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樹   》 第44節:菩城雨霏(5)      劉心武 Liu Xinwu

  什麽情況讓你那麽揪心呀?西米說,你也算見過不少大世面的人物了,幾聲 烏鴉叫,你慌什麽? 尤大夫已經跟西米講了,先是醫院內部,有人提出來,顔師母本人既沒有捐 獻遺體的公開聲明,也沒有留下親署的遺囑,因此不能冒然將她的遺體加以解剖; 後來,顔老他們機構也有位領導提出疑問,說是顔老確實是與另外一些名流聯署 了死後捐獻遺體的文件,但那衹能認定為顔老有那樣的意願,不能隨便類推到他 的妻子;這樣,究竟顔師母的遺體能不能用於教學與研究使用,就成了問題! 西米一再地跟尤大夫強調,顔老伉儷,是社會公認的兩位一體,或者說是兩 體合一,思想感情絶對絲絲相扣、息息相通,怎麽能想象出,在死後捐獻遺體的 問題上,他們倆人會有不同的態度?至於顔師母沒簽署文件,那是因為她並非名 流,再說雖然這幾年她常有住院的情況,畢竟都不是什麽絶癥,這兩年看上去更 很健康,誰能預見到她會突然死於心肌梗塞?她自己更沒那個思想準備,所以不 急於寫出遺囑,都是萬人可以理解的! 尤大夫說,畢竟這是個關乎法律上是否成立的問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 咱們醫院負責這方面事務,擔着責任的,而我的那幾個死對頭,你最清楚,他們 個個把眼睛瞪得茶杯口那麽圓,恨不能揪着我一根辮子,讓我不摔個筋鬥也臉上 添個疤…… 西米說,派剋的報道已經登了出去,轉載成風,好評如潮,這是好事,美事, 誰出面反對,誰就是逆潮流而動!等顔老一回來,當衆說明這是顔師母跟他口頭 交代過的遺願,那些挑你毛病的還不頓時成了小醜! 尤大夫說,我擔心的是,顔老如果突然知道這個噩耗,連他也一下子過去了, 那怎麽得了!其實,還是應該等顔老回來,再料理一切也不晚,派剋也太搶新聞 了,這樣的消息時效性不大,晚幾天再登一樣有人看…… 西米狠狠彈掉一截煙灰,說派剋的死對頭比你多,再等幾天,人傢不但消息 搶在前面,連書都攢出來了!這年頭,誰敢耽擱工夫,動不動就過時、過期、過 氣,等?長脖老等,就衹能喝西北風! 尤大夫嘆氣,說其實我跟顔師母那麽熟,早該找個茬口,閑聊時候試探一下, 說不定她聽明白了,也就留下個捐體的遺囑了…… 西米說你不是讓顔鵑在那份文件上簽名了嗎?那起碼她女兒是認可的。 尤大夫說那在法律上還不能替代本人的遺願,衹是在死者有遺願的前提下, 傢屬對醫院實施的一個認可。而且顔鵑那天當着那麽多人,說了她母親生前沒跟 她說過遺囑一類的話,她也是跟我們,還有絶大多數人一樣,從她父親的態度上, 推論出她母親也一定是願意無償捐體奉獻科學的罷了…… 西米不再跟尤大夫爭論,她盯着尤大夫細細打量,猛吸口煙,再吐出一串煙 圈兒,對尤大夫說,你眼神裏藏着掖着東西呢,你究竟還在擔憂什麽?不願意跟 我說?哼,我今天猜不出,明天還猜不出?你就老實告訴我吧! 尤大夫用食指揩去鼻梁上的細汗,衹是說,我還不能判定,不能判定…… 他往顔宅打電話,西米接聽。他說請找顔鵑來接,西米說顔鵑身體精神狀態 都不好,有什麽話由她轉達吧。他堅持要跟顔鵑通話,西米說你要瞭解什麽情況, 我都可以告訴你。他問跟顔老聯繫上了嗎?西米說快了。已經通過香港有關機構 在查各個旅店的旅客名單,也跟所有顔老在香港可能會見的人士一一打去電話, 相信很快就能與顔老聯繫上。況且顔老隨時有可能往傢裏挂電話,所以希望大傢 不要再往顔宅打電話,非打不可時也應說話盡量簡短,以免顔老來電話時因總是 占綫便放棄通話。西米說完這些話,不等他氣得摔電話,先就挂機了。
