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评传 》 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 》
思路與想法
周汝昌 Zhou Ruchang
我好琢磨事兒,想其間的道理,雖非“思想傢”,倒也好發謬論,惹人竊笑。這些思路想法 不足為訓,然既是“自我介紹”,就該如實陳述,有善不必顧慮自詡誇揚,有過莫加粉飾回 避。
我的“思想方法”不喜歡機械割裂、甲乙對立的理論古人的辦法,以為那是沒能真懂人傢的 意思、未能“感通”的毛病。
這是不是“折衷主義”?或者主張好壞善惡是非正誤都可不分,全無所謂?那又並非我之本意 。不是要泯滅區分差異,不是要“和稀泥”。我想的是人們歷來常常論到的一個“情”與“ 理”的對立問題。
人們送我一頂高帽叫“紅學家”,我有了理由可以順水推舟——就拿《紅樓夢》作例來比喻 拙見。
依我看來,曹雪芹這個人怪就怪在他的“思想方法”。比如——
石、玉、人,三物本是不同的,而在他看來,可以互通,可以轉化——通與化有一基本因子 ,就是“靈”與“情”。故曰“大旨談情”、“靈性已通”。故而石變為玉,玉化為人,本 質有了共同的東西(性情,功能,作用,意義……)。
“石→玉→人”,這個“公式”甚至讓我想起達爾文的進化論,曹雪芹是“東方達爾文”, 也有他獨創的“進化論”。
雪芹公子不但不把“物”與“人”對立起來,還把“正”與“邪”調節了一回,生出了一個 驚世駭俗的離經叛道的“怪論”:即他所寫的108位異樣女子都是“正邪兩賦而來”的奇 纔異質,其“聰明靈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
這有沒有價值?中國思想史的大著中列過這麽一章一節的專論嗎?講紅學講了一百年二百 年,不講這個根本大題,那紅學又是幹什麽?有它存在的必要嗎?紅學家們,你們可 以賜答一下嗎?
多年以來,“傢”們說了:曹雪芹的偉大就在於以“情”反“理”——故一個“叛逆者”( 古代革命傢)也,雲雲。這種見解“古已有之”,至晚到“詮釋”湯顯祖的《臨川四夢》, 已經大暢斯風了。
衆口一詞——就全對了嗎?其實,雪芹的書中從來未嘗反“理”。咱們先從“情”講起。
情是什麽?怎麽“界定”?我的辦法與詞典不同,我曾說過:精,米之最佳成分也;晴,氣候 之最佳境界也;清,水之最佳狀態也;菁,草之美也;倩,人之美也;請,語之禮也;靚, 妝之好也……如此可見,“倉頡造字”,中有至理,循律以推,則可知情,心之最高功能與 境地也。
故人必有情,情之有無、多寡、深淺、蕩摯……可定其人的品格高下。這兒就發生了一個 極有趣的問題:中華文化儒道釋三大傢,他們對“情”怎麽看待和“處置”?
釋迦牟尼,其人有情乎?無情乎?記得有一副對聯,道是:“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說 得 最好不過了。佛若無情,不會去受千辛萬苦,衹為了一個普度衆生。衆生都要普度,他心方 安,難道世上還有比這更多情的人嗎?
先師顧隨先生講一故事:玄奘大法師苦住天竺國十七年,一次忽見到中土傳來的一把扇子, 因 而感傷而生了一場病。有人便譏諷說:“好一個多情的和尚!”顧隨先生說:玄奘上人不多 情,他會遠涉萬裏,去國十七年而苦求真經(也是為了度人)嗎?
正好,在佛經上,“衆生”一詞,或譯“諸有情”。在中華古漢語,人也叫“含生”、“含 靈”。這就充分表明:有感情有靈性的,才能叫人,方夠一個“生”字。
釋迦牟尼遭遇的極大悲劇就是“情極之毒”(脂硯齋評賈寶玉),他為衆生離苦,尋不到一個 辦法,最終認為“情”是一切苦惱的本根,離苦必須絶情斷情!
儒們不大講“情”,衹講忠孝仁義、三綱五常……這其實是把“情”倫理化、道德化——即 人際關係製約化了。其實呢,一個真孝子,全是一片真情體貼父母的言談行止。如果衹憑的 是一個空洞的“理論概念”,一個“孝”字教條訓話,他絶對成不了一個名實相副的“孝” 者。此理最為重要,可惜人們卻常常弄迷糊了。
所以,《長生殿》開頭就大筆點睛,說是“……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 子孝,總由情至。”而《戚序本石頭記》第二十六回回前題詩中也恰有“畫薔亦自非容易, 解得(至情)臣忠子亦良”,正謂此也。
見了此等歷史語言,如衹知“批判封建思想”而不悟中華古代人的情感實質,那就什麽文學 藝術也難多講了。
道傢呢?雖說是“太上絶情”、“至人無夢”,講“滌除玄覽(心)”,摒除雜思,一心守靜 ,似乎無情了;可是濠上之遊,莊、惠二人互辯“樂哉魚乎”,知魚之樂,非情而何?
