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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四十一回 賈寶玉茶品櫳翠庵 劉老老醉臥怡紅院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竹根杯引出黃楊杯,文情麯折。
若無黃楊大套杯,劉姥姥何至醉臥寶玉床?若無劉姥姥腹瀉,何由走入怡紅院?一路敘來,有情有景。
竹根,黃鬆,楊木,俱是陪襯黃楊杯,卻先後錯綜寫出,無一筆重複。
寶玉等聽麯,飲酒,是劉姥姥醉後餘波。
劉姥姥極村俗,妙玉極僻潔,兩兩相形,覺村俗卻在人情之內,僻潔反在人情之外。寧為姥姥,毋為妙玉。
妙玉拉寶釵,黛玉衣襟,心中非無寶玉,衹是不好拉耳!若心中無寶玉,因何劉姥姥吃的茶杯,便嫌腌髒不要,自己常吃得緑玉鬥,便斟茶與寶玉,又尋出竹根大海來,且肯將成窖茶杯給與寶玉,聽他轉給劉姥姥?是作者皮裏陽秋,不可不知。
妙玉嚮寶玉說“你獨來我不肯給你吃”,是假撇清語,轉覺欲蓋彌彰。
妙玉出傢人何以有許多古玩,茶器?五年前又在玄墓住,形跡可疑。
劉姥姥誤入怡紅院一段文章,有疑神疑鬼之筆,又照應鳳姐代插滿頭花,想見席中醉態,真可發笑。
大姐來院中,引出後文送祟取名情事。】
【張新之:此回言“劉老老”之義,人人當知。上半回為十二釵以及財色諸人普同說法,故必寫共入攏翠庵,攏,攏統也。茶為苦心之藥而清心,三人為衆,三口為品,今曰品茶,概衆口也,衆口悉當深嘗。作者於此書猶嫌其淡,更煎濃些,是大眼目。下半回專為寶玉說法,欲其由空入實。於更無一人廓廓落落之怡紅院,而特布一紮手舞腳之《坤》象以填塞之,使不入於渺渺茫茫窠臼裏去,此尤高一層落筆,進一層期望也,而無如已為襲人喚醒之。老老醒,寶玉又睡矣,奈何,奈何,
奈賈母懶吃飯何!〇脾主四肢,紮手舞腳,演傷脾也。脾為陰土,仰臥者,《乾》道覆,《坤》道仰也。】
【姚燮:此回與上回合寫一時事,乃壬子年八月二十五日也。】
話說劉姥姥兩衹手比着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衆人聽了哄堂大笑起來。於是吃過門杯,因又逗趣笑道:“實告訴說罷,我的手腳子粗笨,又喝了酒,仔細失手打了這瓷杯。有木頭的杯取個子來,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衆人聽了,又笑起來。鳳姐兒聽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木頭的,我就取了來。可有一句先說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瓷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劉姥姥聽了心下敁敠道:“我方纔不過是趣話取笑兒,誰知他果真竟有。我時常在村莊鄉紳大傢也赴過席,金杯銀杯倒都也見過,從來沒見有木頭杯之說。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們使的木碗兒,不過誆我多喝兩碗。別管他,橫竪這酒蜜水兒似的,多喝點子也無妨。”想畢,便說:“取來再商量。”鳳姐乃命豐兒:“到前面裏間屋,書架子上有十個竹根套杯取來。”豐兒聽了,答應纔要去,鴛鴦笑道:“我知道你這十個杯還小。況且你纔說是木頭的,這會子又拿了竹根子的來,倒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裏的黃楊根整摳的十個大套杯拿來,灌他十下子。”鳳姐兒笑道:“更好了。”鴛鴦果命人取來。劉姥姥一看,又驚又喜:驚的是一連十個,挨次大小分下來,那大的足似個小盆子,第十個極小的還有手裏的杯子兩個大,喜的是雕鏤奇絶,一色山水樹木人物,並有草字以及圖印。因忙說道:“拿了那小的來就是了,怎麽這樣多?”鳳姐兒笑道:“這個杯沒有喝一個的理。我們傢因沒有這大量的,所以沒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尋了出來,必定要挨次吃一遍纔使得。”劉姥姥唬的忙道:“這個不敢。好姑奶奶,饒了我罷。”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知道他上了年紀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說是說,笑是笑,不可多吃了,衹吃這頭一杯罷。”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我還是小杯吃罷。把這大杯收着,我帶了傢去慢慢的吃罷。”說的衆人又笑起來。
鴛鴦無法,衹得命人滿斟了一大杯,劉姥姥兩手捧着喝。賈母薛姨媽都道:“慢些,不要嗆了。”薛姨媽又命鳳姐兒布了菜。鳳姐笑道:“姥姥要吃什麽,說出名兒來,我搛了喂你。”劉姥姥道:“我知什麽名兒,樣樣都是好的。”賈母笑道:“你把茄鯗搛些喂他。”鳳姐兒聽說,依言搛些茄鯗送入劉姥姥口中,因笑道:“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嘗嘗我們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劉姥姥笑道:“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衹種茄子了。”衆人笑道:“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你。”劉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這一口細嚼嚼。”鳳姐兒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內。劉姥姥細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茄子香,衹是還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個什麽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你把纔下來的茄子把皮
刨了,衹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幹、各色幹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幹,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裏封嚴,要吃時拿出來,【東觀閣側批:
口腹之費至於如此,其餘奢侈可想。】【姚燮眉批:
一茄之費至於如此其餘可知,古人日費萬錢,豈欺我哉!】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衹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一面說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還衹管細玩那杯。鳳姐笑道:“還是不足興,再吃一杯罷。”劉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為愛這樣範,虧他怎麽作了。”鴛鴦笑道:“酒吃完了,到底這杯子是什麽木的?”劉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認得,你們在這金門綉戶的,如何認得木頭!我們成日傢和樹林子作街坊,睏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間餓了還吃他,眼睛裏天天見他,耳朵裏天天聽他,口兒裏天天講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得的。讓我認一認。”一面說,一面細細端詳了半日,道:“你們這樣人傢斷沒有那賤東西,那容易得的木頭,你們也不收着了。我掂着這杯體重,斷乎不是楊木,這一定是黃鬆的。”衆人聽了,哄堂大笑起來。
衹見一個婆子走來請問賈母,說:“姑娘們都到了藕香榭,請示下,就演罷還是再等一會子?”賈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們,就叫他們演罷。”那個婆子答應去了。不一時,衹聽得簫管悠揚,笙笛並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寶玉先禁不住,拿起壺來斟了一杯,一口飲盡。復又斟上,纔要飲,衹見王夫人也要飲,命人換暖酒,寶玉連忙將自己的杯捧了過來,送到王夫人口邊,王夫人便就他手內吃了兩口。一時暖酒來了,寶玉仍歸舊坐,王夫人提了暖壺下席來,衆人皆都出了席,薛姨媽也立起來,賈母忙命李,鳳二人接過壺來:“讓你姨媽坐了,大傢纔便。”王夫人見如此說,方將壺遞與鳳姐,自己歸坐。賈母笑道:“大傢吃上兩杯,今日着實有趣。”說着擎杯讓薛姨媽,又嚮湘雲寶釵道:“你姐妹兩個也吃一杯。你妹妹雖不大會吃,也別饒他。”說着自己已幹了。湘雲,寶釵,黛玉也都幹了。當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且又有了酒,越發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下席過來嚮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纔一牛耳。”【東觀閣側批:
失極。】【姚燮眉批:顰兒到底太刻。】衆姐妹都笑了。
須臾樂止,薛姨媽出席笑道:“大傢的酒想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罷。”賈母也正要散散,於是大傢出席,都隨着賈母遊玩。賈母因要帶着劉姥姥散悶,遂攜了劉姥姥至山前樹下盤桓了半晌,又說與他這是什麽樹,這是什麽石,這是什麽花。劉姥姥一一的領會,又嚮賈母道:“誰知城裏不但人尊貴,連雀兒也是尊貴的。偏這雀兒到了你們這裏,他也變俊了,也會說話了。”衆人不解,因問什麽雀兒變俊了,會講話。劉姥姥道:“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緑毛紅嘴是鸚哥兒,我是認得的。那籠子裏黑老鴰子怎麽又長出鳳頭來,也會說話呢。”衆人聽了都笑將起來。
一時衹見丫鬟們來請用點心。賈母道:“吃了兩杯酒,倒也不餓。也罷,就拿了這裏來,大傢隨便吃些罷。”丫鬟便去擡了兩張幾來,又端了兩個小捧盒。揭開看時,每個盒內兩樣:這盒內一樣是藕粉桂糖糕,一樣是鬆穰鵝油捲,那盒內一樣是一寸來大的小餃兒,……賈母因問什麽餡兒,婆子們忙回是螃蟹的。賈母聽了,皺眉說:“這油膩膩的,誰吃這個!”那一樣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歡。因讓薛姨媽吃,薛姨媽衹揀了一塊糕,賈母揀了一個捲子,衹嘗了一嘗,剩的半個遞與丫鬟了。劉姥姥因見那小面果子都玲瓏剔透,便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笑道:“我們那裏最巧的姐兒們,也不能鉸出這麽個紙的來。我又愛吃,又捨不得吃,包些傢去給他們做花樣子去倒好。”衆人都笑了。賈母道:“傢去我送你一罎子。你先趁熱吃這個罷。”別人不過揀各人愛吃的一兩點就罷了,劉姥姥原不曾吃過這些東西,且都作的小巧,不顯盤堆的,他和板兒每樣吃了些,就去了半盤子。剩的,鳳姐又命攢了兩盤並一個攢盤,與文官等吃去。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傢哄他頑了一會。那大姐兒因抱着一個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着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衆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纔罷。那板兒因頑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頑,且當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當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一面說,一面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裏讓,賈母道:“我們纔都吃了酒肉,你這裏頭有菩薩,衝了罪過。我們這裏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寶玉留神看他是怎麽行事。衹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竜獻壽的小茶盤,裏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麽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着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衆人都笑起來。然後衆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衹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嚮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飺茶吃。這裏並沒你的。”妙玉剛要去取杯,衹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東觀閣側批:
此之謂孤相,即賤相也。】【姚燮側批:怪脾氣。】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髒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衹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鎸着“<分瓜>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鉢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鎸着“點犀{喬皿}”。妙玉斟了一{喬皿}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衹緑玉鬥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衹怕你傢裏未必找的出這麽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裏,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亦(是)至言。】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麯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臺皿}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踏。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麽?”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衹嚮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贊不絶。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東觀閣側批:
冷語深情。】【姚燮眉批:其信然耶,其實是情深語。】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衹謝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麽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衹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麽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着寶釵走了出來。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孤相賤相,反不如貧婆之安樂也。】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衹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裏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髒了。衹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幺兒來河裏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東觀閣(姚燮
)側批:形容孤相。】妙玉笑道:“這更好了,衹是你囑咐他們,擡了水衹擱在山門外頭墻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着,便袖着那杯,遞與賈母房中小丫頭拿着,說:“明日劉姥姥傢去,給他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來歇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擡來,賈母坐上,兩個婆子擡起,鳳姐李紈和衆丫鬟婆子圍隨去了,不在話下。這裏薛姨媽也就辭出。王夫人打發文官等出去,將攢盒散與衆丫鬟們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隨便歪在方纔賈母坐的榻上,命一個小丫頭放下簾子來,又命他捶着腿,吩咐他:“老太太那裏有信,你就叫我。”說着也歪着睡着了。
寶玉湘雲等看着丫鬟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着樹的,也有傍着水的,倒也十分熱鬧。一時又見鴛鴦來了,要帶着劉姥姥各處去逛,衆人也都趕着取笑。一時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道:“噯呀!這裏還有個大廟呢。”說着,便爬下磕頭。衆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笑什麽?這牌樓上字我都認得。我們那裏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那字就是廟的名字。”衆人笑道:“你認得這是什麽廟?”劉姥姥便擡頭指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四字?”【東觀閣(姚燮
)側批:趣甚。】衆人笑的拍手打腳,還要拿他取笑。劉姥姥覺得腹內一陣亂響,忙的拉着一個小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解衣。衆人又是笑,又忙喝他“這裏使不得!”忙命一個婆子帶了東北上去了。那婆子指與地方,便樂得走開去歇息。
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氣不與黃酒相宜,且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厠來,酒被風禁,且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衹覺得眼花頭眩,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皆是樹木山石樓臺房捨,卻不知那一處是往那裏去的了,衹得認着一條石子路慢慢的走來。及至到了房捨跟前,又找不着門,再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籬,劉姥姥心中自忖道:“這裏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順着花障走了來,得了一個月洞門進去。衹見迎面忽有一帶水池,衹有七八尺寬,石頭砌岸,裏面碧瀏清水流往那邊去了,上面有一塊白石橫架在上面。劉姥姥便度石過去,順着石子甬路走去,轉了兩個彎子,衹見有一房門。於是進了房門,衹見迎面一個女孩兒,滿面含笑迎了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來了,要我碰頭碰到這裏來。”說了,衹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兒有這樣活凸出來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點頭嘆了兩聲。一轉身方得了一個小門,門上挂着蔥緑撒花軟簾。劉姥姥掀簾進去,擡頭一看,衹見四面墻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墻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緑鑿花,竟越發把眼花了,找門出去,那裏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後得了一門轉去,衹見他親傢母也從外面迎了進來。劉姥姥詫異,忙問道:“你想是見我這幾日沒傢去,虧你找我來。那一位姑娘帶你進來的?”他親傢衹是笑,不還言。