  他有奔往顔宅的衝動,西米總不至於把他拒之門外吧。西米算顔傢的什麽人? 他以往在顔傢進出自如,何嘗有西米什麽份兒?西米的進駐當然是派剋的巧招, 西米一定會牢牢操縱住鵑,並且會在顔老書房裏隨意翻查顔老的資料甚至日記, 為派剋速成那本為了騙錢的破書搜集材料。鵑現在究竟怎麽樣?身體精神當然都 受到極大損害,但心裏千萬要明白啊,不能讓西米派剋尤大夫他們反賓為主啊! 但他悲哀地想到,鵑一定是糊塗的。鵑是受驚嚇的小鳥,本該到真正的大樹 濃蔭裏去休憩,卻有那倒竪的髒拖把冒充樹木,騙得她躲進那散發着穢氣的髒布 條裏去尋求庇護安慰!哎,鵑啊,鵑啊,我該怎樣把你搭救出來? 這一晚他在鋪位上輾轉反側,以致上鋪的室友不得不把頭伸嚮他抗議,說你 這人,不就得了一封面試通知嗎?哪兒就至於興奮得這樣烙起了兩面焦大餅! 來他衹好強忍着不動彈,但一雙眼睛怎麽也合不上,便癡癡地望着玻璃窗一角。 那一角窗外有樹木的枝條在路燈照耀下不住地晃動,他就覺得那是鵑難以平靜的 心投射出的陰影。面試通知?那東西確實令他短暫地忘情,但在生命中,於他更 重要的,還是…… 還是菩城雨霏。吊腳樓裏的姑娘遇到了可怕的傷心事。賣杏花的竹籃空了, 並且掉在了渾濁的江水裏,水蛇在竹籃內外遊動。姑娘的哭聲嚶嚶的,如哼唱着 一首悲涼的歌。應該有一柄青枝緑葉,輕輕地,給她從頭到腳撫慰,但是那青枝 緑葉如風箏般飄蕩在高高的雲層,怎麽也降不下來,一股惡濁的氣流頂着,不讓 青枝緑葉降下來,從窗戶進入那吊腳樓的閨房。巷子裏的青石板也在嘆息,一些 鐵鎬在撬青石板,一個聲音宣佈那裏要改鋪柏油路面,呀,那裏已經成了柏油路 面,一些攤檔出現在路邊,擺着一些大紅的塑料水桶,塑材單薄而粗糙,還有好 幾個專賣小報的報攤,報紙上印着些遺體的照片,還有很大的頭像,很熟悉的面 容,誰呢?那頭像咧開嘴巴,露出一口灰色的四環素牙,派剋呀,你怎麽跑進菩 城來了!這裏沒有你這傢夥的位置!他就掀翻那報攤,雨霏,不,竟下起了傾盆 大雨,他走開,找雨傘,有人遞給他塑料傘面的傘,他不要,是小說裏的那個男 孩子不要,男孩子說,我要抹桐油的紙傘,菩城的小巷裏還能找到那樣的傘,橘 紅色的,於是手裏有了一把,他說,快,躲到我這傘下面來呀,那姑娘就抱着肩 膀跑過來了,他們就在一把大傘底下,一路走,肩膀挨着肩膀,一挨就好燙好燙, 他就問她願意不願意,她就點頭說願意願意,他就跟她親嘴……呀,她用下嘴唇 撩撥他的上嘴唇,他很驚訝,就揉眼睛,仔細端詳,呀,不是那個姑娘,是誰? 瘦臉細眉披肩發,西米!你這壞東西,找你的派剋去!…… 早上他跟上鋪的室友道對不起,說我一夜失眠,擾得你一夜不得安寧。室友說 你後來睡得很沉呀,呼嚕打得很響。他就糊塗了,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有人喊他去接電話,他問來電話的是男的女的,回答是你想得美呢,是老頭 兒!他去接,那邊喂了一聲,他就說爸呀,我馬上會給你們寫信,有的事情電話 裏說不清,有的事情一下子還不會出結果……那邊酷似他爸的聲音卻對他說,對 不起打攪了,我的通訊錄上有你這麽個號碼,就試一試……啊,他愣住了,是顔老! 