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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三國志演義 》
第四十二回 張翼德大鬧長阪橋 劉豫州敗走漢津口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毛批：前回寫趙雲，此回寫張飛。寫趙雲是幾番血戰，寫張飛衹是一聲叱喝。天下事亦有虛聲而可當實際者，然必其人平日之實際足以服人，而後臨時之虛聲足以聳聽：所以張飛之功與趙雲等。非若今人之全靠虛聲，渾無實際也；人吃盡老力，我衹出一張寡嘴也。
翼德喝退曹軍，若非有雲長昔日誇奬之語，曹操當時未必如此之懼也。不但此也。翼德棋矛立馬於橋上，而曹兵疑為誘敵之計，若非有孔明兩番火攻，驚破曹兵之膽，當時曹操又未必如此之疑也。則非翼德之先聲奪人，而實則雲長之先聲足以奪人；又非雲長之先聲奪人，而實則孔明之先聲足以奪人耳。
玄德將阿鬥擲地，亦擲得不差。由後觀之：以一英雄之趙雲，救一無用之劉禪，誠不如勿救矣。然從來豪傑不遇時，庸人多厚福。禪之智則劣於父，而其福則過於父。玄德勞苦一生，甫登大寶，未幾而殂，反不如庸庸之子，安享四十二年南面之福也。長阪之役，本是庸主賴虎將之力而得生，人反謂虎將賴庸主之福而不死，為之一嘆。
文章之妙，妙在猜不着。如玄德本欲投襄陽，忽變而江陵；既欲投江陵，又忽變而漢津：此猜所不及也。唯猜測不及，所以為妙。若觀前事便知其有後事，則必非妙事；觀前文便知其有後文，則必非妙文。
讀書之樂，不大驚則不大喜，不大疑則不大快，不大急則不大慰。當子竜殺出重圍，人睏馬乏之後，又遇文聘追來，是一急；而及見玄德之時，懷中阿鬥不見聲息，是一疑；至翼德斷橋之後，玄德被曹操追至江邊，更無去路，又一急；及雲長旱路接應之後，忽見江上戰船攔路，不知是劉琦，又一驚；及劉琦同載之後，忽又見戰船攔路，不知是孔明，又一疑一急。令讀者眼中，如猛電之一去一來，怒濤之一起一落。不意尺幅之內 ，乃有如此之幻也。
孔明勸玄德結孫權為援，魯肅亦勸孫權結玄德為援，所見略同；而孔明巧處，不用我去求人，偏使人來求我。若魯肅一至，孔明慌忙出迎，便沒趣矣；妙在魯肅求見，然後肯出，此孔明之巧也。一見之後，若孔明先下說詞，又沒趣矣；妙在孔明並不挑撥魯肅，魯肅先來勾搭孔明，又孔明之巧也。魯肅欲邀孔明同去，而若使孔明欣然應允，又沒趣矣；妙在玄德假意作難，孔明勉強一行，又孔明之巧也。求人之意甚急，故作不屑求人之態；胸中十分要緊，口內十分遲疑：寫來真是好看煞人。
前看李肅說呂布殺丁原，偏等呂布自說出來，是一段絶妙文字；又看王允說呂布殺董卓，亦等呂布自說出來，又是一段絶妙文字。今看孔明欲往東吳見孫權，必待魯肅說出，比前二段文字更是奇妙。前二段止是兩人往復，此則夾一玄德在中；前二段一等呂布說出來時，便隨口贊成，此則既等肅說出來時，卻又詐言不肯。愈出愈幻，愈轉愈麯，賞心悅目，衊以過茲。】
卻說鐘縉、鐘紳二人攔住趙雲廝殺。趙雲挺槍便刺，鐘縉當先揮大斧來迎。兩馬相交，戰不三合，被雲一槍刺落馬下，奪路便走。【漁眉批： 前回已結雲殺名將五十餘員，今未便收場，更饒餘勇。】背後鐘紳持戟趕來，馬尾相銜，那枝戟衹在趙雲後心內弄影。雲急撥轉馬頭，恰好兩胸相拍。雲左手持槍隔過畫戟，右手拔出青釭寶劍砍去，帶盔連腦，砍去一半，紳落馬而死，【毛夾批：既寫趙雲，又寫寶劍。○趙雲既斬曹營名將五十餘員矣，不想五十餘員後又有續案。】【漁眉批： 寫子竜之勇，並寫青釭之利。】餘衆奔散。【鐘眉批：趙雲真無敵手矣。】趙雲得脫，望長阪橋而走，衹聞後面喊聲大震，原來文聘引軍趕來。趙雲到得橋邊，人馬睏乏，【毛夾批：人馬睏乏矣，偏又有追軍至，令讀者着急。○此處寫趙雲人睏馬乏，愈見其適間威勇莫當。】見張飛挺矛立馬於橋上，雲大呼曰：“翼德援我！”飛曰：“子竜速行，追兵我自當之。”【毛夾批：本欲殺子竜而來，今反得為子竜之援。