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类 春秋大義   》 第四章 黃老,老莊,申韓,誰是真道傢(一)樂毅是忠還是姦?      熊逸 Xiong Yi

  聽文天祥講愛情故事——海南人民的分裂運動或獨立運動——樂毅後人的故事
  現在我們該來談談前邊問到的第一個問題了:漢朝初年奉行“黃老之術”,難道其內容當真是我們心目中的道傢思想嗎?難道就真是先秦時代的老莊之道嗎?勒龐說:“詞語衹有變動不定的暫時含義,它隨着時代和民族的不同而不同”。那麽,進一步問個問題:如果儒非儒、道非道,它們的差異究竟是在什麽地方?又為什麽有了儒傢取代道傢的這次思想嬗變?
  前邊講過,讀書切莫以經解經,更不可刻舟求劍,如果我們真拿現在的《老子》和黃帝的什麽書來瞭解漢朝初年的無為之治和黃老之術,是很容易看錯事情的。
  先從文本來說,漢朝的《老子》有馬王堆帛書本可以參考,和如今的通行本字句差異不大,但分章大為不同,和戰國楚簡本則差異極大。從文本引出的另外一個問題是:《老子》裏邊不少話都很難理解,我們現在倒不必去費力不討好地去追求什麽“正解”,而僅要知道漢朝人到底是怎麽理解《老子》的。至於黃帝之書,近年也有考古發現——當然了,這些東西都衹是托名於黃帝罷了,不大可能是他老人傢(如果真有他老人傢的話)親自寫的。
  說到道傢思想,迎面而來的一個問題是:談道傢一般都是老莊並稱,為什麽在漢朝這時候卻通稱黃老呢?黃帝是怎麽變成道傢人物的?莊子卻又跑到哪裏去了?
  諸多問題,我們先從一個看似與此事毫無瓜葛的人物談起。
  這個人,就是樂毅。
  樂毅在中國是個傢喻戶曉的人物,他和管仲齊名,是諸葛亮的偶像。當年燕昭王高築黃金臺,高薪延攬外國人才,樂毅正是這些人才中的佼佼者。他為燕昭王帶兵攻打齊國,連下齊國七十餘城,戰功極其顯赫。
  齊國被打得衹剩下兩座城池了,可說來奇怪,樂毅統雄兵摧枯拉朽,七十多座城池都順利拿下了,怎麽偏偏剩下兩座拿不下來呢?——這是歷史上一個著名的問題,個中原委,如果拋開嚴謹的歷史考據的話,那麽,用黃老思想可以解釋,用儒傢思想也可以解釋,比如,一度很流行的解釋大約當屬蘇軾的《樂毅論》,說樂毅要以仁義感化齊國民衆……從中進一步推想,樂將軍既可能是滿腔儒者胸懷,也可能是一肚子黃老權謀。直到清代,崔述起而辯駁,以紮實的考據斥蘇軾之非,樂毅的包袱這纔算是卸了,“自然而然地”剩兩座城池沒拿下來。i按照《史記》的說法,正在這個時候,燕昭王去世,太子即位,是為燕惠王。這對齊國的殘餘勢力來說稱得上是個鹹魚翻身的機會,於是,齊國田單派人施展反間計,使燕惠王撤換了樂毅,後來就有了那場著名的火牛陣,田單隨後一鼓作氣地光復齊國。而樂毅呢,見燕惠王詔自己回國,擔心回去沒有好果子吃,幹脆半路一拐彎,跑到趙國去了。
  有人可能會駡樂毅:“怎麽一點兒委屈都受不了呀,就算祖國母親真的冤枉你了,你也不應該叛國而去呀!”
  ——但事實是,人傢樂毅本來就是趙國人,趙國纔是他的祖國呢。如果再往他的祖輩追溯一下的話,應該算是魏國人。
  沒有了樂毅的燕國軍隊被田單打得大敗,燕惠王這時候又後悔又生氣,還擔心樂毅銜恨而去,趁燕國新敗之機再帶領趙國軍隊來個趁火打劫,那樣的話,跟頭可就栽得太大了!燕惠王想來想去:不行,我得拿話將住樂毅!