那邊不住地喂喂喂,以為電話斷掉了,其實是他因為實在沒有想到所以惶惑而失 語,十多秒後他纔忙問您在哪兒呢?顔老說在香港機場,馬上就要去登機,說是 昨晚和今早都往傢裏挂了電話,奇怪總在占綫,剛纔打過去也是占綫的忙音,想 必是傢裏電話沒挂好吧;往顔鵑的0FFICE 打也占綫;沒什麽特別的事,反正剩 下的這些港幣角子帶回北京也沒意義,就打這投幣電話,打完算了。現在她們那 裏都打不通,順便就挂了這個電話,問這幾天見到你師母和顔鵑沒有,都還是老 樣子吧? 他緊緊握住話筒,手瑟瑟發抖,努力使自己理智起來。他問要不要去天竺機 場接機?顔老說你知道我是最主張輕裝簡行的,從不在外採購什麽東西,照例不 必來接,我自己叫輛TAXI 方便得很。聽那聲氣顔老就要挂電話了,他不得不硬 着頭皮說,顔老您要做好思想準備……顔老沒聽明白,還在說不必來接,不必。 他就鼓起勇氣說,顔師母得急病,在醫院裏……顔老的聲音頓時緊張起來,問怎 麽了怎麽了?他先說不要緊,但那聲音連他自己聽來也很虛偽,顔老在那邊就大 聲命令他,讓他實話實說,究竟嚴重到什麽程度?他想到頭來總要告訴顔老的, 這個打擊顔老怎麽着也是躲不過去的,與其讓別人告訴顔老,莫若由他首先報告, 他就說顔老您要撐住,師母她已經在前天因突發心肌梗塞搶救無效而去世了!這 回是電話那邊十幾秒沒有聲音,急得他大聲地喂喂喂,但終於那邊又有了聲音, 看來顔老的心髒承受住了這個打擊,沒有昏死過去。顔老在問,顔鵑怎麽樣?他 說當然非常悲痛,但是別擔心,不會出問題。他就接着報告,現在傢裏設了靈堂, 師母單位等着顔老回來商量追悼會遺體告別等活動的安排……顔老說我們早約定 好的,無論誰先走了,這類活動一律免了,他就說,理解二老的思想境界,這不, 還把遺體捐獻出來,供醫學教學研究解剖使用,這都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從昨 天起有關報道已經見報上網,普遍的反響是敬佩、感動……那邊顔老的聲氣忽然 顯得非常怪異,什麽什麽什麽誰决定的誰擅自報道的豈有此理……把他着實嚇了 一跳,接着那邊幾乎半分鐘沒有了聲息,他覺得顔老在那邊機場的公用電話旁這 下是實實在在地昏死過去了,他身子不由顫動起來,感到自己闖了彌天大禍。可 怎麽是好呢?正當他惶亂無措時,卻又傳來了顔老的聲音,清晰而堅定,跟他說 你馬上替我給醫院打電話,告訴他們顔鵑母親從未有過死後捐出遺體的决定,我 們親屬也絶不同意,在我沒有趕到醫院以前,誰也不能擅動她的遺體,否則我要 訴諸法律!我自己也要馬上跟醫院打電話,不過我的角子已經不夠續了,時間上 也來不及了……接着,電話就自動挂斷了。 他愣了陣神,馬上要給那醫院打電話,這時兩個同學過來說你有完沒完,該 讓我們打了,他說我有急事,那兩個同學就說光你的事急麽,我們都是煲電話粥 侃大山的?他就讓開,轉身跑出了宿舍樓,他决定馬上叫輛TAXI 去醫院,那比 打電話更有用。 大清早顔鵑接到尤大夫電話,尤大夫問西米在不在?顔鵑說派剋約她出去了, 說定中午以前回來。尤大夫連說好好好太好了,你等着,我馬上去,我有重要的 事情跟你說,你放下電話以後再別理別的人,有人按門鈴你從貓眼看清楚,不是 我就別開。顔鵑說西米已經把門鈴綫拆斷了,門外也貼了敬領悼情無力接待請勿 打擾改日必謝的紙條。尤大夫說太好太好,我到了會敲門你要看清楚給我開門。 尤大夫很快就到了。