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四十四回 打電報孝子奔喪 設乩壇姦徒作古      李涵秋 Li Hanqiu

  且說雲麟接在手裏那張字條,原來是電報局送來的電報,全畫着一二三四的號碼,旁邊譯得明明白白,是“麟速回,母故”幾個大字。雲麟頓時失色,止不住撲簌簌眼淚,便在路上放聲大哭,掉轉頭來要隨着來人轉回棧房。賈鵬翥勸道:“老弟何必如此着急,吃了酒再轉去不遲。”雲麟此時更不暇答應,踉踉蹌蹌奔到棧房裏,連夜收拾行李,要想同賈鵬翥索還金表,轉念一想要亦枉然,幸而棧房錢已由紅珠派人算清,尚存有數元,便取在身邊,作為路費。次日一大早便搭輪船嚮鎮江進發。一路上衰蘆白草,好似替他布滿了無限悲苦。懨懨的茶飯懶吃,衹有暗中哭泣。當晚便到了鎮江碼頭,趕上晚班小輪,渡江進城,時候已是不早,叫人挑着行李,沿途並不曾遇着一個熟人,心中越發着慌。眨眨眼,自己傢門已露在眼裏,胸中衹覺得突突的跳,料想傢裏此時已經忙得個不成模樣了。走至門首,見兩扇門依然關閉得好好,連忙敲得那門騰騰的響。少停那黃大媽來開門,見是雲麟笑道:“原來是少爺回來了,傢裏煞是熱鬧呢。大姑娘同儀姑娘今兒都在這裏。”
  雲麟急問道:“太太怎麽樣?”黃大媽笑道:“少爺是問太太麽?”雲麟道:“快說快說。”黃大媽笑道:“太太今日同姑娘們鬥小牌耍子,贏了有好幾百錢,吃了晚飯,還逼着我去買了許多果品,大傢在內裏談着頑呢。”雲麟暗暗叫聲慚愧,細想昨天那個電報,明明寫得一點不錯,難道是做夢不成。好在幸喜母親無恙,這一塊石頭已從心裏落下來,又聽見儀妹妹也在傢裏,不禁轉愁為喜,也不同黃大媽多話,便匆匆的跑入裏面,將挑行李的力錢開發了。秦氏見雲麟回來,轉出意外,忙問道:“麟兒身體好嗎?你上次來信,說在南京就了別事,如何此時能分身回來?你這一趟出門,又黑瘦了一層了。黃大媽快去預備飯,休要餓了,不是頑的。”
  雲麟此時再也不便提起電報的話,便支吾了兩句。一眼瞧見綉春扯着淑儀的手,站在一旁,儘管瞅着自己笑,笑得雲麟疑惑起來,將帽子除得下來撲一撲灰,又將衣服整理了一會,也笑道:“姐姐笑我則甚?敢是我這一趟出門,被外面風塵消磨得醜了。”
  綉春笑道:“不是不是,醜的不是你,你要問問儀妹妹。”淑儀瞅了綉春一眼說:“你莫叫哥哥問我,我是不曉得。”說着又拿起汗巾掩着櫻口微笑。雲麟好生委决不下,衹管發怔。秦氏笑道:“麟兒你莫聽他們的話,昨天重陽,我領帶她姊妹兩個到萬佛樓去登高,可巧在樓上便遇見柳傢的姑娘,也同她母親在那裏。據她姊妹兩個告訴我,說柳傢姑娘臉上微微有幾點碎麻子,她們回來便思量取笑你。”
  雲麟聽他母親說話,不覺臉上一紅,嚮淑儀偷看了一眼,登時露着無限怨憤。淑儀忙把臉掉轉過來不理他。綉春又是一笑。其時適黃大媽將飯弄好,放在堂屋桌上,來請雲麟去吃。雲麟一面吃飯,一面笑嚮淑儀說道:“儀妹妹,你這衣服嫌不時式了。如今女人的衣服,又短又窄,就是妹妹這兩邊兩個鬏髻兒,看去還不如改成一條辮子。好在妹妹年紀還輕,不比我們姐姐。我們姐姐梳的這鬏,也還要放長些。早知道不開臉也罷,依舊像儀妹妹刷起劉海來,越顯得標緻。”
  淑儀也不答應。綉春笑道:“好呀,出門一趟,別的見識沒有,到是這女人妝飾轉被你學得來了,兄弟是在那裏見過的,這樣打扮,怕不是好人傢女兒罷。”雲麟被綉春一番話,說得很是刺心,忙分辯道:“姐姐又來了,不曾吃過豬肉,難道不曾見過豬跑,必定要到那些不正經地方,纔懂得這樣妝飾,一般的大街小巷,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我便不該看在眼裏?”