佛經裏說聞法者或悲感涕泣,或歡喜奉行——既有悲有喜,可見佛之說法也要感動聽者,此 又非情而何?
看來,古今大哲人,大智慧,無不為“情”的問題而大費周折,儘管貌似不同,實則“其緻 一也”。
說到此處,再看雪芹公子才人,就見出他的“大旨談情”的見解主張,是非同小可了。
寶玉(雪芹的化身或幻相)的最大特點是“情不情”——以“情”心來對待那一切無情、不情 之人、物、事、境。
他自幼率性任情,故有“狂癡”之罪名;但他最講道理,故最能體貼他人——此即“理”也 。比如,他心憐平兒,欲稍盡心意,卻知她是兄長房中之人,亦嫂級等次也,便不能忘理而 任情。比如他在嫂嫂鳳姐生日那日,因情而私出城外,為盡一禮,然又服膺書童茗煙之言, 盡禮之後,還須即速回傢,以慰祖母,以賀賢嫂——此又非“理”而何哉?
舉一可以反三,書中類此者,在在昭然,無俟枚舉。
是故,雪芹未嘗將“情”、“理”絶對化起來,敵對起來,勢不兩立起來。說《紅樓》是 一部“反理教”的書,豈其然耶?
孔孟等聖賢,出於治國安民的好心,把“情”倫理道德化了。雪芹則是:在倫理、社會關係 上,承認“理”是適可而必要的;而在獨處自便之境中,則將“情”詩化起來,藝術化起來 。兩者並不構成絶對矛盾衝突——甚且有時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情,即“天”是也。理,即“人”是也。情與理諧,是即“天人合一”的大道理——亦即中 華文化的最大特色與精髓所在。
——我的“思想方法”頗與雪芹有相近相通之處。是以我說我不喜歡把事理人情割裂兩截、 製造人為的對立的那種識見主張。
我們中華人至今日常生活用語從未廢棄“情理”一詞,相反,一直遵奉運用。寶玉不樂於高 冠禮服地賀喜吊喪的純“表演性”俗禮,是因其中已失真情,而絶不可以舉此以為“反理” 之證。寶玉不喜功名祿位,也衹因其間衹有官氣,而無真情——他特重者是一個“真”字。 性真情真,待人以真,對事以真……是以十分感慨於“假作真時真亦假”的俗世偽裝,作 姦取巧,利己害人。
我尊重雪芹,喜愛《紅樓》,全在於此。什麽“愛情悲劇”,什麽“婚姻不自由”……還 有“反封建”、“叛逆者”等等識見,那是另一回事,與在下的“思路與想法”,關係就很 小了。
詩曰:
後賢難議議前賢,“情”“理”相逢仇對煎。
細究中華文化史,天人合一否耶然?
不悔——知愧
我還是服膺曹子雪芹的話:“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八個字像是衹不過一兩層道理,其實 卻是千回百轉、回腸蕩氣的人生感嘆。不是不悔。若真的不悔,那愧又何來?其愧既又有餘 ,則其悔之深可想而知矣。然而,悔到底是個“馬後課”,比及知悔能悟,事情早已明日黃 花,成了“歷史”,故曰無益。俗話還常說“追悔莫及”。是以萬人能悔,雖是好事,畢竟 那萬人已然做成了至少一萬件錯事壞事了。嗚呼,豈不可悲,豈不可痛!
這麽說,其實還是一層最淺的常理。倘若細究起來,雪芹是個大智慧者,他那話含藴的內情 恐怕還深還厚得多。那“無益”,也許並不是頑固不化,執迷不悟,死不回頭;而是這種悔 者,本來絲毫沒做什麽錯事,倒是做極高尚極善美的事——可結果呢?做錯事壞事的萬人都 功成名就,位高祿厚,洋洋乎自得,而這個做好事的曹雪芹,卻落得“萬目睚眥,衆口嘲謗 ”,一生忍辱負垢,受盡了欺侮貶抑、誣陷傷害。雪芹之知悔而又曰無益,蓋深嗟人世之險 惡,天道之不公。把他那無比沉痛的話看淺了,讀錯了,則是更加可悲,更加可痛!