  於是,燕惠王寫了封信,派人到趙國送給樂毅,信上說:“老樂,我纔即位沒多久,政治經驗還不夠,偏聽了左右的鬍話,有點兒對不住你。可我拍胸脯說,我對你可絶對沒有壞心。你再好好想想,當初我老爹對你可夠意思,你現在自己跑到趙國去了,給自己打算得倒真不壞,可你對得起我那死去的老爹麽!”
  看燕惠王的意思,是想讓樂毅回去,至少也要讓他念念燕昭王的好處——到底樂毅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名將,不能為自己所用已經是天大的損失,真要是再為外國效力跟自己作對,那燕國可有吃不了兜着走的時候!
  但樂毅就是不回去,他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長信派人送交燕惠王,信裏先是詳細講述了當初如何被燕昭王重用,如何為燕國立下汗馬功勞,然後說道:“我聽說賢明的君王功業成就之後而不被荒廢,名字便會被著錄於《春秋》之上;有遠見的士人聲譽建立之後而能一直保持下去,就會得到後世的稱贊。先王(燕昭王)的功績是足夠輝煌的了,在他死後,他的政策也延續了下來,看來他是足以為萬世楷模了。”——樂毅最後的話怎麽聽都像是反話,應該是在諷刺燕惠王的不肖,纔即位就把爸爸的功業給毀於一旦了。樂毅緊接着說了一句名言:“我聽說‘能把頭兒開好的人不一定也能把尾收好。’(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我們常用的成語“善始善終”就是這麽來的。樂毅舉伍子胥的例子,說伍子胥被吳王闔廬聘為高參,為吳國立下蓋世功勞,可等闔廬死了,闔廬的兒子夫差即位了,他不明白伍子胥的本領和功業,所以逼他自殺而毫不後悔,伍子胥也不明白父子兩代國君氣量大有不同,所以都沉到江裏了卻還在倔着脾氣。
  樂毅把話說到這兒,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了,他是在說:“我現在就處在伍子胥的位子上,你爸爸就是闔廬,你就是夫差,我在你爸爸手下就是建功立業的大將,可落到你手裏就很可能小命不保。”燕惠王肯定看得懂樂毅的意思,不知心裏得怎麽生氣呢。
  樂毅接着說:我心中的上策是,既為國君效了力,自己也能平安無事。可如果我遭到誹謗,敗壞了先王的名譽,這可是我最為憂慮的事情。至於冒着不測之風險,靠僥幸來牟利,這就是道義上說不過去的了。
  ——樂毅這番話還是比較含蓄,如果挑明了說,大意就是:有了伍子胥的前車之鑒,我可不打算有樣學樣。我的人生觀是:我很願意為君王效力,但結果得是雙贏——君王得好處,我也得好處,至少也要君王得好處而我沒壞處。我能打仗這不假,可要讓我英雄流血又流淚,這我可不幹!