  綉春笑道:“要這樣纔好呢。但是我們這份經紀人傢,也不配過於講究打扮,便饒着我這樣樸素,我那公婆還看不入眼呢。再刷起劉海,可不成了妖怪了。”說着眼眶子不禁紅暈起來。秦氏道:“我兒的話,真是不錯。衣服寬寬大大,何等舒服,為甚紮縛得像打彭人兒一般。一時背脊上癢起來,莫想伸得進手去搔一搔,可不討厭已極。我昨天看見柳傢姑娘,到還好,穿的衣服,大鑼大鼓,還不及春兒同你儀妹妹穿得緊校”
  雲麟道:“呸,這不成了個活鬼。”秦氏見雲麟將飯吃完,自己渴睡起來,便要進房去睡,說:“麟兒今日辛苦,也該早去歇歇罷。”雲麟答應了一聲是,便嚮綉春、淑儀丟了一個眼色,低說:“姐姐同妹妹到我書房去談談,我還有話告訴你們呢。”
  綉春笑道:“你不渴睡,我們樂得長談,我同儀妹妹睡在一床,從來不曾渴睡過,一夜總要嚼半夜舌頭。”淑儀道:“姐姐去,我是不去了,我要睡。”綉春一把將淑儀拖着笑道:“有我呢,不怕老虎將你吃了,不要這樣生疏的樣式兒,你還記不得在這幾年前,哥哥哥哥的鬧不清,說笑話兒,唱小麯兒,都是你做的勾當。如今人大心大,又這般鬼鬼祟祟的起來了。”
  淑儀也笑道:“到姐姐嘴裏,便有這許多七搭八搭的說話。”說着三人同進了書房。雲麟便將昨日在南京接到電報的話,告訴他們。綉春驚道:“這是誰使的促狹,好日歹時辰,不要鬧出頑意兒。況且娘今年是個計都星,萬一。……”綉春說到此,便不忍再望下說。雲麟道:“忌晦呢,還在其次,可是把我魂都嚇掉了。接着信,屁滾尿流的望傢裏奔,好容易巴到了傢,娘不是好好的同妹妹們坐在一處,若不鬧這謠言,我三月五月還不定回來呢。”綉春道:“說起來自從八月節後,何先生他們都回來問你,說你已經先回來了。娘又不曾看見你到傢,急得甚麽似的。後來接到你的信,纔知道在南京謀事,如今這事可謀得有些影子?”
  雲麟道:“咳,我是病了,病倒在一座真武廟裏,又遇見強盜。有一天強盜把我趕至後園子裏,拿斧頭劈我腦子。”淑儀聽到此處,不禁雙手將粉臉蒙着驚嘶道:“嚇死人了,後來怎麽結局呢?”雲麟道:“難得來了一個少年,將我救出了廳,送我到棧房。後來打聽那個少年,還是女扮男裝,他名字叫妙珠。”淑儀道:“阿彌陀佛,幸虧遇見這女子,敢莫是觀音菩薩變化了來的?”綉春道:“我不相信你說的話,便全像古書上講的。如今世界上那裏有這等事,妹妹不用理他。”雲麟急道:“我為甚編謊哄你們?你不信這妙珠妹妹便叫紅珠,他們是當姑娘的。”綉春冷笑道:“如何你口口聲聲講正經,你為甚認得這婊子?”
  雲麟道:“當姑娘的也有好有歹,卻不可盡行抹煞,我也不瞞你們,直告訴你罷。”雲麟便將紅珠待他的一番情義,原原本本說出一大篇。綉春正色道:“好兄弟,不是姐姐責備你,以你這般傢道,娘又老了,弟媳婦還不曾娶到,你究竟不該在外面流蕩。照你說起來,這姑娘便真是菩薩了。然而還怕他綫兒放得長,魚兒釣得大,他不想你心肝五髒,他為甚拿着自己的肉,望你喂!還虧這電報把你弄回傢來,到也罷了。再耽擱下去,怕還有別的亂子出。”淑儀笑道:“人傢說好,自然是好的。姐姐駁他,反叫人不快活。姐姐若是不放心,衹須跑去告訴姨娘一聲。”雲麟笑着跳起身,嚮綉春作揖道:“好姐姐,千萬不可去告訴娘,休聽儀妹妹的話。”又回頭對淑儀道:“妹妹有好幾個月不大肯理會我了,今日纔算得在一處兒親熱,你又刁鑽古怪給我苦吃,我恨不得。……”淑儀笑道:“恨不得怎樣?”雲麟笑道:“我恨不得將你這般這般。”雲麟一面說,一面做手勢引得綉春笑起來。淑儀更不再坐,移動金蓮,嚮裏面飛跑。雲麟又喊道:“儀妹妹,儀妹妹,我有一句話要問你。”
  淑儀重立住腳問道:“有話快說。”雲麟道:“你進去千萬不可言告訴。”淑儀笑了笑,又望裏走。雲麟又喊道:“儀妹妹,儀妹妹,還有一句話。”淑儀又立住了,調轉臉等他說。雲麟想了想,說道:“玉鸞大哥有信來不曾?”淑儀呸了一聲,同綉春如飛的攜着手回房去了。次日雲麟清早起來,便跑入後面。黃大媽頭上搭着一塊青布,低着頭正在那裏掃地,見了雲麟笑道:“相公何不多睡一睡,姑娘們還不曾起身呢。我兜水去給相公洗臉。”便摜了苕帚,即開門出去兜水。雲麟悄悄的在淑儀睡的那個房門外面,用指頭敲着板壁響。綉春驚醒,問是誰?雲麟道:“是我。太陽下了屋角了,虧你們好睡。”
  綉春也笑起來,忙跳下了床,將房門開了。雲麟便躡手躡腳踅得進去,低問道:“儀妹妹還不曾醒?”綉春道:“敢也醒了,我適纔覺着她翻身的。”雲麟道:“好姐姐,我有一句話問你,你看柳傢那個姑娘,生得究竟怎麽樣,比儀妹妹如何?若是醜得緊,我便死了也不同她在一處,姐姐是知道的。在先不是說娶儀妹妹的,後來不知道怎麽出了叉枝兒,我為這件事已是要死了。姐姐不信,你看我這兩條瘦膀子,掐都掐得斷。”說着便捲起袖子,給綉春看。這個當兒,忽聽得淑儀在被裏微微咳嗽。綉春搖搖手,似乎說:“她已經醒了,不用講這些話給她聽見。”
  雲麟果然不再開口,衹長長的嘆了一聲。綉春重走至床前,用手將淑儀推了推說:“妹妹起來罷,天色真不早了。”淑儀惺忪着雙眼,欹起身子。雲麟見她上身衹穿了一件粉紅襯衫,胸口隆隆的,隱約露着淡青綉花兜兒,一頭烏雲,蓬蓬的斜在雙肩上,不由覺得有一股熱香,從那邊遞過來。正自消魂,那淑儀見雲麟站在房裏,不沉臉上一紅,笑道:“姐姐快趕他出去,人傢要下床呢。”一面說,一面扯過被角,將身子掩好。綉春望雲麟說道:“妹妹叫我趕你呢!”
