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宋代理學三書隨劄   》 (五)體用與有無      錢穆 Qian Mu

  體用二字始見於東漢末魏伯陽之《參同契》,中國古人似無此觀念。莊周言:“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倘以薪為體,火為用,則焉有體盡而用自傳之理。如以火為體,薪為用,則火實非體,僅一現象,而有其作用。此現象何自來,又何從傳,乃得常存不滅,則所難言。薪為物,有具體,而現象則非具體。今套用莊周言,亦可謂人盡於為世,世傳也,不知其盡也。人壽百年,有生必滅,而世事綿延,歷千萬代而不盡。但人世衹是一現象,每一人始是一具體。中國古人則於具體之上,好言其現象,毋寧是重其象,更過於其體。身是體,而生是象。亦可謂身盡於為生,生傳也,不知其盡也。
  一陰一陽之謂道,此亦言其象。宇宙萬物各有體,綜其同而言之曰陰陽,則一象而已。象之生,應有體,則稱之曰太極,而太極實無極,仍無其體,特姑加以一名而已。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切可名之道皆較具體,皆不常。常道則無可名。實則道亦是一象,如一陰一陽之謂道是也。更推而上之,則為太極,實無極,則道亦無道。故曰“無生有”。又言“道法自然”。此道乃始是不生不滅自然常在之道。
  老子又曰:“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車與器皆具體,而其用則在無處。車與器各別為物,其無處始通為一。凡用則皆在其無處,即其通而為一處。亦猶言其無所不在處。盈天地皆一無,而實是一大用,則用即是體。惟此體非具體之體,實乃一大共通之無體之體耳。故凡屬具體特殊之用,皆不能常,必歸於無用。惟無用之用始是大用,而可常。此則是一自然,儒傢則謂之天。凡此下儒傢所用天字,其實皆已采用了道傢之自然義。
  濂溪《通書?性命》章言:“萬為一,一實萬分。”以世俗觀念言,一方推擴至萬方,一世綿延至萬世,一物一人積而成萬物萬人,則一為實萬為虛。而中國古代人觀念則謂先有了萬方萬世,乃有此一方一世。先有了萬物萬人,乃始有此一物一人。故曰萬為一,乃指其為一體。一實萬分,乃指其在全體中分出。惟萬之為體不可指,不可名,則實而若虛,有而若無。而由萬分出之一,則可指可名,乃虛而似實,無而似有。中國古人觀念,好兼舉相反之兩端而和合言之。如曰陰陽、動靜、有無,如曰死生、成敗、興亡,如曰是非、利害、得失,皆是。舉其兩端,乃始見其體。司馬遷言:“明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天人古今實亦一體。而萬方、萬世、萬物、萬人,胥包其內矣。是則此一宇宙,實乃無體,而惟見其用。無靜定,而惟見其動化之一宇宙也。
  故凡屬於萬,世俗惟求其形貌,以見其各別。中國古人觀念,則惟求其神氣,以見其相通而合一,如是而己。孟子言:“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孟子之謂有諸己者,即指此不可知之神而言。個人如此,宇宙大全體亦如此,此之謂通天人,合內外。《中庸》言:“尊德性而道問學。”德性屬內屬天,問學則屬外屬人。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問學之知,應知其所知,又應知其所不知,始合成一知。凡屬萬,凡屬道,屬德性,皆人所不易知,亦可謂屬不知。故孔子不言,而莊老始補言之。濂溪《通書》則亦合此二者而言之耳。實則非始濂溪,《易》《中庸》亦已言之矣。
  朱子繼濂溪,其說《大學》有曰:“衆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衆物之表裏精粗,皆道問學之所有事。心之全體大用,則尊德性之事。而體用專從心言,不從物言,又必曰全體大用,此非深通中國古人觀念,有見於傳統精義者不能言,亦不能知也。今人則每言各一物,各有體,各有用。此惟西方之學有之,如宗教、科學、哲學、文學皆是。中國觀念初無此意。
  又朱子編《近思錄》,集北宋理學家言,首道體。而朱子自為言,則多言理氣,又謂理即在氣中,而不言理體,僅言氣體。此則朱子精密之思,尤勝前人處。
  晚清儒有主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者。竊謂此語中學為體,當改作以吾中華民族五千年之文化大傳統為體,庶更近之。孫中山三民主義首民族主義,即其義。孔子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今我國人則於此五千年文化大統,尚有由之而不知。必待知之者出,乃可使民由之。此餘所日企以待矣。
  孔門不言體用,而言質文。《論語》孔子引《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而曰:“繪事後素。”不僅口耳為質,笑與盼亦屬質。笑之巧,盼之美,乃屬文。孔子之意,不僅謂絢粲加於素紙之上,乃謂繪事最後以素條鈎勒輪廓,絢是文,素是質,不僅是先質後文,又必文中存質,質文相濟相融,和合成體,始為文質彬彬。子貢悟孔子意,乃有禮後之說,而孔子深賞之。如孝乃質,非文。不僅能養,猶當有敬。敬亦質也。孔子又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禮樂是文,仁是質。有質始有文,而文又必不離於質。如百尺之木,其根在地下,而根之生氣則貫徹於百尺之上,故本末一體,非末可離本,猶流之不可以離源。子貢謂禮後者,仁敬先而禮後,而仁敬仍在禮之中。然則即言體用,體用可分而仍不可分。用即是體,仍在體之內始成真用。朱子言全體大用,又必專就心言之,斯為深得古人精義,不失文化大傳統之妙旨所在矣。今苟言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亦當融合西學入吾文化大道中,不離吾傳統文化之大本大源,而融為一體,乃庶得之耳。而豈捨己之田以蕓人之田,如今人所倡之西化乎。換言之,以吾傳統文化為質,亦可有西學之文,而使文質彬彬。則亦惟善用其學而已,又何必有中西之分哉。