妙。】【漁眉批： 本殺子竜而來，誰知反救子竜回，書是文字變幻處。】【鐘眉批：有救囗（星）。】雲縱馬過橋，行二十餘裏，見玄德與衆人憩於樹下。雲下馬伏地而泣。玄德亦泣。【毛夾批：幾不得見而復見，故不得不泣。相見之泣，悲其前之相失也。寫得惻惻入情。】雲喘息而言曰：【毛夾批：此處寫趙雲喘息，愈見上文勞苦功高。】“趙雲之罪，萬死猶輕。糜夫人身帶重傷，不肯上馬，投井而死，雲衹得推土墻掩之。懷抱公子，身突重圍，賴主公洪福，幸而得脫。適來公子尚在懷中啼哭，此一會不見動靜，多是不能保也。”【毛夾批：此處又着此疑人之筆，麯折之甚。】遂解視之，原來阿鬥正睡着未醒。【毛夾批：阿鬥一生，衹是睡着未醒耳。】【漁眉批： 睡得着，真有癡福。】雲喜曰：“幸得公子無恙！”雙手遞與玄德。玄德接過，擲之於地曰：“為汝這孺子，幾損我一員大將！”【毛夾批：袁紹憐幼子而拒田豐之諫，玄德擲幼子以結趙雲之心：一智一愚，相去天壤。】【贄眉批： 好子竜，亦好玄德。】【漁眉批： 袁紹為幼子而殺田豐，玄德為子而結子竜，相去天壤。】【鐘眉批：好子竜，囗（亦）好玄德。】趙雲忙嚮地下抱起阿鬥，泣拜曰：“雲雖肝腦塗地，不能報也！”後人有詩曰：
曹操軍中飛虎出，趙雲懷內小竜眠。無由撫慰忠臣意，故把親兒擲馬前。【漁眉批： 玄德果係姦猾。】
卻說文聘引軍追趙雲至長阪橋，衹見張飛倒竪虎須，圓睜環眼，手綽蛇矛，立馬橋上；【毛夾批：藉文聘眼中寫一張飛。○此處按下趙雲，衹寫張飛。】又見橋東樹林之後，塵頭大起，疑有伏兵，便勒住馬，不敢近前。【毛夾批：可知係樹枝於馬後，馳騁林間，的是妙計。】【漁眉批： 方見係樹枝於馬尾，馳聘林間，的是好計。】俄而曹仁、李典、夏侯惇、夏侯淵、樂進、張遼、張合、許褚等都至，見飛怒目橫矛，立馬於橋上，【毛夾批：又描一句，在諸將眼中再寫一張飛。】又恐是諸葛孔明之計，都不敢近前。【毛夾批：正寫張飛，又帶寫孔明。】【漁眉批： 彼此相對，好看。】【鐘眉批：此見其勇，亦見其智。】紮住陣腳，一字兒擺在橋西，使人飛報曹操。操聞知，急上馬，從陣後來。張飛睜圓環眼，隱隱見後軍青羅傘蓋、旄鉞旌旗來到，料得是曹操心疑，親自來看。【毛夾批：前在諸將眼中寫張飛，此又在張飛眼中寫曹操。】飛乃厲聲大喝曰：【毛夾批：半日不喝，此時方喝，妙。】“我乃燕人張翼德也！【漁眉批： 紙上猶聞霹靂聲。】誰敢與我决一死戰？”【毛夾批：二我字響甚。】聲如巨雷。曹軍聞之，盡皆股慄。【毛夾批：不待當時聞者股慄，即今日讀之，猶覺其聲如在紙上。】曹操急令去其傘蓋，【毛夾批：第一喝早喝去了曹操傘蓋。】【漁眉批： 第一喝早去了傘蓋。】回顧左右曰：“我嚮曾聞雲長言：翼德於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首，如探囊取物。【毛夾批：忽將白馬解圍時語於此處提照出來。】【漁眉批： 忽然白馬解圍事一提。】今日相逢，不可輕敵。”言未已，張飛睜目又喝曰：“燕人張翼德在此！誰敢來决死戰？”【毛夾批：其聲愈猛。】曹操見張飛如此氣概，頗有退心。【毛夾批：又在曹操眼中寫一張飛。】飛望見曹操後軍陣腳移動，【毛夾批：第二喝又喝退了曹操後軍。】【漁眉批： 第二喝又退了後軍。】乃挺矛又喝曰：“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卻是何故？”【毛夾批：此一喝更極嘲笑。】喊聲未絶，曹操身邊夏侯傑，驚得肝膽碎裂，倒撞於馬下。【毛夾批（漁眉批）：第三喝直喝死了曹操近將。】操便回馬而走。於是諸軍衆將一齊望西逃走。正是：黃口孺子，怎聞霹靂之聲；病體樵夫，難聽虎豹之吼。一時棄槍落盔者不計其數，人如潮涌，馬似山崩，自相踐踏。【毛夾批：前回寫趙雲死戰，有死戰之勇；此回寫張飛不戰，有不戰之威。兩樣文章，一樣出色。】【漁眉批： 好看，好笑。】【鐘眉批：翼德殺氣能令老賊魂飛，衆將膽落。】後人有詩贊曰：
長阪橋頭殺氣生，橫槍立馬眼圓睜。一聲好似轟雷震，獨退曹傢百萬兵。【漁眉批： 果是。】