  雲麟笑道:“我好恨呀。”綉春道:“你恨甚麽?”雲麟道:“我恨不也變個女子,好同儀妹妹睡在一處。”淑儀此時從被角裏將臉露出來,望着雲麟道:“嚼舌頭。”雲麟笑道:“妹妹聽不明白,便來駡人。我說變了女子,纔同妹妹睡呢。”
  綉春笑道:“你也太沒長進,好好男子不去做,偏生要做女人,做了女人有甚麽好處呢?”三人正在房裏談笑,黃大媽已從外面進來,口裏嘰咕道:“敢莫是有耳報神,如何便會知道他回來了,巴巴的便打發人來約他。”
  綉春問道:“黃媽,你講甚麽?誰知道他回來了?”黃大媽笑道:“便是姑爺,適纔打發個小官,送了一張字紙來,叫給我們相公看,我說他怎麽這樣風快的便知道相公回來了?”雲麟道:“快拿來我看。”便在黃大媽手裏,將一張字柬兒抽過來一看,衹見上寫着:小舅子:你是聽,我今兒約你去七茶,在成外雙福源恭管李,有要言面痰,不道不傘,七七。姐夫田福恩十雲麟看了一遍,皺着眉道:“他到今日如何還是這樣不通,連篇纍牘的大白字,而且誰不知道我是他的舅子,要這般明明白白的寫出來,活是駡我一樣。”
  綉春未及答應,淑儀笑道:“甚麽白字,給我瞧瞧。”雲麟便將字柬兒遞入淑儀手裏,自傢便去盥洗。淑儀笑道:“好呀,開頭我還衹當他是唱道情呢。”又望着綉春笑道:“好姐姐,我卻不敢拿姐姐開心,但是姐夫書上有七七兩個字,很不好聽。七七不是四十九個麽,那裏這許多姐夫。”說得笑得吃吃的。綉春被她說得臉上通紅,笑道:“我連一個大字也不認得,衹好聽你說罷,叫我有甚麽法想呢。”雲麟也笑道:“不會寫字,就叫來人說一聲,何等不好,偏生巴巴的東倒西歪弄出一大篇笑話,而且末了畫上一個十字,算甚麽呢?”
  淑儀笑道:“敢莫是要賣姐姐。”綉春急了笑道:“你這丫頭嘴很利害,看我來擰你。”說着就上前按住淑儀,伸手去在她腰裏亂摸。淑儀笑得喘不過氣來,雙手撐櫃,那一雙小腳,早從被後面露出來,粉白也似的小腿,襯着猩紅睡鞋,亂叉亂舞。雲麟忙走過去,將被扯得一扯,把淑儀的腳蓋好了,攔着綉春道:“好姐姐,看兄弟分上,饒了妹妹罷。天氣怪涼的,凍着不是耍子。”綉春方纔住手說:“不是你哥哥替你講情,叫你活活死在我手裏。”淑儀喘息了一會,笑道:“不問青紅皂白,擾得人癢死了,虧你好狠心。”
  雲麟聽淑儀咭咭咕咕講說,覺得十分好聽,目不轉睛的衹管嚮她望,望得淑儀紅暈起來。說:“你老猴在房裏,如何還不快去吃茶。”黃大媽笑道:“正是呢,那個小官還在外面等少爺的回信。”雲麟道:“你去告訴他,說我即刻就來便是了。”黃大媽轉身出去。雲麟收拾了一會,還是綉春催逼着他,纔慢慢走出去。此時淑儀見雲麟已走,纔單衩着褲子下床,走至淨桶旁邊,要想方便方便。忽見雲麟重又跳進來,將淑儀嚇得一跳,忙立着笑問道:“你跑出跑進做甚麽?”