  文化二字乃近代中國人以中文傳譯西語,最先創自英語之civilization,如蒸汽機,創自英邦,而他國皆效用之。德語改為culture,如巴黎柏林都市形貌,皆土生土長,不自倫敦移來。又如洋花生之移植中國為土花生,與英語原意微不同。國人又譯英語civilization為“文明”,德語culture為“文化”。中國古語本為“人文化成”。但英德雙方所指重在物質上,與中國古人言人文義又不同。如中國人言五倫,言修齊治平,始是人文。人文則重化,物質使用方面則重在變,故國人以文化二字譯西方語,其間仍有大問題存在。近百年來,西學傳入,不僅重在物質使用上,亦侵入人文範圍以內。既不能化,雖改變多端,亦未見光明之發揮,徒滋紛亂,災禍迭起,此則誠堪供吾國人之深思也。
  中國傳統人生態度,可以“樂天知命”“安分守己”八字盡其要旨。淵源乃自農業社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耕夏耘,秋收鼕藏,自盡其力,而另一部分則靠之天時地利,非己力之所能主宰。推而廣之,“一天人”“合內外”,乃成為中國人生哲學最高之理想。
  古詩三百首,凡及夫婦婚姻,率皆歸之命。縱使主張自由戀愛,但豈能在異姓中擇取一盡如己意者為對象。婚姻配合,皆機緣湊成,故曰天作之合。在對方身上不啻帶有一分天意,非我所能支配。在我則惟有自盡心力,以順處善處之而已。父母之與子女亦然。為父母者,豈能一如己意來生育子女。為子女者,亦豈能一如己意來選定父母。彼此間皆由天命,則亦惟有在我之順處善處,曰慈曰孝,惟在我之一邊,則庶我之所能為力耳。
  傢人然,時代亦然。諸葛亮《出師表》:“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生逢亂世,獲全性命,此庶己力所能盡。至於聞達,其事在外在人,豈己力所能求。劉先主三顧之於草廬之中,此亦如天命之降臨,在我亦惟有樂之知之而止。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許以馳驅,則亦惟有自盡忠信,安分守己而已。所以鞠躬盡瘁,而王業之成敗,則付之於不計。六出祁山,病死於五丈原,則所謂生吾順事,歿吾寧也。
  故知樂天知命安分守己八字,有積極義,同時亦有消極義。顧亭林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以天下興亡之大事,我以匹夫任其責,此為積極義。而僅亦能負匹夫之責耳,此為消極義。惟能知最消極者,斯能知最積極。能知此而樂之,斯亦能守此而安之矣。
  故中國人觀念,人生即融凝於大自然中,而與為一體。每人身上各自具有一小天地,橫渠《西銘》所謂:“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是也。吾身此一分小天地,雖非天地之大全,而亦以見天地之大全之不離於此矣。夫婦父子各自為一傢中之一分子,而一傢之大全則即由此一分子上見。一邦一國,以至於天下,亦如是。故君子無入而不自得,正因能素其位而行也。
  伯夷叔齊讓國而去,周武王伐紂乃叩馬而諫,天下歸周,夷齊恥食周粟,餓死首陽之山,此亦安分守己樂天知命之一端。孔子曰:“夷齊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是也。周公為武王弟,隨其兄伐紂。武王卒,以天下重任付之。周公大義滅親,誅其兄管叔,流蔡叔,輔其侄成王政。及成王長,乃歸天子位。周公之與伯夷,一消極,一積極,其各得當時天地大自然之一分,而知之樂之守之安之,則一矣。
  惟其人生衹有一分,而其他人則同得此一分,斯為一大平等,亦即為一大自由。人人有此一分自由,斯其在我則如天如命,惟有知而樂之,守而安之。獨立不懼,遁世無悶,天生德於予,他人其如予何。然而邦國天下之大任,則豈一人之力之所能負。濂溪《通書》有《治》章,其言曰:“十室之邑,人人提耳而教,且不及,況天下周之廣,兆民之衆哉。曰:純其心而已矣。仁、義、禮、智四者,動、靜、言、貌、視、聽無違之謂純。心純則賢才輔,賢才輔則天下治。純心要矣,用賢急焉。”純其心,此即安分而守己。賢才輔,亦天與命之自然。能知之樂之,則天下大任分在天下人之身,而我乃為之主也。為天子者,則惟以用賢為急。而為之民者,則有進退出處之自由。上可輔,則進。上不可輔,則退。是亦安分守己樂天知命之大義所在也。
  細讀中國史,為天子者,非盡不仁,非盡不智,稍知道義,則無不以求賢自輔為要。史文具在,不遑舉,亦不必舉。而今國人則謂中國傳統政治,惟帝王專製四字可以包括盡淨。然中國文化大傳統則不如是。雜以西化,則亦無堪相語耳。
  或曰,果使若上所言,人人各得天地之一分,則西方民主政治更符於天地之大全。是又不然。果使人人能安分守己,樂天知命,則在上者自不敢於專製,在下者亦不爭求民權,昌言革命。中國傳統政治理想,惟稱德治、賢治、禮治,不言民治。此非通論文化大體,則不足以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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