我常常為此而自己憂憤:世人待他太淺薄、太惡毒了。心裏十分難過。
衹因這麽一點癡念,我自己也走上了一條可愧可悔的狹路。
我不幸之至——當上了“紅學家”。
甲子(1984)那年,我作過一首《自詠》的自度麯,幸有存稿,其詞曰:
為芹脂誓把奇冤雪。不期然,過了這許多時節。交了些高人巨眼,見了 些魍魎蛇 蝎,會了些高山流水,受了些明槍暗鉞。天涯隔知己,海上生明月。憑着俺筆走竜,墨磨鐵 ;緑意涼,紅情熱。但提起狗續貂,魚混珠,總目眥裂!白麵書生,怎比那綉弓豪傑——也 自傢,壯懷激烈。君不見,歐公詞切。他解道:“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怎 不教人稱絶!除非是天柱折,地維闕;赤縣頽,黃河竭;風流歇,斯文滅——那時節呵,也 衹待把石頭一記,再鎸上青埂碣。
您看這支麯子,可不算短,該說是個大麯。它說了那半日,到底說個什麽?那中心焦聚,正 是個悔與不悔的問題。因為這實在合題對榫,我纔引錄於此,以見我這拙文,並非隨時就題 托寓,真是在自傢胸中,思量已久了。
這支麯子,分明說的就是一個悔,一個不悔。說悔,那語氣好像是受了那些魍魎蛇蝎的那麽 多的明槍暗鉞,可謂遍體鱗傷,若不當紅學家,何至如此?是則悔之之意存焉。說不悔 ,那語氣也不為不強了,為了給雪芹、脂硯洗雪奇冤,受了這等人的欺辱傷害又算得什麽? 倘 若因此而悔,一切都不值一哂了,也把雪芹的價值給拖下不少。我怎麽能改易初衷,嚮魍魎 蛇蝎投降呢?
所以,始終不悔,永遠不悔。
這一不悔,是永恆的。我將繼續承當一切明槍暗鉞的惠然垂顧。
歐公的那十四個字,見於他的小詞《玉樓春》。我以為,把它摘取來移贈雪芹,最是貼切不 過。雪芹是我中華最崇高最偉大的情癡,但他的小說(原著,不指一百二十回程高偽續本《 紅樓夢》)絶對不是為“風月”而作。他的情癡,已臻極處,應尊之為“情聖”纔更對。但 是,癡還是一個關鍵的字義。此癡,非本義“不慧”之謂,相反,那正是大慧若癡,如同大 智若愚之理。癡方能執著,方能鍥而不捨——方能無退,即不悔。
雪芹明示吾人: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其不悔之教,可謂至矣。
小說裏的賈寶玉是誰?有人說就是雪芹自己的化身幻影,有人說與雪芹無關,是張三李四的 “集中概括”。惟魯迅先生明言不諱,一曰賈寶玉的模特兒是曹雪芹,再曰雪芹是“整個兒 的進了小說”。我願意聽信魯迅先生的話,他不開玩笑,也不背教條。那麽,您看雪芹怎麽 寫寶玉?他為了蔣玉菡的事,為了馮紫英的事,為了齡官的事,為了金釧的事(還有隱在字裏 行間的某些人的事),遭到了一場幾乎致命的毒打,及至黛玉慰問他“你從此可都改了罷” ,他卻長嘆一聲,簡短地回答:“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
這聲音,也就是雪芹的回答別人勸他逼他放棄寫書的聲音。
他又何嘗悔,悔個什麽?因為他自知並沒有做壞事或做錯了事。
“風月”是表面。“這些人”也絶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即一類同型之人。一部《石頭 記》原計劃是寫一百零八名女子英豪——如《水滸》之寫一百零八條男子好漢。正所謂“ 紅一哭”、“萬豔同悲”,即是此義。
然則,他又悔個什麽呢?
雪芹的誕辰是首夏芒種節四月二十六日,他在書中用明筆暗墨巧妙記明,但世人不悟。我有 一首拙詩詠懷寫道是——
今日芹生日,蕭然舉世蒙。
壽君誰設盞?寫我自憐工。
萬口齊嘲玉,千秋一悼紅。
晴蕉猶冉冉,甄夢豈全空?
在萬口嘲謗、千夫所指的壓力下,他為了“悼紅”,毅然不悔。他是位不世出之異士奇才, 而無人正識,反遭誣謗。我們這些通常的大俗人,休言“望塵”兩字,可人傢為了那麽崇偉 的目標都能不悔,咱們又所悔何事?