  雲麟笑嘻嘻走近淑儀身旁,低問道:“妹妹今兒不回去?”淑儀笑道:“母親吩付我今兒回去呢,剛替我們兄弟綉着一頂五彩紫金冠,須趕在這幾日成功,他的外婆十六日是個六十整壽。”雲麟涎着臉哀告道:“這忙甚麽呢,今兒離着十六還遠,好妹妹千萬不要回去,我停刻回來,還有話講。”又對綉春笑道:“我將儀妹妹交給你,他如若走了,便惟姐姐是問。”
  綉春笑道:“走罷走罷,不要盡在這裏唕。儀妹妹在床上,你還怕他凍着。她這樣悄伶伶的站着,你就不愛惜她了。”儀妹妹笑了笑。這纔出了自傢的門,一路趕嚮城外而來,覺着離傢有一個多月,城外的山光水色,都似闊別久了,重新相見,分外有緻。早見一帶疏柳裏面,露着一扇黑地金字招牌來,明明標着雙福源三個大字,門外一排賣熟食的,紛紛擁擠,都趕在涼篷底下坐着。雲麟走入茶館裏面,東張西望,猛見沿欄桿東首,田福恩招着手喊道:“好難請呀,到這早晚纔來。”
  雲麟見田福恩對面坐的便是楊靖,忙上前招呼了。田福恩趕着叫雲麟坐下,便伸着大拇指嚮楊靖說道:“我這驅使神將的法子如何?你會請仙,我難道不會請神。”楊靖拱手至鼻,含笑說道:“佩服佩服,衹不知你用的甚麽詭計,果然叫雲兄回來,他便回來。”雲麟此時正不知他們說的甚麽,忙接口道:“我昨晚纔到傢。”田福恩大笑道:“我算定你昨晚必然到傢,你可是在南京接到電報。”雲麟詫異道:“不錯,但是你如何會曉得?”田福恩笑道:“給個榧個你吃吃呢。上一天,你的姐姐說你住在南京棧房裏謀事,我便托朋友發個電報給你的,那會不曉得。”
  雲麟正色道:“你這人可荒唐極頂了,發電報也不妨事,如何假說我母親病故?”田福恩見雲麟認真起來,又陪笑道:“不這般說,你見了如何會回來這樣快。”楊靖聽了也笑起來,說:“怪道小田誇嘴,說他有本事,立刻叫你回來,果然這主意很毒很妙。”
  雲麟直氣得半晌不能言語。田福恩忙倒了半杯茶,送在雲麟面前,說:“大哥不用見怪,算是我錯了,下次等我出了門,你也照樣發給我一個電報,或是說我娘死了,或是說我老子死了,都使得,但不要說我死了,我可就老大不相信。”雲麟聽他的話不覺好笑,忍着氣問道:“請問你趕着叫我回來有甚麽事幹呢?”田福恩指着楊靖說道:“這都是因為着他,不然我也不去敢動你。蝶卿不知幾時在那裏學會了扶乩,桌上放個牢盤子,擱上一把沙,用兩人扶着一枝木筆,就呼呼寫起來,城隍小鬼,一古攏兒都請得到。盤裏縱縱橫橫寫些大草字,我一個也認不明白,都是他嘴裏說,又是甚麽娘子,又是甚麽道人,施一道靈符,寫一張藥方,我怕他哄我,他說你懂得這個,等你回傢來便知道這頑意兒了。我性子是最急不過的,所以發了個電報請你回來,停會吃了茶,我們一路去到都天廟走一趟,他便這乩壇設在那裏。雷先生守着壇,便連你的先生都高興起來,同着那好幾位文縐縐的秀纔,鎮日價在那裏磕頭搗蒜,求菩薩替他們逐個起着外號兒,跪在壇下稱做弟子。好哥哥,你去看一看,若果然是真的,我也願在壇下伏侍大仙,我衹怕蝶卿弄鬼話來哄我。”
  楊靖冷笑道:“信者有,不信者無,我為甚吃了飯沒事做,拿着這個哄你。你又比城里程道周程大人尊貴些,程大人是做過撫臺的人,尚且相信,你到反疑惑起來,譬如那一天,你在傢吃了葷,誰也不會知道,如何濟顛祖師,一開口就說田福恩口戒未除,污亂壇地,着戒飭手心二十下呢?”雲麟笑道:“原來田大哥是吃了扶乩的虧來了。”田福恩笑道:“不曾打,不曾打,幸虧大傢替我求了求,那個祖師就饒了我了。”
  大傢剛在談笑,遠遠聽得村莊裏面午雞齊鳴,楊靖擡頭將日色望了一望,說:“可是不早了,今晚又是個降壇日期,怕程大人是必來的,我還要先去預備伺候一切。”說畢,胡亂吃了些點心,臨行又叮囑雲麟道:“請你務必早來。”回頭又望田福恩笑道:“你若是要來,須還得潔淨些,倘使昨夜幹過把戲,快去洗一個澡,免得祖師又生氣。”
  田福恩笑道:“我潔淨得很呢,你不信,請你問雲麟大哥。他的姐姐接回到他傢裏好幾天了,我也沒有一丈二尺長的那話兒,會飛過街去。到是雲大哥我轉有些不放心,怕他看上了他的姐姐。”雲麟怒極,望着田福恩頓腳道:“你是人,還是畜生,怎麽鬍嚼出這些話來?”田福恩笑道:“阿呀,同你鬧笑話耍子,也會急得這樣,我到不怕上當,你轉。……”雲麟搖手道:“請你不用說罷,我暫時也須別過你,還要嚮別傢親友那裏去走一趟呢,晚間在都天廟裏相會。”楊靖道:“好好,我們一路走。”於是雲麟這一天便到秦傢伍傢去了一遍,轉頭又至何其甫書房裏,何其甫問了問他耽擱在南京的緣故,雲麟略將病的原委告訴了幾句,雲麟又提到楊靖扶乩的話,何其甫沉着臉道:“不是今晚我也要到壇去的,替你師母求着仙方,三天前便將病原開上去了,衹等今晚祖師批下來,便照樣配一帖給你師母服。”
  雲麟道:“師母怎樣?”何其甫道:“産後時時有點發燒。”雲麟道:“原來師母分娩了,想是添了一位師弟?”何其甫嘆道:“不用提了,白白的,養了一個女孩子,總算我運氣不好,早知道是個賠錢貨,不如不養。依我一落了地便抱去拋棄了,是你師母捨不得,堅要留着撫養,因此上她這有病,我也不大高興去代她料理。”雲麟笑道:“師妹也是好的。料還生得標緻。”何其甫道:“不瞞你說,我若是曾拿眼去看這女孩子一看,我可以發得誓的,我是氣傷心了。”雲麟欠身答道:“先生還要看開些,師母能生師妹,將來便可望生師弟。”
