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樹   》 第44節：附錄1 書信錄(1)      趙柏田 Zhao Baitian

　　對於這最終要掠奪走我的生命的病，我現在惟一感到欣慰的是，它衹是發生在肺部，而不是別的部位。按照我對身體器官等級的認識，肺部是位於身體上半部的、精神化的部位，除了要命的氣悶、哮喘、熱暈、疲乏（有時是甲亢病人一般的亢奮），它不會再有其他讓人更羞恥的癥候。它起碼可以讓我在臨近死亡的時候不失一個人應有的體面。
　　5.
　　傍晚時分，我乘坐的木船沿着贛江上遊的章水啓錠東下。兩岸的景緻漸漸昏暗起來。黃昏降臨了。黃昏不是從天上蓋下來的，它就像一棵樹，從河面嚮上生長，頃刻間就籠罩了四野。兩岸遠近的村落也次第亮起了昏黃的燈火。
　　風雪中翻越大庾嶺可把我纍得不輕。士兵們擡着我從陡峻的驛道下來，進入江西南安府地界。我在此地的兩個學生，南安推官周積和贛州兵備道張思聰聞訊早在大雪中迎候了多時。這時我已凍得臉色青紫，身子顫抖得厲害，見了他們幾乎吐不出話來。到官署烤了會兒火，纔緩過勁來。
　　我問他們近來進學如何，兩人見我這般虛弱，簡略地回答了一番，便詢問起我的病情。我苦笑着對他們說，病勢危亟，所未死者，衹是一口元氣強撐着罷了。他們要我在南安靜心將養幾日，待病情穩定些再啓程不遲。我想拒絶，卻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衹得依他們住了下來。
　　儘管周積為我找來了南安府最好的醫生，我的身體還是一點沒有起色。昏睡中，我聽見王大用對張思聰說，上好的材，就差裱糊了。張說，你放心，我一定用錫紙裏外都裱糊了。
　　兩天後，他們為我找的木船已準備妥當。我告訴他們，還是讓我上路吧。我一刻也不想耽擱了。
　　含淚把我攙上船後，周積就一直守着我。我此時已抑製不住我的傷感，船啓動時，我對他說：“平生學問方纔見得數分，未能與吾黨同志共成之，為可恨耳１周積慌忙安慰我說，明年春天他還要請我到南安來講學呢。
　　船沿着水面無聲滑行。四野靜極，雪落河中的沙沙聲也聽得很分明。船槳擊水的嘩嘩聲更顯出夜的沉寂。我不知在船上昏昏沉沉睡了多久。一小時？一夜？還是有一百年了？時間好像在這廣阔無垠的原野上滯住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無限的長，長得足以讓我把這變幻莫測、不如人意的一生中已經度過的歲月想了一遍又一遍。黑暗中河水的濕潤氣息裹住了我，讓我覺得，船好像正載着我嚮着初始的混沌，嚮着母親溫暖的子宮回歸。
　　我睜開眼，船沒有動。船已經在我不知不覺間泊在了一個河灣。天亮了，雪也止了，除了一灣河水是琥珀色的深碧，整個世界變得像童話一般潔白。我覺得腦門如同啓開了一條縫，世界清冽的氣息一下子灌滿了我。呼吸也不那麽睏難了。我變得通體清盈，好像一陣輕微的風就可以把我吹走。
　　我問，這是什麽地方？
　　周積一整夜都合衣守在我床邊，見我開口，他欣慰地說，這裏是大庾縣的青竜鋪碼頭，船離開梅關已經走了五十多裏了。
　　我說，我要去了。他好像是沒聽清，一愣神，淚珠就緩緩地滾落下來。他顧不得拭去，把耳朵湊近我，急忙說，先生先生，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一瞬間，無數的詞語奔突到了喉嚨口，如同擁擠的獸群要通過一道窄門：皇帝。朝廷。傢族。兒子。書信。馬。山陰。朋友。同僚。講學。但我衹來得及用最後的力氣對他笑一笑，說出這八個字：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我已經說了一輩子的話，夠了，讓辛勞了一生的舌頭休息吧。誰也不要打擾它。我死之後，也許將洪水滔天，也許會萬世承平，也與我沒有關係了。
　　我真的，已無話可說。
　　附錄1
　　書信錄
　　一
　　緻徐愛
　　正德四年
　　發自貴州竜場驛
　　北行倉率，不及細話。別後日聽捷音，繼得鄉錄，知秋戰未利。吾子年方英妙，此亦未足深憾，惟宜修德積學，以求大成。尋常一第，固非僕之所望也。傢君捨衆論而擇子，所以擇子者，實有在於衆論之外，子宜勉之！勿謂隱微可欺而有放心，勿謂聰明可恃而有怠志；養心莫善於義理，為學莫要於精專；毋為習俗所移，毋為物誘所引；求古聖賢而師法之，切莫以斯言為迂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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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第一章 正德四年十一月，貴州·竜場驛(8)第10節：第一章 正德四年十一月，貴州·竜場驛(9)
第11節：第一章 正德四年十一月，貴州·竜場驛(10)第12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1)
第13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2)第14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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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6)第18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7)
第19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8)第20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9)
第21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10)第22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11)
第23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12)第24節：第三章 嘉靖五年十二月，紹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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