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光可鑒人,臉颳得淨若銀盤,高鼻梁 潔白如玉,一身墨黑的西服,紮一條暗藍色領帶,進得門後就主動用雙手握住顔 鵑的雙手,發現顔鵑的手冰涼,心裏不落忍,就彎下腰,想用自己的臉頰去溫暖 顔鵑的手,顔鵑不解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尤大夫就說咱們找個僻靜的角落談,去 你的房間好嗎?一看顔鵑很不理解的樣子,就說那麽去顔老書房吧,但走到書房 門口又說別在這兒,萬一西米回來,她會馬上來這兒的,咱們,要不去廚房吧, 顔鵑就問為什麽,怎麽了,但也就被動地跟尤大夫進了廚房,那廚房頗大,裏面 有副小餐桌,他們就坐到了餐桌旁。 尤大夫盯着顔鵑眼睛,問,鵑,咱們相處得很久了,你說,我是可信賴的嗎? 顔鵑不解地望着尤大夫,尤大夫又問,鵑,你回憶一下,我跟你撒過謊嗎?顔鵑 馬上答沒有呀,怎麽會呢?尤大夫就說,鵑,有個情況我必須告訴你,衹告訴你, 告訴你一個人,時間有限,也許西米馬上就回來,她有你們門鑰匙能自己開門進 來,我跟你說的,不希望任何人包括西米什麽的知道,顔鵑睜大眼睛說那為什麽呢, 尤大夫就說鵑啊鵑,我單刀直入了,你聽了要挺住啊,你知道,在醫院裏,遺體 處理還有屍體解剖之類的事情,包括跟醫學院那邊協調,技術上都歸我管,你媽 媽的遺體,現在被派剋那麽一報道,成了捐獻給我們供教學科研使用的了,我還 讓你在一個傢屬認定書上簽了名;顔鵑插進去說,是呀,這怎麽啦?尤大夫說可 是現在沒能找到你媽媽親立的捐獻遺體的遺囑啊,法律上有漏洞;顔鵑說,我爸 爸回來肯定同意的,我也同意呀,我媽媽她自己也一定有這樣的意願,衹是事情 來得太突然了啊。尤大夫說,我要跟你說的主要還不是這個,你哪裏知道,誰也 不知道,現在衹有我和我的兩個助手知道,我們對你媽媽的遺體進行防腐保存處 理,結果,我發現……尤大夫說不下去了,顔鵑望着他,問,發現什麽了?怎麽 回事?尤大夫就說那我就直說啦,顔鵑說為什麽不直說?尤大夫咬咬嘴唇,說, 我發現,我們都清楚地看到了,你媽媽,她始終還是個處女!她的子宮沒有承擔 過生育任務,甚至於,她的處女膜都沒有被戳破過……我也仔細考慮過,有的已 婚婦女,後來會因為種種原因,陰道口又長出東西,閉合上,或者是子宮肌瘤所 緻,但我一再觀察研究,我的兩位助手意見也一致,你媽媽不屬於那種情況,她 的子宮和陰道都始終沒有病變,我們可以萬無一失地得出統一的結論,這是一位 終身沒有男人跟她做過愛,也終身沒有生育過的,性閉鎖的婦女! 尤大夫鼓足勇氣說完這些話以後,就直愣愣地望着顔鵑。衹見顔鵑一動不動, 仿佛一尊石像,臉龐漸漸變得比雪還白。尤大夫怕顔鵑昏死過去,隨時準備起身 過去把她抱住。顔鵑忽然哇地一聲哭了,雙手掩住臉龐,搖晃着肩膀,連說你鬍 說你騙人你騙我你嚇我你亂講……尤大夫就起身走到她身後,雙手分別擱在她雙 肩,隨着她的搖動哭泣,手掌越來越用力地按住她的肩膀,努力給她一種從物理 性轉化為心理性的支撐。