  何其甫急道:“你能寫個包帖給我,包你師母下次就會生男孩子。譬如這次生男,下次生女,也算是饒了,饒了這次生女,下次又生女,哼哼,古人道得好,老夫一生無別事,專替人傢養老婆。可不是應在我身上了。”說罷,睜圓兩眼,大有怒發衝冠的意思。雲麟知何其甫的生性,慣喜歡占着小便宜,就連這養育上也是這個意思,便不好再勸,重又勉強說道:“晚間學生也到乩壇那邊去。”
  何其甫道:“你也信服這道理,真是靈驗極了。世上神靈是真有的,我也形容不出他那般威靈顯赫。我衹覺得我們聖人說得好,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這幾句話真活畫出一個乩壇精彩,莫非聖人當日也曾扶過乩來,亦未可知。就以我而論,算個甚麽呢?那濟顛祖師還巴巴的賜我一個法號,叫悟真子,你如今還不曾起着表字,何不來求祖師,也賞你一個外號。”
  雲麟答應了幾個是,便辭了何其甫趕回傢去。又同淑儀談笑了一陣,暗地裏將田福恩發電報的話告訴綉春,綉春衹是嘆了一口氣,也再不說甚麽。日落時候,雲麟真個辦了一片至誠心,整肅衣冠,徑嚮那座都天廟而來。進入裏面,見廊柱上貼的那一張敬惜字紙的紅條,被風都吹得雪白了。中間堂屋裏安了一座炕,一例披着半新不舊的紅毯,早見楊靖、田福恩以及雷先生、何其甫、嚴大成、汪聖民、龔學禮都烘烘的擁在右首一個房間裏。另有一個小廝在壇旁跳來跳去的點燭燒香,忙得甚麽似的。一座香爐裏氤氤氳氳冒着煙,過了一會,便把室裏都布滿了,幾乎對面看不出人來。香爐背後設着四個鮮果碟兒,上首一張盤竜交椅,是都天爺爺出會坐的,也被他們藉得來,算是一坐神位。其餘黃紙符,都把來擱在一處。桌面前放個蒲團、簽筒、朱筆,色色齊全。楊靖背着手,搖着頭,在壇旁邊閑踱。衆人見了雲麟,略點了點頭兒。轉是楊靖十分殷勤,一把扯着他的手,指這樣,弄那樣,給他看。雲麟低低問道:“如何還不扶起來?”
  楊靖道:“快到時候了,衹要仙駕一臨,我們就該動手。”雲麟笑道:“仙駕來不來,你都曉得。”楊靖正色道:“如何會不曉得。來的時候,便是一陣清風,清風過處,那神靈就登位了。我將符一畫一燒,你儘管瞧罷,再也靈不過。”說着又嚮雲麟附耳道:“我托人運動過程大人幾次。今日有個好消息,說程大人準來,我所以比往時略遲一點兒。”正當談論之間,猛見窗子外面有個皂袍影子一閃,模糊之際,雲麟還疑惑是祖師到了,不由毛發俱竦。忽然那影子又發起話來喊道:“楊先生,楊先生。”
  雲麟戰戰兢兢,將楊靖袍袖扯得一扯,說:“是誰喊你?”楊靖笑道:“這是本廟道士,喚做王自誠的,雷先生他們都朝夕在一處。”說着便嚮窗子外面問道:“王道士,你有話進來說,何用鬼鬼祟祟的。”雲麟瞥眼纔見那人拎着兩個大袖兒,含笑走入房裏,嚮衆人躬身施禮,便對楊靖說道:“適纔我親自到程大人公館裏去,會見守門的老程二,我便問他們大人的行止,老程二笑得嘴都攏不起來說:“王道士,你好造化,前兒我將你那個手本兒遞上去,便將你的意思回明了大人,大人甚是高興,說了一句後天去罷。我得了這口氣,今天這一天,屁也沒有工夫放,便買通了貼身伏侍大人的那個小二爺慧琴。”
  楊靖點頭道:“不錯不錯,這慧琴我們是見過的,他走起路來,屁股有點一扭一扭的,面孔生得不討厭,要算程大人的紅人兒呢。你再往下說,這慧琴怎樣?”王道士又道:“慧二爺伺候大人吃過午飯,大人便睡中覺醒來,已是日斜時分,又套上眼鏡,寫了一張金剛經文,又將眼鏡探下來,用手巾擦了擦。慧二爺可忍不住了,走到大人身旁,就地打了一個扦兒,說:回大人的話,都天廟乩壇,上大人還是去不去?大人想了想,說:是的呀,我允着那道士的,虧你提起來,你去叫他們預備轎子伺候罷。慧二爺得了這一句,便飛也似的去告訴老程二,老程二便飛也似的去分付轎夫。”
  楊靖笑道:“妙呀,該是時候了,待大人一到,一邊請大人在中間炕上坐,我的佈置如何?我說這滿堂紅的毯條,是少不得的。程大人做過中丞,這官廳儀註,也不可脫略。……”他二人剛在那裏談論,嚴大成早驚怪起來,忙插口道:“蝶卿,你講的可就是程道周程大人?”楊靖笑道:“我們這揚州城裏,有幾個程大人,不是程道周是誰。”
  嚴大成望着何其甫笑道:“說起這程道周,他那一篇會試闈墨題目,是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一章,真做得玉潤珠圓,有聲有色,我是極醉心的顛倒,盡可以背得過來。停會程大人駕到,還是讓我去陪一陪,或者將他那兩個提比念誦給他聽,說不得感我知己,有點機會碰碰,也未可知。”
  何其甫道:“你去你去。我這拙口鈍腮,也不願意陪他,他連佛經都懂得透澈,萬一同我講起來,沒的不要獻醜。”田福恩在這個當兒,也不理會他們說話,冷不防的拿了他那件長衫,挾在腋下,就想望外溜。不料被楊靖瞧見,走上前一把將他扯住,說:“乩還不曾扶呢?你望那裏走?”