卻說曹操懼張飛之威，驟馬望西而走，冠簪盡落，披發奔逃。【毛夾批：與袁紹盤河遇關、張時一般光景。】【贄眉批： 好妝點。】【漁眉批：與袁紹磐河遇關、張一般之景，不料曹操驚怯至此。】張遼、許褚趕上，扯住轡環，曹操倉皇失措。【毛夾批：猶疑被翼德追獲。】張遼曰：“丞相休驚。料張飛一人，何足深懼！今急回軍殺去，劉備可擒也。”曹操神色方 纔稍定，【毛夾批：前寫趙雲喘息未定，是寫趙雲餘勇；此寫曹操神色方定，是寫張飛餘威。】【漁眉批： 張飛虛聲奪人至是哉！】乃令張遼、許褚再至長阪橋探聽消息。且說張飛見曹軍一擁而退，不敢追趕，速喚回原隨二十餘騎，摘去馬尾樹枝，【毛夾批：細甚。】令將橋梁拆斷，【毛夾批（漁眉批）：失算矣。】然後回馬來見玄德，具言斷橋一事。玄德曰：“吾弟勇則勇矣，惜失於計較。”飛問其故。玄德曰：“曹操多謀。汝不合拆斷橋梁，彼必追至矣。”【毛夾批：妙在不即說明。】飛曰：“他被我一喝，倒退數裏，何敢再追？”玄德曰：“若不斷橋，彼恐有埋伏，不敢進兵；今拆斷了橋，彼料我無軍而怯，必來追趕。彼有百萬之衆，雖涉江、漢，可填而過，豈懼一橋之斷耶？”【毛夾批：方說明緣故。○馬尾樹枝，是翼德巧處；拆斷橋梁，是翼德拙處。莽人使乖，到底是莽。】【贄眉批： 玄德大有見。】【鐘眉批：玄德能知敵情，大有見識。】於是即刻起身，從小路斜投漢津，望沔陽路而走。
卻說曹操使張遼、許褚探長阪橋消息，回報曰：“張飛已拆斷橋梁而去矣。”操曰：“彼斷橋而去，乃心怯也。”【毛夾批：曹操料張飛，玄德料曹操，都各不差。】【漁眉批： 不出玄德所料。】遂傳令差一萬軍，速搭三座浮橋，衹今夜就要過。李典曰：“此恐是諸葛亮之詐謀，不可輕進。”操曰：“張飛一勇之夫，豈有詐謀？”【毛夾批：李典之疑，是疑孔明；曹操之信，是信張飛。】遂傳下號令，火速進兵。
卻說玄德行近漢津，忽見後面塵頭大起，鼓聲連天，喊聲震地。玄德曰：“前有大江，後有追兵，如之奈何？”【毛夾批（漁眉批）：幾與檀溪之危相似。】急命趙雲準備抵敵。曹操下令軍中曰：“今劉備釜中之魚，阱中之虎；若不就此時擒捉，如放魚入海，縱虎歸山矣。【漁眉批： 劉備此時此勢，果然不差。】衆將可努力嚮前。”衆將領命，一個個奮威追趕。【毛夾批：有此一逼，更使讀者寒心。】忽山坡後鼓聲響處，一隊軍馬飛出，大叫曰：“我在此等候多時了！”【毛夾批（漁眉批）： 又是絶處逢生。】當頭那員大將，手執青竜刀，坐下赤兔馬，原來是關雲長去江夏【鐘夾批：今時鄂縣。】藉得軍馬一萬，探知當陽長阪大戰，特地從此路截出。【毛夾批：雲長一邊事於此處方纔補出，正妙在突如其來。】【贄眉批： 好救星。】【漁眉批：餘亦記念關雲長久矣，卻從此處方出現。】曹操一見雲長，即勒住馬，回顧衆將曰：“又中諸葛亮之計也！”【毛夾批：與李典之言相照。】傳令大軍速退。雲長追趕十數裏，即回軍保護玄德等到漢津，已有船衹伺候，雲長請玄德並甘夫人、阿鬥至船中坐定。雲長問曰：“二嫂嫂如何不見？”【漁眉批： 亦是先聲奪人。】玄德訴說當陽之事。【毛夾批：敘得一筆不漏。】雲長嘆曰：“曩日獵於許田時，若從吾意，可無今日之患。”【毛夾批：第二十回中事，忽於此提照出來。】【漁眉批： 二十回事此又一提。】玄德曰：“我於此時亦‘投鼠忌器’耳。”【毛夾批：又追解前事。】【贄眉批： 兄弟兩意都好，俱是豪傑，俱是大大豪傑。】正說之間，忽見江南岸戰鼓大鳴，舟船如蟻，順風揚帆而來。【毛夾批：故作驚人之筆。】玄德大驚。【漁眉批： 一折。】船來至近，衹見一人白袍銀鎧，立於船頭上大呼曰：“叔父別來無恙！小侄得罪。”玄德視之，乃劉琦也。【毛夾批：先聽其言，後見其人，敘得變化。】琦過船哭拜曰：“聞叔父睏於曹操，小侄特來接應。”玄德大喜，遂合兵一處，放舟而行。在船中正訴情由，江西南上戰船一字兒擺開，乘風呼哨而至。【毛夾批：又作驚人之筆，令讀者再吃一驚。】【漁眉批： 又一折。】劉琦驚曰：“江夏之兵，小侄已盡起至此矣。今有戰船攔路，非曹操之軍，即江東之軍也，如之奈何？”