後來顔鵑和尤大夫雙雙順勢抱在了一起,顔鵑摟住尤大 夫的腰,把頭倚在尤大夫肚子上,尤大夫先抱住顔鵑的肩膀,後來又不斷用雙手 撫摩顔鵑的發絲…… 顔鵑在尤大夫肚子上哭了一陣,又轉過身,使勁揉眼睛,喃喃地說,太可怕 了我不信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你弄錯了你在嚇唬我你要害我……尤大夫就抓過她 的手,緊緊握住,蹲在她面前,望着她的眼睛,誠懇地說,我很抱歉我這樣做很 殘酷真的很殘忍我該死,可是我想來想去應該讓你知道,一個生命不能在這樣的 事情上混沌下去,我既然瞭解到真相我就有了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我的良心 推動我來找你告訴你,再殘忍這件事我也非做不可,鵑啊,鵑啊,你要理解我, 諒解我,鵑啊,我要鄭重地嚮你宣告,對於你,無論從哪方面,特別是情感上, 我一點都不會變,不可能變,沒必要變,在漫漫的人生道路上,你可以相信, 你至少還有我,永遠願意為你效勞,為你獻出一切!鵑,你要堅強起來,面對 現實,應對命運…… 顔鵑又變成了一具石像,嘴角悲哀下彎的,凄愴的石像。尤大夫望着她眼睛, 增加了握她手的力度,對她說,鵑,你要鎮靜,這是絶秘,我們再不能讓它擴散, 尤其要防止西米派剋知道,絶不能讓他們從傳媒上捅出去。那兩個助手,我已經 警告了他們,而且,衹有我纔是這方面的專傢,他們說了也是不能算數的,我出 面否認,他們就成了可恥的造謠者,飯碗敲碎,還可以對他們起訴。但是,現在 最急迫的,是必須中止遺體捐獻的事情,馬上安排你媽媽遺體的火化。為此你必 須馬上跟我到醫院去,跟我們的頭頭腦腦說清楚,現在你回憶起來,媽媽明確跟 你說過,她的想法跟你爸爸並不一樣,是不打算死去後捐獻遺體的,你可以這樣 解釋,就是你知道,你媽媽私下裏,始終保持着天主教信仰。 當然,還有個你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回來以後會是個什麽態度的問題。我現 在有了新的估計,你爸爸他是不會同意解剖你媽媽遺體的,如果我們快刀斬亂麻 把你媽媽遺體火化了,他回來反而會舒一口長氣!也許各個方面都會有人站出來 說,至少應該等你爸爸回來,跟遺體告別以後再火化呀,你就可以拿出你爸爸聯 名簽署過的那個文件來說事兒,那上面除了表示死後捐獻遺體,還有不搞遺體告 別,不開追悼會等好幾條,你就說除了遺體問題,後面幾條是你們傢人的共識, 這兩天傢裏的靈堂你本來也是不主張搞的,因為朋友們堅持,纔讓了點步……現 在你傢的事你完全可以獨立做主,衹要你肯堅持,誰攔得住? 尤大夫不能肯定顔鵑把自己所說的意思都聽全了聽懂了,但發現顔鵑的臉色 開始有了血色,不過那血色增加的速度離奇地迅疾,很快顴骨就變成了櫻桃紅, 尤大夫覺得不妙,大聲地呼喚鵑啊鵑…… 菩城的吊腳樓外有枇杷樹,開花時候好香,結出果子好甜,菩城雨霏那篇小 說裏的姑娘啊,你在春雨裏賣完杏花,還可以在初夏的熏風裏賣枇杷,走在那青 石板上,你用銀鈴般的聲音吆喝,又大又肥的鮮枇杷耶……在夏日的雷聲裏,屋 檐的水柱像水晶的簾櫳,在那簾櫳後面,是閨房的窗戶,你倚窗而立,你想看清楚, 那邊的柚子樹,樹上那些落了花沒多久,結出的拳頭大的柚子,被雷雨大風劈落 颳落了多少,於是那小說裏的小夥子,也就是原來的那個男孩,男孩長大了,現 在是小夥子了,他就跑去告訴你,沒落多少,沒落多少,柚子和人一樣,要頑強 地成長,成熟!秋風初起,滿巷裏飄着大柚子的香氣,那是帶着苦味的香氣,於 是你們就一起摘柚子,數柚子,那些下邊尖尖的,衹能倒着擱的,是公柚子,那 些下邊平平的,能正放着的,是母柚子,姑娘問,這有科學根據嗎,小夥子就說, 有比科學更重要的啊,就跟着我這麽說吧,來來來,我們把柚公柚婆擱到籮筐裏, 我們一起擡出去叫賣,我們一起吆喝,愛吃沙甜的,買柚婆啊,愛吃酸甜的,買 柚公啊……姑娘,你擡不動了,你就別擡了,來,讓我一個人背,你把籮筐扶上 我的背就行了,我的脊背很寬很厚很壯實呢,你要我背的,我全能背,你不要我 背的,我也要為你背呢!