  田福恩哭喪着一副黃臉,急道:“我的楊祖宗,你饒了我罷。你知道我見了本坊地保,還嚇得篩糠相似的戰抖,你如今又弄出甚麽大人來了,你不用將我當着木瓜,我難道不曉得做大人的規矩,閻王爺爺都派遣着四五位金甲神人,暗中保護,凡人衹要望一望,那神人當頭便是一狼牙棒,我留着整腦袋吃飯到不好,那敢跑來碰金甲神人的大釘子。”
  那王道士笑道:“田大爺且緩着急,我的話還不曾講完呢。程大人今日是不能來了。”楊靖此時一隻手剛扯着田福恩袖子,猛聽見這一句,趕忙放下手來驚問道:“你適纔講甚麽?程大人何故今日不來?”王道士又說道:“程大人不是剛要上轎,一隻腳已跨入轎杠裏,猛的內室裏沸翻搖天起來。這個當兒便走出幾個小丫頭,連拖帶拽,將大人生生從轎子裏劫出來,擁進去了。我還癡心妄想,疑惑大人進去走走,總要出來,還到我們廟裏去。過了好一會,慧二爺笑出來,望我搖搖手,說:王道士你快回去罷,今天大人是去不成了。我其時好像兜頭澆了一瓢冷水,我這一顆心真是不死,便扯着慧二爺問他一個緣故。他低低告訴了我一句,說:二姨太太同五姨太太,因為昨夜彼此將褲子穿錯了,今天忽然鬥起嘴來。罪都推在大人身上,提着大人名駡呢。慧二爺說過這一句,便匆匆忙忙的笑得趕進去了。”
  楊靖嘆道:“晦氣晦氣,明天還來不來呢?”王道士道:“據老程二說,明天他同慧二爺再想法。”楊靖乃嗒然無語。轉是田福恩高興起來,說:“不來也罷,你就請仙人快快降壇,我們扶了乩,還要趕回去吃晚飯。”衆人都說:“這話有理,蝶卿快畫符罷。”於是那個小廝重又將燭花彈得一彈。楊靖設精打采的拿起朱筆在一張黃紙條上寫着風馬雲車四個大字,捧在手裏盡吹,將字跡吹幹了,嚮燭上一燒,果然那字條便化一陣青煙悠悠蕩蕩,一直旋繞到屋梁上,霎時室中鴉雀無聲。大傢伸頭墊腳的望,楊靖親自將靈座前一杯茶換了熱的,眼觀鼻,鼻觀心,嚮那個小廝努一努嘴,那小廝便飛也似的嚮壇邊下首站了。楊靖將乩盤的黃沙,用一根尺桿,勻得光潔了,輕輕將乩筆托在手裏。那一頭便是那小廝托着,乩筆纔着乩盤,衹聽得沙沙的響起來,由緩而快,由輕而重,活像有個神仙坐在那裏一般,把個雲麟看得又驚又喜,止不住嘖嘖稱羨。乩筆畫了一會,猛聽得楊靖站在上面喝道:“吾字。”誰知那王道士早站在旁邊一張小桌上,一張紙,一枝筆,在那裏謄寫。聽見楊靖嚷着吾字,他便寫了吾乃兩個字。雲麟站的所在,卻同王道士相離不遠,悄悄問道:“蝶卿說是吾字,你如何寫出吾乃兩個字來?怕是錯了。”
  王道低笑道:“一點不錯,降壇規矩,都是吾乃兩字起頭,你不信再聽楊先生說甚麽?”果不其然楊靖接連說個乃字,停一會又說是華字,又說是陀字。王道士將舌頭伸了伸,說:“好造化,今日求仙方,求出一個醫祖宗來了。”雲麟又問道:“這臨壇的不是濟顛祖師?”