無悔,不悔,難悔,也拒悔。
可是悔與愧常常相聯,如有不解之緣;揆其緣由,大抵因愧生悔,所悔即所愧,二者一也, 本不可分。反過來,能推衍出一句不悔即無愧嗎?這就是一個大問題,凡曰不悔者,必須想 想自己內心,有無愧懷?然後再言悔與不悔。
捫心自問,我做了紅學家,一面無愧,一面有愧。
無愧者,從40年代一開始,我就是衹知為了芹脂奇冤須雪,不知有他。那時是個青年學生, 寫了第一篇紅學文章,連“發表欲”都沒有,就壓置在紙堆中,自然更不懂發表了還有 “稿酬”。至於憑藉着這個冷門兼熱門的“學問”竟也可以升官發財,當上什麽“長”之類 ,還有公費旅遊的條件,可以到處用假頭銜去招搖撞騙……當然更不曾夢見。所以也沒有排 擠別人、打扮自己的意圖。很純潔,很天真。
在這一面,無愧。暗室無燈,也沒怕過會兒有鬼來報仇問罪。而且直到今天,還是如此。
然而,另一面則抱愧實深,想起來時,覺汗顔內疚。這就是:我自知並沒有充當紅學家的真 實的德才學識。如果在這一點上我不自揣量,那真是不知愧恥之尤了。
記得似乎是曹子建說過一番比喻:須有美人南威之色,方可以論姿容;須有寶劍竜淵之利, 纔堪以議斷割。每誦其言,輒生愧心。又聞《文心雕竜》著者劉彥和大師曾說:“夫麟鳳與 NFDBF雉懸絶,珠玉與礫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然魯臣以麟為NFDBF, 楚人以雉為鳳, 魏氏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形器易徵,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雪 芹是麟鳳珠玉,是竜淵南威——而我是個大俗人,大陋纔,大卑識,大祿蠹——我會有資格 來對雪芹說長道短嗎?
豈非笑談,豈非神話?
實實愧煞人也!
說到這一層,就須識得雪芹和他的書,具有幾個層次的巨大的悲劇性。一是雪芹這個人的遭 遇 的悲劇性,懷才淪落,不為世容。二是他的書的悲劇性,那是為了千紅萬豔同悲一哭的博大 思想襟懷,卻被偽續者篡改歪麯而成為一男一女、哥哥妹妹的“愛情不幸”、“姻緣未遂” , 才子佳人,被“小醜”撥亂破壞了的大俗套。三是此人此書的身後命運的悲劇性——第一流 大學者、高人卓識,不屑不肯來為之研討論著,卻把紅學的重任落到了像我這樣不學無 術之人的手中筆下,由白日青眸,而魯臣宋客……嗚呼,豈不愧哉,豈不悲哉!
知愧,知愧。這愧,是為了自勵自勉,努力提高與充實自己。竜淵南威,這輩子是無望了, 但還妄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所以這愧,並不由此而生悔。這道理是清白無誤的。
知愧,不悔,無“矛盾”可言。知愧是為了鼓舞自己不斷努力,使可愧者逐減,也為了與那 處心積慮擠抑於我的比賽“本錢”。不悔,是為了增強勇氣與體魄,以便抵擋那些與日俱增 的明槍暗鉞,承當傷害。兩者都是積極的。友人說我“競技狀態”總是良好。
但近來,不時傳來各地友好的關切的聲音,有的說:“讀過某刊,時有與您毫無干涉的事, 也會賊賊咕咕地捅一刀。”表示慨嘆。有的說:“請多珍重,一些不入耳的話,不必多往 心 裏去。”我着實感動,感激他們的不敢明言多言而又不忍不言的苦心密意。我拿什麽來報 答這些善良的心田呢?
