏去,否則“恐禍及汝身,慎之,慎之。”是明哲保身,還是犯忌去與瓶兒作生死訣別,這對西門慶來說是平生最嚴峻的考驗。西門慶送走了客人,“獨自一個坐在書房內,掌着一支蠟燭,心中哀慟,口裏衹長吁氣,尋思道:‘法官叫我休往房裏去,我怎生忍得,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廝守着和他說句話兒。’”他在那孤獨、混暗、陰慘的氛圍中作出了這出人意料的决斷,既戰勝了巫道,也戰勝了自己,於是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挺直腰桿、大義凜然地走進了瓶兒的房間,兩淚交流,既有“疼殺我也,天殺我也”的悲號,又有“我西門慶在一日,供養(按,指日後祭奠)你一日”的許諾,給臨終的瓶兒那顆破碎的心靈以無限的安撫。而這恰恰是《紅樓夢》中寶玉所未做到,黛玉臨終所未得以享受的。
  愛情是一所偉大的學校,死亡是一部偉大的教科書。兩者交融,往往能使人面目一新。西門慶在李瓶兒之死的痛苦遭遇中獲得一次新生,一次靈魂的升華,令人颳目相看。李瓶兒死後,西門慶三次哭靈,更見出其對李瓶兒的感情。請看第六十二回所寫:
  第一次,是當李瓶兒剛死之時,“揭起被,但見面容不改,體尚微溫,脫然而逝,身上衹着一件紅綾抹胸兒。這西門慶也不顧甚麽底下血漬,兩衹手抱着她香腮親着,口口聲聲衹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叫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着做甚麽!’在房裏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
  第二次,是當李瓶兒的屍體裝裹,用門板擡到大廳之時,“西門慶在前廳手拍胸膛,撫屍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口口聲聲衹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比及亂着,雞就叫了。”
  第三次,是在吩咐人到各親眷處報喪之後,“西門慶因想起李瓶兒動止行藏模樣兒來,心中忽然想起忘了與他傳神,叫過來保來問:‘那裏有寫真好畫師?尋一個傳神。我就把這件事忘了。’這來保應諾去了。西門慶熬了一夜沒睡的人,前後又亂了一五更,心中感着了悲慟,神思恍亂,衹是沒好氣,駡丫頭,踢小廝,守着李瓶兒屍首,由不得放聲哭叫。啞着喉嚨衹顧哭,問他,茶也不吃,衹顧沒好氣。”
  西門慶痛哭李瓶兒,在其妻妾中引起了強烈反響。先是“月娘見西門慶搕伏在他身上,撾臉兒那等哭,衹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傢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西門慶痛哭李瓶兒
  選自作者私珍《清宮珍寶百百美圖》
  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
  繼而是西門慶因痛失李瓶兒竟晝夜不眠、茶飯不思,更令吳月娘又急又氣,說:
  你看恁嘮叨!死也死了,你沒的哭的他活!衹顧扯長絆兒哭起來了。三兩夜沒睡,頭也沒梳,臉也沒洗,亂了恁五更,黃湯辣水還沒嘗着,就是鐵人也禁不得。把頭梳了,出來吃些甚麽,還有個主張,好小身子,一時摔倒了,卻怎樣兒的!
  對吳月娘的“規勸”,西門慶無言應之,就算給她面子了。當潘金蓮勸他吃飯時他竟惱怒駡起潘金蓮。惹得潘金蓮滿腔委屈嚮吳月娘傾訴:“他倒把眼睜紅了的,駡我:‘狗攮的淫婦,管你甚麽事!’我如今鎮日不叫狗攮,卻叫誰攮呢?恁不合理的行貨子,衹說人和他合氣。”月娘道:“熱突突死了,怎麽不疼?你就疼也還放心裏。那裏就這般顯出來。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惡氣沒惡氣,就口撾着口那等叫喚,不知甚麽張緻。吃我說了兩句,他可可兒來,三年沒過一日好日子,鎮日叫他挑水挨磨來?”孟玉樓道:“娘,不是這等說。李大姐倒也罷了,沒甚麽,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金蓮道:“他沒得過好日子,那個偏受用着甚麽哩,都是一個跳板兒上人。”(《金瓶梅詞話》第六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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