  王道士道:“快低聲些,祖師的法諱,你如何沒高沒低的亂喊,臨壇的人多着呢。譬如祖師是個壇裏主人,有別的客要來,祖師也斷不能說是不許。”王道士雖然同雲麟講話,那耳朵裏依然聽着楊靖報字,這個當兒,早寫出一大篇藥方來,末了還贅了一句付悟真子敬服。於是看見何其甫恭恭敬敬走至壇前磕了三個頭,依然退下,便伏在王道士那裏去抄仙方。楊靖在上面問了問說:“下面可有求仙方的沒有?若是沒有,仙師要退壇了。”這一句話未完,便又走進幾個人來。其中還夾雜着婦女,都來焚香點燭,有問事的,有求病愈的,紛紛擾擾,煞是熱鬧。楊靖毫不慌亂,平心定氣,按着名姓問了他們口供,便紛紛的交下仙諭來。一時歡聲雷動,便大把的摸出錢來,嚮壇面前一個錢櫃子裏摔。好容易將閑人打發走了,楊靖又將華陀退去,接連便是濟顛祖師臨壇,開口便說:“醉了醉了,諸弟子有何事可問。”
  此時衆人相對默無一語。楊靖在上面發急道:“祖師諭你們問甚麽事呢!”嚴大成一班人衹是你望我笑,我望你笑,說:“我們在先都問過了,此時實是沒有可問。”田福恩此時站在一旁,大有欲前不前之勢。楊靖道:“也好也好,小田要問事儘管來問。”田福恩露牙裂嘴的盡望着楊靖笑,楊靖也笑起來說:“你要問就問,笑甚麽呢?”田福恩道:“我問的事,我不能說出口,我衹放在心裏,同菩薩搗個鬼,還可以不可以。”
  楊靖將頭一扭道:“這如何使得。你有甚麽告訴不得人的話,你雖然告訴不得人,你都要當着人告訴祖師。”田福恩嚷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心裏的話如何能許人聽見。”楊靖笑道:“小田你不用在這裏打攪,你老實不必問罷,還是我們這位雲弟弟不曾問過事呢,來來來。”何其甫便也服着雲麟道:“今天我同你講的,祖師在這裏,你何不求祖師替你起個外號。”雲麟點點頭,便走過來行了禮,將此事朗朗對壇事講了。楊靖重又扶起來,衹見祖師寫了又塗,塗了又寫,鬧了好一會,纔寫好了趾青兩個字。何其甫點頭贊嘆,說:“真是祖師佛法無邊,雲生名麟,祖師便取詩經上那一句麟之趾,替他做了外號,真是再也關合巧妙不過。”雲麟也是高興,重又磕頭謝了祖師,這纔撤了壇,大傢退出室外。其時已有戌亥時分,田福恩老揉着肚皮嚷餓。龔學禮望着汪聖民搭訕說道:“時候真是不早,回傢去怕是飯後鐘了。你腰裏有錢沒有?如有錢,我陪你上館子小酌去。”
  汪聖民吃了一驚,忙分辯道:“我如何會有錢,我如果有錢,就是你養的。”說着便連褲帶子都解下來,給龔學禮看。嚴大成笑道:“何其翁,我知道是有錢呢。我聽見他腰裏索索落落的響。”何其甫正色道:“錢是有幾十文,老實對你講,我帶出來是買藥的,你們難不成連藥都要吃下去,我是失陪了。”一面說,一面邁步飛跑,眨眨眼已出了廟門,這裏衆人嘆了幾口氣,都陸續分散。衹有楊靖、田福恩、雲麟是一處走。雲麟心裏記挂着淑儀,便嚮楊靖告別。楊靖攜着他的手,更不肯放說:“大傢閑踱踱,我還有話同你講呢。”雲麟不得已,便隨着楊靖、田福恩出了都天廟。這一帶是個荒涼所在,杳無人跡,楊靖且走且說道:“適纔扶的乩可靈不靈?”雲麟笑道:“怎麽不靈,最奇怪不過那枝乩筆便像真個神靈驅使一般,寫得飛快。”楊靖笑道:“趾青趾青,我將你當做親弟弟看待,我告訴了你罷。……”回頭又望着田福恩道:“我也不瞞你,你聽着可不許被一個人知道。”
  田福恩急於要聽楊靖的話,便忙着發誓道:“我斷不告訴人,如若告訴了人,叫我的女人給你玩。”這句話不打緊,早把雲麟兩個粉頰上羞得紅雲起。楊靖笑了一笑,又望雲麟說道:“這扶乩的頑意,那裏有許多真的呢,全是我在那裏搗鬼罷了。那個小廝是我教導好了的,叫他依着我,我寫甚麽字,衹要他不同我扭着就成功了。”田福恩聽到此處,便直嚷起來說:“如何?我說是假的,虧你那一天還要打我手心。”
  楊靖笑道:“低聲些,叫你不用告訴人,你便直嚷起來。萬一被人聽見,你是要應誓的了。應了誓,我沒有對不住你,我轉有些對不住趾青。”雲麟道:“原來如此,衹是你忙這頑意,又有甚麽好處呢?”楊靖嘆道:“哥哥搗這個鬼,又是出於不得已。其中有個緣故,上年我不是弄了一個稟帖在縣裏告了我那老不死的丈人,我的主意,是想縣裏做主,將那老不死的驅逐出境,所有傢業,均歸我一人承理。誰知那縣裏平時到也明白,惟有這件事上弄糊塗了。第二天批出來,說是着親族調處。鬧到末了,送了我幾十元,叫我夫婦搬出另住,永不再同他傢。住是住出來了,這日用三餐,煞是有些拮据。本來我不大喜歡弄筆墨,況且朝廷裏忽然改了章,做甚麽牢瘟策論,大凡有子弟的人傢,都因為這個上頭,不願意叫他們讀書。他們不讀書,我們便連館都沒有得坐,難道白白的便餓死了?除得死法想活法,哥哥仗着點小聰明,便替鄉下人包攬包攬詞訟,也不知這詞訟上面的錢,是有傷天理弄不得的,也不知哥哥手腳大,錢到手便用,逐日以來,還是結結巴巴的。哥哥發心,改邪歸正,再不造孽了,偶然嚮王道士談起苦情,王道士自幼便學會了扶乩,又苦於人不肯相信他,便同我說合了,在他廟裏設個乩壇,騙騙百姓。據聞適纔講的這程道周程大人,最相信這些事,不過將他弄進裏面來,便可在他身上生發生發。然而他是有學問的,光拿着些神符藥方去哄騙他,又不濟事了。必須編幾句歌詞,或是詞麯,要說得活靈活現。若在前幾年,哥哥也還可以下筆千言,如今是荒疏久了,所以特特請老弟來幫個忙。說句老實話,若不是藉重老弟,我也斷然不將這實話告訴你。”