劉姥姥笑道:“你好沒見世面,見這園裏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他親傢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大富貴人傢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裏頭呢罷。”說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極樂世界,似夢非夢。】將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攔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說,一面衹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劉姥姥又驚又喜,邁步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緻的床帳。他此時又帶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衹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後合的,朦朧着兩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說衆人等他不見,板兒見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衆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厠裏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衆人各處搜尋不見。襲人敠其道路:“是他醉了迷了路,順着這一條路往我們後院子裏去了。若進了花障子到後房門進去,雖然碰頭,還有小丫頭們知道,若不進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繞出去還好,若繞不出去,可夠他繞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一面回來,進了怡紅院便叫人,誰知那幾個房子裏小丫頭已偷空頑去了。
襲人一直進了房門,轉過集錦槅子,就聽的鼾齁如雷。忙進來,衹聞見酒屁臭氣,滿屋一瞧,衹見劉姥姥紥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慌忙趕上來將他沒死活的推醒。那劉姥姥驚醒,睜眼見了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失錯了!並沒弄髒了床帳。”一面說一面用手去撣。襲人恐驚動了人,被寶玉知道了,衹嚮他搖手,不叫他說話。忙將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須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幹,有我呢。你隨我出來。”劉姥姥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們房中,命他坐了,嚮他說道:“你就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劉姥姥答應知道。又與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那個小姐的綉房,這樣精緻?我就像到了天宮裏的一樣。”襲人微微笑道:“這個麽,是寶二爺的臥室。”那劉姥姥嚇的不敢作聲。襲人帶他從前面出去,見了衆人,衹說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帶了他來的。衆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
一時賈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擺晚飯。賈母因覺懶懶的,也不吃飯,便坐了竹椅小敞轎,回至房中歇息,命鳳姐兒等去吃飯。他姊妹方復進園來。要知端的----
【陳其泰:藉品茶以寫寶玉之深契於妙玉,用意巧妙絶倫。
寫妙玉性情純與寶玉相同,宜其心心相印,水乳交融也。
世俗之人,橫一團私欲於胸中,便處處以男女相悅之心,揣摩書中所敘之事。如妙玉之於寶玉,亦以為跡涉狎昵,真隔塵障千百層,無從與之領略此書旨趣也。此種筆墨,作者難,識者亦不易。餘少時讀此回,亦不能無疑於妙玉,彼時衹因未識得寶玉耳。及反復尋繹,將寶玉之性情行事看透,方能處處領會作書者之旨趣。眼光稍一不到,不免冤枉殺妙玉,即是冤枉殺寶玉,且並黛玉亦冤枉殺也。
櫳翠庵在園中何處,前文從未敘明。妙玉日用所需,取之何處,亦須補敘數筆,前文所云達摩庵、玉皇庵,自是子虛烏有,可無須費筆纍紙耳。】
【哈斯寶:這文章的機關,確實不易看破。前文寶玉同琪官換汗巾我已評過了。讀者諒己欣然知悉。如今巧姐與板兒以柚子換佛手,又是什麽呢?因我尚未解說,讀者諒不知其中之意。
前文的互換汗巾,是宿緣使之然。互換汗巾中的宿緣,人察覺不到,而且難以設想。今次互換佛手柚子也是宿緣使然,人雖覺得出來,但難以相信。後文中,難以設想的宿緣卻應驗非常之易,這是一奇。絶不被人相信的宿緣,其應驗卻令人非相信不可,這更是一奇。互相換汗巾的宿緣之驗在第四十回,換柚子的宿緣在第二十三回就了結了。換汗巾是邪,故其歸宿亦邪,換柚子是正,故其歸宿亦正。此中又有正邪之分,這便是文章的機關所在。
早就寫出了一個性情怪僻的寶玉,已經怪僻之極。接着又寫出了一個性情怪僻的黛玉,更是怪僻之極。這兩玉心地不同,心倩也不同,寫了一個性情怪僻的寶玉,又寫了一個性情怪僻的黛玉,已經是奇,卻又慢慢研墨蘸筆,還寫出了一個性情超絶的妙玉,這一玉的心地、性情又與那兩玉不同。
因為那兩玉一個是“寶”,一個是“帶”,寶帶雖貴,若粗陋不堪,又何堪賞鑒?故今又寫出一個妙玉,使那條寶帶生輝。如此說來,妙玉出場是否遲了?我說不遲。第五回末尾有“叫道姑住了”一句,可見這是早在作者意中的了。
本回中正十二釵都已出全。若問是誰?寶釵、黛玉兩人,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姊妹四人,李紈、鳳姐、巧姐兒母女三人,以及湘雲、妙玉、鴛鴦,共十二人。有人問,這一回裏沒有元春,怎麽說十二釵都已齊全?答日:所謂齊全,是說從開頭一一出場,現在巧姐、妙玉也出來了,這就是出全,不是說這一回裏要十二人聚齊。
上回中劉姥姥進瀟湘館,誤說“這必定是那一位哥兒的書房”,這一回誤入怡紅院,又說“這是哪一位小姐的綉房”。
作者捉住一個鄉下婆,在這裏特地用交錯連環之筆,這又是本回與前回一氣相聯處。】
(哈斯寶簡本第十七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四十一回。)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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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 總評 | 紅樓夢論贊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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