【毛夾批：不但疑是曹軍，且又疑是吳軍。此在劉琦眼中想出，正與下文魯肅至江夏反照。】玄德出船頭視之，見一人綸巾道服，坐在船頭上，乃孔明也，背後立着孫幹。【毛夾批：衹雲長、劉琦、孔明三人，分作三次相見，皆故作驚人之筆。】玄德慌請過船，問其何故卻在此。孔明曰：“亮自至江夏，先令雲長於漢津登陸地而接。我料曹操必來追趕，主公必不從江陵來，必斜取漢津矣。故特請公子先來接應，我竟往夏口，盡起軍前來相助。”【毛夾批：孔明一邊事，即藉孔明口中補出。極省筆。】【贄眉批： 雲長、公子緣何不先說出軍師主意，此亦滲漏處也。】【鐘眉批：孔明有神算。】玄德大悅，合為一處，商議破曹之策。孔明曰：“夏口城險，頗有錢糧，可以久守。請主公且到夏口屯住。公子自回江夏，整頓戰船，收拾軍器，為犄角之勢，可以抵當曹操。若共歸江夏，則勢反孤矣。”【毛夾批：特約劉琦接應，卻又不到江夏，變化之極。】【贄眉批： 是，大是。】【鐘眉批：囗有長囗。】劉琦曰：“軍師之言甚善。但愚意欲請叔父暫至江夏，整頓軍馬停當，再回夏口不遲。”玄德曰：“賢侄之言亦是。”遂留下云長，引五千軍守夏口。玄德、孔明、劉琦共投江夏。【毛夾批：既欲往夏口，卻又重到江夏。變化之極。】
卻說曹操見雲長在旱路引軍截出，疑有伏兵，不敢來追；又恐水路先被玄德奪了江陵，便星夜提兵赴江陵來。【鐘眉批：老賊姦囗。】荊州治中鄧義、別駕劉先，已備知襄陽之事，料不能抵敵曹操，遂引荊州軍民出郭投降。【毛夾批：本是玄德欲取江陵，卻反是曹操取江陵。變化之極。】曹操入城、安民已定，釋韓嵩之囚，加為大鴻臚。【毛夾批：韓嵩之囚在三十三回中，至此方照應。】【漁眉批： 應前。】其餘衆官，各有封賞。曹操與衆將議曰：“今劉備已投江夏，恐結連東吳，是滋蔓也。【毛夾批（漁眉批）：結連東吳一句，早為下文伏綫。】當用何計破之？”荀攸曰：“我今大振兵威，遣使馳檄江東，請孫權會獵於江夏，共擒劉備，分荊州之地，永結盟好。孫權必驚疑而來降，則吾事濟矣。”【毛夾批：此李左車所謂先聲而後實者也。】【贄眉批： 此計甚通。】操從其計，一面發檄遣使赴東吳；一面計點馬步水軍共八十三萬，詐稱一百萬，水陸並進，船騎雙行，沿江而來，西連荊、峽、東接蘄、黃、寨柵聯絡三百餘裏。【毛夾批：極寫曹操軍威，正為下文赤壁襯染。】【漁眉批： 前寫曹操聲勢，襯下赤壁之故。】
話分兩頭。卻說江東孫權，屯兵柴桑郡，聞曹操大軍至襄陽，劉琮已降，今又星夜兼道取江陵，乃集衆謀士商議禦守之策。魯肅曰：“荊州與國鄰接，江山險固，士民殷富。吾若據而有之，此帝王之資也。今劉表新亡，劉備新敗，【贄眉批： 魯子敬有心人。】肅請奉命往江夏吊喪，因說劉備使撫劉表衆將，同心一意，共破曹操。備若喜而從命，則大事可定矣。”【毛夾批：孔明欲得荊州，魯肅亦欲得荊州；孔明欲合東吳以破曹，魯肅亦欲合劉備以破曹：是魯肅識見過人處。】【漁眉批： 結連劉備是魯肅識見過人處。】權喜從其言，即遣魯肅賫禮往江夏吊喪。
卻說玄德至江夏，與孔明、劉琦共議良策。孔明曰：“曹操勢大，急難抵敵，不如往投東吳孫權，以為應援。【毛夾批：正寫魯肅一邊要來，卻又寫孔明一邊要去。機括相投，甚妙。】使南北相持，吾等於中取利，有何不可？”【贄眉批（鐘眉批）： 英雄之見略同。】【漁眉批：“於中取事”四字，吸盡後來着數。】玄德曰：“江東人物極多，必有遠謀，安肯兼容耶？”孔明笑曰：“今操引百萬之衆，虎踞江漢，江東安得不使人來探聽虛實？若有人到此，亮藉一帆風，直至江東，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南北兩軍互相吞併。【漁眉批： 方寫魯肅要來，卻又寫孔明要去，似杇和投情苟，甚妙。】若南軍勝，共誅曹操以取荊州之地；【毛夾批：此句是主。】若北軍勝，則我乘勢以取江南可也。”【毛夾批：此句是賓。】【贄眉批： 姦雄姦雄，都不是念佛人也。又曰：都是念佛人也。一笑一笑。】玄德曰：“此論甚高。但如何得江東人到？”【鐘眉批：囗是遠大之計。】