  雲麟笑道:“原來你是欺人的,照這樣說,適纔替我起的外號,還很費心甚麽祖師呢,到不如望着你磕頭。”
  楊靖笑道:“不敢不敢,你將那個話兒編好了,就算是謝我。”雲麟道:“編甚麽呢,你須也出個題目來。”楊靖道:“北門城外一帶荒塚,漸漸有些白骨露出來了,你須裝作祖師口氣,叫他大大出一筆款子,交給我們,這叫做掩埋骼,是個最慈善的事業,不怕他不答應。你替哥哥將這件事做成了,總不叫你落空。”
  雲麟笑着答應了。過了幾天,果然楊靖打發人請他,說是程道周程大人一準於今天午後到此扶乩,務乞速臨。雲麟便匆匆的謅了一篇似賦非賦,似文非文的小啓,大意都說是程道周傢擁巨貲,必宜澤及枯骨,天心鑒察,自有善報等語。到了廟裏,悄悄將稿子遞給楊靖看了,楊靖歡喜非常,連連望雲麟作揖不迭。其時衆人俱已到齊,衹有田福恩因為座中有程大人,他死也不也前往。王道士又將廟址重新掃掠幹淨,命人看守着大門,不許閑人入內觀望。且說程道周原是科舉出身,平日留心程朱學問,不苟言笑,晚年遁入佛境,悟徹真如,致仕歸傢,謙恭盛德,從不肯以威福壓製鄉鄰。至於救睏扶危,修橋補路,無不樂為。他自從聽見說這都天廟裏設有扶乩,又是幾個讀書君子在那裏主持其事,料想决非妄語,便高高興興青衣小帽,坐了一頂轎子,迤邐前來。下了轎,便有那個慧琴攙扶着慢慢走上臺階,王道士先迎上去,就地一恭。楊靖同着何其甫、嚴大成一幹人都鵠立伺候。大傢眼觀鼻鼻觀心,不敢仰視。程道周一一相見,坐下來便問:“這乩壇是那一位創辦的?”
  楊靖忙擡身答道:“是本縣生員楊靖。……”程道周又笑道:“兄弟在京城裏也曾見過朋友扶乩,是很靈驗的。近年來知道此事的就很少了。不料先生到還高明。”楊靖道:“生員以至誠感格,蒙神人不棄,到還時時肯降駕臨壇。不過生員們人微言輕,一切總望大人格外提倡。”程道周道:“兄弟既來,少不得都要扶助先生們成此盛舉。每月這壇裏需用多少?隨後便叫王道士立個手摺,到兄弟那裏支付罷。”此時楊靖及王道士忙立起身重又道謝。當他們談心這個當兒,雲麟悄悄扯着嚴大成衣袖低說道:“嚴先生什麽不念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那篇闈墨?”嚴大成扭頭說道:“念闈墨呢,我被他這一來,把念熟的都嚇忘了。早知道如此,我該將那本子藏在袖裏帶出來。”雲麟噗哧一笑。又聽程道周說道:“就請先生們扶起來罷,兄弟到好瞻仰瞻仰。”楊靖聽見忙答應了幾個是,便分付小廝點齊香燭,暗暗丟了一個眼色給雲麟,叫他上來幫着。
  這一次扶乩,比尋常不同,衆人都十分兢兢業業。程道周將衣冠整得一整,便上前行禮。行禮之後,麯背躬身的站在一旁。這一天剛是陰色沉沉,涼風吹着幃幕,蕭瑟作響,還不曾黃昏,室中已是黑暗。便是那兩枝紅蠟,也不十分光亮。楊靖同雲麟一邊立着,一個輕輕將那乩筆拈入手裏,剛望盤裏一擱,衆人衹聽見那乩筆在盤裏旋轉得飛快,那一片聲息,好似千軍萬馬,又像風雨驟至。楊靖望着雲麟發怔,疑惑雲麟在那裏弄狡猾,雲麟又疑惑楊靖。雲麟此時滿意將他編的那小啓寫出來,誰知開頭幾個字,便不是他所編的小啓,嚇了一跳,暗暗埋怨楊靖,保不定是他已編了別的,故意同我開心。再看看楊靖,衹管睜着兩個大白眼嚮盤裏瞧,手不停揮。霎時寫出一首小詞來了:“多少年華辜負了,悔當時不好,誤認知音將命拋。是誰做就圈和套,紅綾三尺懸梁早,白白被人笑。嘆覆盆紅日何時照。”寫到此處,衹聽撲托一聲,那枝乩筆便從兩人手裏跳起來,不偏不倚,一直摜落在香爐裏,兀的跳震不住,雙燭齊息。程道周喊了一聲說:“不好不好,這語氣分明是縊鬼了。”
  衆人聽是縊鬼,各各掩面失色,頓覺眼前迷迷糊糊。雲麟支持不住,忙跳下乩壇,從這紛亂時候,忽的那個王道士怪叫起來。雷先生復行點了一盞洋油燈進來一看,原來那王道士被楊靖一把緊緊摟住,衹聽他口裏嚷了一聲說:“我的好妹妹,我定然隨你來也。”說了這一句,更不開口,漸漸口歪斜放了。王道士便直倒下去。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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