  樂毅接下來又有名言要貢獻給大傢了:“我聽說古代的君子,絶交的時候不數落對方的不是;忠臣離開祖國,就算受了冤枉也不洗刷自己的名聲。(古之君子,交絶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我樂毅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自然明白這些道理。那麽,我之所以還是要給您寫這封信,是怕您聽信了左右的讒言,繼續對我誤會下去。”
  ——也許真是這封信的作用,樂毅和燕惠王雖然“絶交”了,但還算沒把臉皮徹底撕破。樂毅繼續留在了趙國,而燕惠王則善待樂毅留在燕國的傢人,封樂毅的兒子樂間為昌國君,後來樂毅也常回傢看看,往來於燕趙之間,燕國和趙國都以客卿相待,樂毅最後則是死在了趙國。
  樂毅的態度非常耐人尋味,他的信裏雖然又說君子、又說忠臣,可要以後世的眼光看來,別說忠臣,他可比姦臣都姦!而且,這裏還有一問:樂毅說“忠臣離開祖國,就算受了冤枉也不洗刷自己的名聲”,可見這是當時流行的一句格言,能夠代表當時人們的普遍認識(至少也是有一定代表性的思想認識),可我們再以後世的眼光關照一下,卻衹覺得不是滋味:既然是忠臣,哪能受了委屈就隨便離開祖國呢?就算被冤死也得心甘情願地受死纔是呀,說不定哪天皇帝明白過來了,或者繼任的皇帝明白過來了,還有平反昭雪的機會。反正,世上沒有不是的父母,也沒有不是的皇帝,皇帝辦的錯事那都是因為受了姦臣的蒙蔽,罪在姦臣而不在皇帝。樂毅雖然以忠臣自命,但顯然不是一個忠臣。——原因何在呢?前文講過:封建時代的“忠”和專製時代的“忠”並不是同樣的意思呀。
  前文講過的話題這裏再藉着樂毅來多談一談。說到盡忠死節,人們往往將之歸於孔孟之道的儒傢教育成果,其實孔孟思想裏根本沒有這套觀念。當年,文天祥在元大都的監獄裏寫下了千古傳唱的《正氣歌》,其中有“三綱實係命,道義之為根”,所謂“三綱”,這纔是漢代以後兩千年專製歷史上的所謂儒傢正統思想,是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是董仲舒提出來的,別怪到孔孟頭上。
  孔子確實也講過“忠”,見於《論語》的,摘錄典型的幾條,比如: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論語·學而》)】
  曾子這裏的“忠”,明顯是說為人辦事有沒有盡到責任。比如說,領導派你給加西亞送信去,你半途不能偷姦耍滑;衹要你認認真真地把事情辦圓滿了,那就是“忠”了。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
  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論語·為政》)】
  權力人物季康子嚮孔子詢問:“我想使人民嚴肅恭敬、認真辦事、勤勉努力,該怎麽做纔好呢?”
  孔子回答說:“你能做到莊重嚴肅地對待人傢,人傢自然也就對你恭敬;你能做到敬老愛幼,人傢自然會對你的政令盡心竭力去執行;你能把好人提拔起來,把能力不足的人培養成纔,人傢自然會勤勉努力。”
  這裏的“忠”依然是認真辦事、盡心竭力的意思,而且,孔子提出的“忠”是相對的:領導“孝慈”,人民纔“忠”。也就是說,這個“忠”可絶對不是主子說什麽就是什麽,不是無條件的。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
  魯定公問孔子:“君主使用臣子,臣子侍奉君主,各應如何纔好?”
  孔子回答說:“君主使用臣子要合乎禮的規範,臣子侍奉君主要認真負責。”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
  子曰:“忠矣。”
  曰:“仁矣乎?”
  曰:“未知,焉得仁?”(《論語·公冶長》)】
  子張問孔子:“令尹子文三次做令尹的官,也沒見他有什麽高興的表情,三次被罷官,也沒見他面露怨恨。每次罷官的時候,他都會把交接工作搞好。您說這人怎麽樣?”
  孔子說:“算得上‘忠’了。”
  子張問:“那他算得上‘仁’嗎?”
  孔子說:“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過,他還算不上‘仁’吧?”