來啊來啊……飄雪花了,我們賣什麽?生活裏總有能支 撐我們的資源,來來來,我們從窖裏取出紅薯,我們自己製作烤爐,我們能把紅 薯裏的蜜汁烤得吱吱地流淌出來,哎,好香好香,這又是一種香味,跟杏花、枇 杷、柚子都不一樣的香味啊,這個世界多奇妙,連香味都有這麽多種,就憑這許 多的香味,我們也該享受生命啊…… 姑娘,你為什麽哭了?不要哭。你喃喃地自問:我是誰?我從哪兒來的?你 也是問我呢,在我的懷抱裏,你要我回答你,為什麽你跟我不一樣,簡直不知道 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了?我就告訴你,其實,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是有 尊嚴的個體生命,我們要愛惜這生命,享受這生命……姑娘啊,每一個生命,都 是孤獨的,都要孤獨地走完人生之旅,為了避免孤獨,纔需要尋找伴侶,纔需要 努力溶入群體,但首先應該承認孤獨,面對孤獨,不要害怕孤獨……姑娘,你像 秋風裏的樹葉瑟瑟抖動在我胸懷,我是青枝緑葉,並且會很快長成粗壯的樹臂, 在這樹臂的蓊翳裏,你儘管構築避風躲雨的巢兒,而且,如果你願意,那將是我 們共同的小巢…… 姑娘,你指着那巷子以外,你說,那邊是些水泥預製板蓋的,千篇一律的房 子,還有那些總搞不平整的玻璃幕墻,那墻下有着叫賣小報的攤檔,那報上的文 字燙傷了你的心,還配着照片,更像刀刃般割着你的肝腸,於是小說裏的小夥子 心肝也在寸斷,而寫作者也就寫不下去了…… 但是,還有比文字,比寫作更有用處的方式,那就是用一個孤獨者的心,去 溫暖另一個孤獨者的心。這並不一定需要文字,甚至也不需要語言。姑娘啊,社 會,人生,人性,有時候確實曝露出那猙獰的一面,我們在意料之外,除了吃驚, 甚至恐怖,還應該鎮定,應該理智。至少,我們還可以淨化自己的人生,淘澄自 己的人性。 你反復問自己,我從哪裏來的?從哪裏來的?姑娘啊,我知道,你那深深的 痛苦,根植在哪裏。世界上,人類中,一對夫妻抱養別人的孩子,從小瞞住那孩 子,施以親子之愛,甚至愛得超過一般父母,這是常有的事,文學藝術裏,已經 普通,本不足奇,一旦揭破,震驚之餘,很快也就可以釋然。但是你現在不能再 呆在原有的那個被稱為傢的空間裏,那裏面實在有着太多的東西,包括無數的報 刊文章、電視節目錄像帶,都報道着你父母的堪為人間恩愛夫妻與道德倫理的楷 模,他們的夫妻關係,你們三人世界的情況,通過傳媒的揄揚,簡直成了供全社 會使用的一把衡量是否正常、高尚的尺子。你不能忍受這份虛偽。你為他們和你 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恥。你說,那淪肌浹骨的恥感,快把你的生趣咬嚙幹淨了! 是的,菩城的有着吊腳樓的小巷裏,不曾有這樣虛偽的存在。姑娘對小夥子 說,你父母,他們可以大聲詈駡,甚至在氣頭上,會粗言穢語相傷,但是他們卻 有着正常的夫妻生活,當他們把熱水瓶摔到有裂逢的樓板上跌得粉碎時,所損失 的,也不過是一隻熱水瓶的價值罷了。但我所生活的那個幾乎被全社會稱頌的空 間裏呢,一派溫情,一片文雅,可是卻遮蔽着多麽可怕的東西!