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烈皇正召对着齐姬瑞,款款悃悃,如家人父子劫后相逢,不知不觉要将天机漏泄出来,却给人来提醒了,才黯然道:“卿下去罢。此心耿耿,横竖在这儿照临你们呢。”说时,长吁一声,将龙袱一拂,便有先前扶上他来的那两个太监扶着自己下殿去。
一时宫殿前头,月色渐渐沉了下去。一回头,见两个太监已不知去向,自己却在万峰叠翠中。只听得四壁猿啼,九天鹤唳,松风谡谡中,正不知置身在那里,想这不是精神所结,形为梦寐么?只是从哪里入梦的呢?便不论别的,只这地方是生平从没到过的。既没到过,可见不是入梦的地方了。又想:我不是同邱玉符一起被召后来分入更衣室的么?他如何没到殿上,这便是最迷离恍惚的事了。莫不是进更衣室时入梦的么?既是在进更衣室时入梦,怎此刻出梦时又另在一个地方呢?不觉心里越想越糊涂起来。心里自想着,脚步慢慢地山腰间转了过去。见一个人影,兀自在月光下一晃一晃的行近前来,认得是玉符,忙唤道:“你好呀,怎一进了更衣室,便不见了。”玉符听了,茫然不解。姬瑞道:“你真糊涂了,不记得仙鸟衔书,烈皇召觐,你还跪在石上接过诏来的么?”玉符道:“呸!谁经过这些事来的?我同你摩挲碑文后,见你合着眼,在石磴上一坐便睡熟了,我才向峰后散步了一回,想回来唤醒你,同上山去,那知你已迎将上来。你看那秦皇勒石,不是兀然在前么?”姬瑞模模糊糊的从头一想,才知道从见琼宫玉宇以后,都是梦境,不觉长叹道:“烈皇之灵不远,是梦也罢,不是梦也罢,我总是受委托之重,定死生之计的哩。”因把梦境细细向玉符述了一回。
玉符也不住嗟叹道:“我们上去罢,看太阳快出来哩。”姬瑞道:“星行日躔,言之徒乱人意。我志已决,何必再卜诸天,下山去罢。”玉符道:“我不引你上去,如何得这一梦?我看上山一步,入梦一层,还是上去罢。”姬瑞听得他语中有骨,心里想:莫不是他弄的玄虚?且随他上去,看他引自己到那里,便随着转过山角,早是月抱云扶,露出极峰一阁来。
玉符遥指道:“这便是观东海日出处。我们再鼓一鼓勇气便到了。”姬瑞嘴里应着,身上觉得有些寒上来。玉符像知道的一般道:“我们放紧一步,借筋骨的运动,便不怕风高寒重了。待到了那里,自有天地正阳,令我如挟重纩呢。”真个二人鼓勇上去,把寒气退了许多。到后来居然汗津津的只嫌热了。到了阁子里,凭栏一望,豁然别有天地。不要说齐烟九点,便是秦塞汉津,历历在目。只那阁子太高了,四面脱了空,便觉得天风过处,有摇摇欲落光景。两人扶着危栏,那身体竟像浮在空中的一般,脚跟上有些立不稳起来。玉符拉着姬瑞一臂,指着西天一角道:“站稳了。你看这月要落下去了。”姬瑞见月还离地甚远,却不料玉符的话还没完,如弹丸脱弩,一刹时已直跌下地底去。登时眼前墨黑,四山猿鹤不住乱啼起来。姬瑞不觉懔懔欲坠。玉符道:“你站稳些,正有后文看哩。”
说没有完,姬瑞觉得身上登时热烘烘地,看玉符时,已像办例行公事一般,把外衣卸了,搁在栏上,看着姬瑞道:“你不怕热么?”姬瑞道:“原有些热。”玉符笑道:“正有热的在后头。你快些脱罢,迟了汗出来哩。”说着,自己像来不及的一般,把身上才装上的去许多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姬瑞初想热也有一定度数的,那里会还没到春天,便行起夏令来,便不信这句话。那知这热来得比急风骤雨还快,一刹时,早热得连气息都转不过去,忙脱衣时,汗已夺肤而出。玉符在黑暗中听得他的喘息,又觉得他悉悉索索的在那里把衣服向身外乱扯,忙道:“莫脱了,睁开眼看罢。”