正說間，人報江東孫權差魯肅來吊喪，船已傍岸。孔明笑曰：“大事濟矣！”【毛夾批：寫孔明之智，倍覺出色。】遂問劉琦曰：“往日孫策亡時，襄陽曾遣人去吊喪否？”【毛夾批：問得筋節。○孫策之死在二十九回中，忽於此處提照。】【漁眉批： 十五回事於此又一提。】琦曰：“江東與我傢有殺父之仇，安得通慶吊之禮？”【毛夾批：孫堅之死在第七回中，又忽於此處提照。】孔明曰：“然則魯肅之來，非為吊喪，乃來探聽軍情也。”【毛夾批：以仇傢而忽求通禮，是猜測不到之事，然其來意則可猜測矣。】遂謂玄德曰：“魯肅至，若問曹操動靜，主公衹推不知。再三問時，主公衹說可問諸葛亮。”【毛夾批：此今俗諺所云門角落裏之人也。】【鐘眉批：亦用心囗（機）。】計會已定，使人迎接魯肅。
肅入城吊喪，收過禮物，劉琦請肅與玄德相見。【毛夾批：魯肅此時，非為見劉琦，正為見玄德。】禮畢，邀入後堂飲酒，肅曰：“久聞皇叔大名，無緣拜會，今幸得見，實為欣慰。近聞皇叔與曹操會戰，必知彼虛實。敢問操軍約有幾何？”【毛夾批（漁眉批）：欲問江夏動靜，先問北軍虛實。】玄德曰：“備兵微將寡，一聞操至即走，竟不知彼虛實。”魯肅曰：“聞皇叔用諸葛孔明之謀，【毛夾批：“諸葛孔明”四字，不消玄德說出，卻是魯肅先說。妙甚。】【漁眉批： 魯子敬口中先出“諸葛”，便不呆。】兩場火燒得曹操魂亡膽落，何言不知耶？”玄德曰：“除非問孔明，便知其詳。”肅曰：“孔明安在？願求一見。”【毛夾批：玄德教請孔明出來相見。衹劉琦、玄德、孔明，分作三次相見。妙甚。】肅見孔明禮畢，問曰：“嚮慕先生纔德，未得拜晤。今幸相遇，願聞目今安危之事。”孔明曰：“曹操姦計，亮已盡知，但恨力未及，故且避之。”【毛夾批：曰“亮已盡知”，隱然要孫權請教；曰“力未及”，隱然要孫權助力：卻妙在不直說出來。】肅曰：“皇叔今將止於此乎？”【毛夾批：魯肅逼近一句。】孔明曰：“使君與蒼梧太守吳臣有舊，將往投之。”【毛夾批：偏不說要投孫權，偏說要投吳臣。此等說品，今人多有學之者。今之醫生遇人相請，本是閑坐在傢，衹說要到別傢看病；今之先生求人薦館，本是沒人聘他，衹說又有別傢緻聘。可發一笑也。】【漁眉批： 另出一調，欲這故遠，令人摸索不着。】肅曰：“吳臣糧少兵微，自不能保，焉能容人？”【毛夾批：又逼近一句。】孔明曰：“吳臣處雖不足久居，今且暫依之，別有良圖。”【毛夾批：魯肅衹言吳臣不足依，還未說出孫權來；孔明亦言吳臣衹可暫依，亦並不提起孫權。妙甚。】肅曰：“孫將軍虎踞六郡，兵精糧足，又極敬賢禮士，江表英雄，多歸附之。今為君計。莫若遣心腹往結東吳，以共圖大事。”【毛夾批：魯肅此時更耐不得，衹得自說出孫將軍來矣。】【贄眉批（漁眉批）： 心往東吳久矣，必待子敬先之，從來事貴幹局，此類是也。孔明一生衹用這着，不比今人淺露也。】【鐘眉批：此意正合孔明□策。】孔明曰：“劉使君與孫將軍自來無舊，恐虛費詞說；且別無心腹之人可使。”【毛夾批：見他說出孫權來，又故意議開一句，然正是逼近一句。言無心腹之人可使，隱然除卻自己，更無人可去矣。妙在衹不說出來。】肅曰：“先生之兄，現為江東參謀，日望與先生相見。肅不纔，願與公同見孫將軍，共議大事。”【毛夾批：孔明自己要去，卻待魯肅請他；連諸葛瑾在彼並不提起，亦待魯肅說出。妙不可言。】玄德曰：“孔明是吾之師，頃刻不可相離，安可去也？”【毛夾批：半晌衹是孔明之語耳，此時玄德從旁會孔明、魯肅兩人往復之意，便來此一句，針鋒相湊。】肅堅請孔明同去，玄德佯不許。孔明曰：“事急矣，請奉命一行。”玄德方纔許諾。【毛夾批：為魯肅一味老實，孔明、玄德兩下會意，妝腔做勢，好看之極。】魯肅遂別了玄德、劉琦，與孔明登舟，望柴桑郡來。正是：
衹因諸葛扁舟去，致使曹兵一旦休。
不知孔明此去畢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李贄總評：甚矣，壯繆先生有先見也，有遠謀也。閑中一着，全局都勝，真聖人也，不可及也。衹為當時先為翼德占了地步，所以今日曹操畏之如虎，此非壯繆先見遠謀，何以有此？故知善為計者，决不在臨時於辦，定須閑時做了忙時用也。】
【鐘敬伯總評： 翼德殺氣衝天，長坂橋上隱然有虎豹在山之勢，即無雲長當日為之耀武揚威，曹操無（亦）膽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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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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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 讀三國志法 | |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 | 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 |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 | 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 |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 | 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 |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 | 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 |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 | 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 |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 | 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 |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 | 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 |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 | 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 |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 | 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 |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 | 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 |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 | 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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