我的生活裏碎裂 掉的,怎樣估價也不可能充分!小夥子就摟過姑娘的肩膀,抱緊她說,寬容吧, 憐憫吧,那層柔紗被扯破後,所呈現的真相也許確實可以用猙獰來形容,但是, 吊腳樓外,江邊卵石灘上,還有拉纖的纖夫,聽他們從胸臆裏呼出的號子吧,悲 涼啊,人生如拉纖,誰能輕易擺脫社會給你套定的纖繩?他們二老,既早早被社 會定位在那個纖位上,不管多麽吃力,也衹好把派定的角色扮演下去,把那纖繩 拉斷為止……再說,姑娘啊,生命多樣,人性神秘,我們又怎麽能斷定,他們之 間沒有真正的情愛,也許,那衹不過是,比一般人特別一些,為我們所不理解罷了, 想想逝者身前的痛苦,揣揣存者心中的煎熬,我們除了寬容、憐憫、通達、憬悟, 還能有別的什麽選擇呢? 但是姑娘的哭聲依然不斷,像吊腳樓窗外漲水期的江潮聲。那位醫生本來說得 好好的,可是,秘密還是泄露了出去。醫生賭咒發誓,說自己確確實實守口如瓶, 但這世界,這社會,有的人實在壞得超出善良人的想象。那位小報記者,及其那個 所謂的伴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他們對那兩位助手,不僅是高檔餐廳請一頓海鮮, 也不僅是西洋式俱樂部裏請桑那按摩兼夜總會的聽歌觀舞品XO 洋酒,他們給二位 辦了新馬泰的旅遊,結果,那天所拍的照片所錄的磁帶的復製件就落到了他們手裏, 其中最隱秘處的鏡頭當然不能使用,但他們既然掌握了證據,也就可以放肆折騰, 妙的是他們還是做正面文章,但那切入角度之乖巧,比乒乓球比賽中的擦邊球還奇 絶,結果他們炮製的那本所謂報告文學大大暢銷,鋪天蓋地覆罩各處,還有據之拍 攝電視連續劇的報道,傳主還並沒有公開作出反應,倒是他們,放出了傳主要跟他 們打官司的消息,這就惹得更多的俗衆奔走相告,一讀為快,一時間真叫洛陽紙貴, 兩位伴侶滿盆滿鉢大豐收,聽說已經用那筆豐收買了本田雅閣轎車和城郊的一個躍 層式單元。他們真是青面獠牙啊。但醫生甚至比他們更猙獰,因為,為什麽那天要 拍照、錄像?為什麽沒把這個舉措告訴給她?醫生解釋說衹是為了自衛,怕火化後 透了風聲被指控污衊時說不清楚,說萬沒想到那兩個助手會那樣地見利忘義。可這 解釋說得通嗎?為什麽為什麽,人性之惡,竟達到了這樣的程度?包括那些原來對 二老崇敬有加的俗衆,怎麽現在對那種下作的印刷品如此熱衷?沒讀的,聽人說, 自己再誇張變形渲染地加以傳播,那是怎樣的一種樂趣?這下才能理解,當年為什 麽有人愛看殺頭的場面,愛看演過英雄角色的名演員被剃了陰陽頭挂上大牌子被反 絞着胳臂遊街,悲苦啊,人,人性……小夥子就對她說,人性裏善對惡的徵服取代, 確實比人生理上的進化要緩慢許多許多啊,姑娘慟哭着說,不,我終於明白了一個 殘酷的真理,就是人性裏的惡,是一種恆定的東西,要麽外在有力量抑製它,要麽 內心有力量壓抑它,它纔蟄伏,如此而已,你我都不例外的!小說裏的小夥子於是 把她摟得更緊,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頭髮,殷殷地對她說,從如此沉重的思考裏解脫 出來吧,要知道,我們還有菩城,還有菩城雨霏,還有潤澤的青石板路,沿着那路 還能找到樸實的空間,誠實的生活,優美的情愫,詩意的氛圍……聽,空中有黃 鸝的鳴聲,桂花的香蕊隨着霏雨墜落,巷子深處有真切關愛你的人在等候你回傢, 你屋子裏的鏡子在微微晃動,不是因為地震,而是它獲得了靈性,渴望着迎接你 顴骨上的兩顆紅櫻桃…… 姑娘依然在小夥子懷裏哭泣,更加傷心。