姬瑞喘吁吁的道:“看甚么呵?”那“甚么”二字还没有出口,忽然眼前光明灿烂,耀得人眼都花了。突然见一个神采娴雅、素袷临风的邱玉符立在面前,眼前一亮,热便退了许多。心里想:玉符天地正阳的话不差,那阳气是随着日光上下朝散夕敛的,所以朝暖夕寒,到中夜寒气更甚。待太阳将出未出时,把全份热气向上一逼,所以太阳还没有出来,那热便出来了。但这热气奔腾而出时,尚整块的在天空盘旋,到后来才渐渐分散开来,到得地上时,自觉得不至十二分酷热了。峰顶上是最高不过的,当那热气奔腾而出,在半空盘旋还没下地时,先受着了。所以山下每天朝上,并不觉得热。他们原不知正午时候的热气,还是寅卯时从山顶上分散下来的呢。不经一地,不长一智,我齐姬瑞今天才知天地妙蕴哩。玉符见他呆呆地沉思着,怕他失了机会,拉着他的手道:“你痴想些甚么?你看这天地,还是平日眼前的天地么?”姬瑞举目看时,不觉骇然,只见那抟抟大地,忽起绉纹。那目力所不到地方,像六曲屏风般四缘垂天的摺了起来。河山万里,收入眼中,直要将《长江万里图》压倒在三万六千卷以下。最足令姬瑞惊心动魄的,还不在水山间。那些城郭楼橹,小如蜂窝;车马人物,攒如蝼蚁。明知是百千里外的景色,却历历如在眼前。
玉符指点着长山北走、严城西峙的地方道:“你看见那城头四围,蚁附而登,赤帜一竿,临风飘么?这山便是小马山,这水便是洛水,这城不是少阳,便是汴京。怕陇上雄师,已出关东下,与胡虏争天下中枢哩。”姬瑞看得明白,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却一回头,见正北方面,蓬蓬勃勃起了一缕红光。就红光望去,见漫山遍野的兵士,在那里鏖战。地上尘沙卷起来,有桌子般周围把两军掩住了,依稀是起了一朵黄云。姬瑞度着地势,正在北京,不觉额首称庆道:“列祖有灵,义师四起,不图我齐姬瑞今夜在这里凭栏看杨春华犁庭扫穴哩。”
正说着,黄云中一缕红光,融融直上,将尘沙逼开,露出底下人物来。见横尸遍野,有许多骑马的,四面向树深谷螟中搜索着。那些残败的清兵,躲在林谷里的,一个个被骑兵抓出来砍了。远远望去,竟似松鼠在床上搜捕蚤虱一般,好不活泼威武!玉符叹道:“虏军既败,何不乘虏廷新得败耗、魂魄欲落之际,长驱直入,一鼓破京,却去搜索这些残寇。”姬瑞道:“春华不是不解事的,或者尚有所待呢。”玉符沉吟不语。姬瑞忽然指着一处高声道:“你看你看,这不足征我说的话不差么?”玉符看时,见永定河中,楼橹万艘,西走如飞。中间一只大船,似撑着桅杆一般。只可惜那船只有豆壳般大小,那桅杆旗上的字认不清了。玉符因问:“你怎知道这些船是来会杨春华的呢?”姬瑞道:“这是很容易知道的事。那些船的样式,都是常在运河上下的。南起维扬,北至南旺,运河中间的粮船,最多也不过二千艘。如今望到永定河上去,何止千艘,可知这决非一埠所有,必是沿运河一路封来的。京畿一带,清兵尚多,一败之后,何至求援于千里之外。且江南之众,当此海内多故,亦何敢千里援人。此不问可知为汾湖一旅也。”
玉符听了,不觉抚掌道:“名论定论,如今我也看明白了。你看那大船傍岸上,不是有许多人攒聚在那里么?要是清兵过时,早已逃避一空哩。”说着,那些船已被连山遮断,才在京畿附近搜捕馀敌的,早已像蚁阵一般,鱼贯而进。
真是:千秋汗血功名在,不值临崖一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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