可憐,沒有別的,還衹是四個平常的字:知愧,不悔。
魯迅先生當年也說過一段話,大意是:世界是大傢的,不是誰一個獨占獨霸的,我也要來逛 逛——“瀟灑”一回,咱有這權利。
我們中華漢字奧妙無窮,悔是“每”加上“心”。每加“日”為“晦”,加“雨”為“黴” ,這都讓人不起快感好感。那麽,悔的心情應是黯然低沉的了。但是,每加“文”為“敏 ”,加“NFDB7”為“毓”,卻是吉祥繁茂的境界。每加“木”為“梅”,加“水”為 “海”, 那就更是不黯淡不低沉。我是决意不悔的,但萬一有朝一日被逼得非寫“悔書”不可時,那 個“竪心”裏也會隱藏着木和水,衹覺寒香挺秀,浩蕩汪洋,還是光明磊落。紅學的本 來境界,即是如此。是以悔與不悔,總歸是如木長春,似水常流,不枯不涸,因為真紅學是 永恆的生命、無盡的時空。
詩曰:
問餘何悔悔如何,未比知慚抱愧多。
暗箭明槍能事盡,毫鋒硯影未消磨。
甲戌深秋,寫訖於燕都東臯。是年
為甲戌本之240周年,雪芹誕生之
270周年、逝世之230周年。
著書立說,其事最難,也原是一種大膽妄為、不自揣量的蠢事。有一學者,因我在《紅樓夢 新證》增訂本中批評了他,於是在各種會上說我那書“每一頁都有錯誤”。這也許是事實吧 。因我自幼失學,九歲上小學開蒙的洋課本已是“人刀尺,馬牛羊”了,《五經》《四書》 ,概乎未聞。長大了讀燕京大學的西語係,係裏是歐美教師,終日洋文不離口。此時撰《新 證》,“每一頁都有錯誤”,也不足為奇。
若在我自己看來,那書中有三處大錯——
一,講李煦的慘局,“……再下詔獄,辭連前總督赫壽……”,不懂“詔獄”一詞(奉 旨下刑部大獄),竟斷句為“再下詔,獄辭連……”,可謂欠通。
二,脂批過錄者將晴雯“夭風流”抄成了“一大風流”,未能覺察,誤解此乃原著佚文中的 情景。可笑。
三,講女詩人惲珠的《和大觀園蘭花詩》,不知此指另一部《紅樓》續書,與原著不相幹 連,說了些胡亂猜度之言。貽笑大方。
此為最應自責的,其他或有瑣末,均不如這三例嚴重。
1998年出版《周汝昌紅學精品集》時,本應好好修定一次,可是我自用的一部工作本,上面 記了許多記號的,藉與張傢口電視臺李金波君,無法討還,遂失去不少應改的機會(一是記 不清,二是目已近盲……)。其中第一章換去了舊文,新寫的這篇因要符合全書的體例,要 加人名、地名旁綫,我自己已不能做,故倩人幫助代加,復不及核,印出後方知誤將“附郭 縣”加了地名綫(附郭縣是附設在州府城內縣署,故曰“附郭縣”);又將“金升縣為府”也 改加成“金升縣”。還有些誤字未能校出。這些雖事出有因,仍是我該負責,且愧且歉。
又如《紅樓藝術》中將金釧誤成“玉”釧;原稿中“盤礴”(用《莊子》)被改成了“磅 礴”,等等。
新出的《文採風流第一人——曹雪芹傳》,也已校出了三四十處錯字。均無法嚮讀者分送 勘誤表。(出版傢愛面子,絶無肯附印勘誤的,此老規矩,今竟難行!)
我在這兒提到這些,有何意味?——就是為了表示我這册書也會出現類似的疏忽而病目無力 細加匡救了。但我仍希望本書“有幸”,像那些笑柄少些再少些。
還有一類,不能算“錯”,但也不符本意。例如拙文中有一處用了“夠奔”一語,印出來竟 被刪去了“夠”字。我是考究漢語文“聲律”的,用二字復詞時不能隨便改成單字。此蓋因 南方人不懂(夠奔,今在京劇中還時時可聞,麯藝亦習見也)。
一次我用“不可得兼”,印出來改成了“不可兼得”。《孟子》此語,不宜亂改——若照洋 語法分析:“得”是助詞,“兼”纔是動詞,即“不可兼獲”,也可以講成“得”作動詞, 以“兼”為“動名詞”。……總之,妄改成文古語,是不宜提倡的。
我在此默禱明祈:諸公保佑,別讓拙著總是“每一頁都有錯誤”!
詩曰:
得失雞蟲劇可憐,小人恩怨重於天。
掃除誣謗吾知過,檢討平生誤幾篇。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
|
|
自序 | 楔子 | 世間難事 | 水鄉之夢 | 時空境界--留戀自然 | 顧麯傢風 | 談情說愛 | 寫呈子·劫秧子·進頏子 | “水寨”奇遇記 | 災難與生途 | 少年書劍在津門 | 嚮學慕學 | 聰明第一與兩次失敗 | 舞文弄墨 | 燕園夢 | 可憐外語枉修行 | 苦學洋文為哪般 | 蜀道知難 | 教翻譯課 | 關起來的滋味 | 關起來的滋味 | 幹校驚雷 | 反二簧與獄神爺 | 光榮的記錄 | |
| 第 I [II] [II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