她說,那個夜晚,她和爸爸抱頭痛哭, 哭纍了以後,爸爸坐在沙發上,她跪在爸爸腳下,她抱住爸爸雙腿,哀求說,爸 爸爸爸,如果媽媽不是生育我的媽媽,那麽,請您一定跟我說實話,您究竟是不 是生育我的爸爸?爸爸就渾身顫抖地說你怎麽這樣問我?我當然是,我是的,我 確實是的!她就搖着爸爸的腿問,那麽,生育我的媽媽究竟是誰?她還在嗎?她 在哪裏?爸爸就說她也死了,早就死了,你不要問了,你兩個媽媽都死了,你難 道還要我也死嗎?她就把臉貼在爸爸腿上,請求道,親爸爸啊,您跟我一起做親 子鑒定吧,做完了我就死了心了,就再也不問為難您的問題了,我們父女倆就開 始新的生活……爸爸一下子又淚流滿面,一些淚滴落到她的頭髮上,就仿佛滾油 一樣燙着她的心,半晌,她聽見爸爸清清楚楚地跟她說,我不能,不能,我自己 不能,社會塑造的那個我也不能,那是不能夠的啊。她就苦苦哀求,爸爸卻把她 扶開了。她絶望了,站起來,走回自己房間。爸爸跟了過來,敲她關緊的門,她 不開,爸爸就在外面高聲說,你不要糊塗,難道我們傢必須死絶嗎?我們都是善 良人,為什麽我們遭遇得這樣慘?她就打開門,擦幹眼淚對爸爸說,我不死,您 也別死,但是我們不能像以前那麽相處了,過幾天我會離開這裏,我還會不時地 來看望您,我永遠銘記您和媽媽對我的撫養之恩,還有那許多許多的美好時光, 但是畢竟現在那一切都成為了過去,我必須攜帶着永恆的疑問,去走完我自己的 人生之路,您就繼續讓社會完成對您的塑造吧,我卻要自己塑造好自己…… 菩城雨霏那篇小說裏的小夥子就牽着那姑娘的手,讓她和他並肩站在一起, 跟她說,你把一輩子的眼淚都透支了,來,我給你揩幹眼睛,啊,你不哭了,你 的眼睛不渾濁了,你的眼睛裏有了蔚藍的天空,乳白的雲朵,有了春雨中的杏花, 夏陽裏的枇杷,又有了秋天的金柚,鼕天的蠟梅,還有了那個雖然耽誤了那傢跨 國公司的面試卻絲毫也不後悔的年輕人,是的,那篇小說的題目不大通順,甚至 是大不通順,但閱讀文字的快樂有時真的能夠超越那些死板的規範,我不是把那 小說題目寫在你手心裏了嗎,打開你的手心,啊,淚水和汗水已經使那幾個字一 個比一個淡了,不信你跟着我讀: 菩城雨霏 城雨霏 雨霏 霏
  2001 年3 月21 日
  寫畢於北京溫榆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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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營養盒飯第2節:巴釐燕窩(1)第3節:巴釐燕窩(2)第4節:巴釐燕窩(3)
第5節:喊山(1)第6節:喊山(2)第7節:曹葬第8節:變葉木(1)
第9節:變葉木(2)第10節:變葉木(3)第11節:科林斯柱第12節:偷父(1)
第13節:偷父(2)第14節:偷父(3)第15節:長袖 短袖第16節:陳灰
第17節:抽象畫第18節:機嫂第19節:藉條(1)第20節:藉條(2)
第21節:沒用的故事第22節:米寶第23節:秋色老梧桐第24節:三室九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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