  ——看來在孔子那裏,“仁”是最高的標準,“忠”比“仁”低着一頭。而且,無論如何,這個“忠”也沒有後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那個意思,用現在的話說,無非衹是敬業盡責罷了。更要緊的是,“忠”並非臣子單方面的付出,“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相反,如果君使臣不以禮,那麽臣事君也就自然沒必要去忠。
  再來回顧一下樂毅的人生觀:“我很願意為君王效力,但結果得是雙贏——君王得好處,我也得好處,至少也要君王得好處而我沒壞處,我能打仗這不假,可要讓我英雄流血又流淚,這我可不幹!”樂毅眼裏的君臣關係更像是雇主和雇員的關係,如果我們拿專製時代裏君臣關係幾乎等同於主人和狗的關係的那種標準來衡量先秦人物們,那衹能覺得滿大街都是姦臣了,就連孔孟也不例外。
  但我們得承認的是,這種“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關係纔合乎人之常情,畢竟沒有幾個人是天生的賤骨頭,任憑別人怎麽打你、駡你、侮辱你,你還能始終不二地效忠到底,甚至在這種受虐的過程中還能品味出自我犧牲的偉大快感。人總是本能地尋求公平的,而公平,在可敬的羅爾斯那裏,等同於正義。如果我們把問題放到這個高度來看的話,反過來一想:無條件的效忠竟然是不正義的!在兩千年的專製社會裏,這種不正義的行為竟然成了官方宣傳下的最最高尚的道德品質。如果這個專製時代的標準對封建時代也有追溯力的話,那麽,伍子胥就是個不可原諒的大壞蛋了——楚王殺光你全家那又如何,再怎麽着你也不能叛國呀,更不能帶着外國兵殺回祖國復仇呀!
  有那麽多的人至今還站在伍子胥的一邊,我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生氣,嗯,站在伍子胥的一邊不就等於站在小山智麗的一邊嗎?
  那麽,我們說這種“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關係纔合乎人之常情,也許合乎的是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人的“人之常情”吧,或者說,這是符合人類的天性的,而要求單方面無條件的效忠卻違背人性,所以纔需要有力的宣傳手段來給國民們灌輸這種思想,使之變成人們心中的“常識”。
  人性畢竟是根深蒂固的東西,其實,我們再來仔細看看文天祥,他的思想裏邊也並非十成十地灌滿了“三綱實係命”。——在南宋政權大廈將傾的當口,文天祥被任命為右丞相。他雖然始終主戰,但太皇太後决定投降,他也反抗不得。據《宋稗類鈔》,在赴元軍大營談判之前,文天祥召集幕僚議事,其間他給大傢講了一個故事:“有個叫劉玉川的人,和一個妓女發生了驚天動地的愛情,兩個人山盟海誓,情比金堅。戀愛中的妓女再也不去接客了,全心全意地侍奉情郎劉玉川。不久之後,劉玉川金榜題名,被授予了官職,這就要赴任去。那個妓女自然為情郎高興,一心追隨,劉玉川也答應了她要帶她一同赴任。可劉玉川嘴裏這麽說,心中卻暗有打算,他巧做安排,用毒酒置妓女於死地,然後獨自上任去了。——各位,你們應該不會拿劉玉川當榜樣吧?”
  文丞相這個故事說得極好,拿這個故事來比喻臣節,其中暗示的是:君臣關係近似於男女之間兩情相悅,衹有雙方都瞧對方順眼,這才能走到一起,然後,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關係是相互的。如果人傢對你投之以瓊瑤,你對人傢報之以毒藥,那就太喪心病狂了。
  可是,如果人傢對你投之以毒藥,你還應不應該對人傢照樣報之以瓊瑤呢?這文天祥就沒有說了。
  有人可能會說:“即便拋開忠君不談,人傢文丞相那到底也是愛國呀!為了祖國的主權完整,為了領土不受侵犯,這種愛國情懷可比忠君偉大得多!”
  ——文天祥的“忠君”確曾受過質疑:宋朝皇帝都已經作了俘虜了,甚至公開勸說文天祥投降蒙元,但文天祥拒不從命。蒙元將領問他:“你不聽你們皇帝的話,自己還跑去另立皇帝,你能算忠臣麽?”
  文天祥的回答是:“我的皇帝已經作了俘虜,這種時候,社稷為重,君為輕,我另立皇帝,為的是宗廟社稷,所以我當然是忠臣!”ii
  文天祥這裏談到了孟子的名言,把社稷擺在了皇帝的前面,後來的於謙在北京保衛戰的時候也是這麽做的,不然的話,面對一個做了俘虜的明英宗,難道還舉國投降了不成?但是,無論是文天祥還是於謙,他們心中的“社稷”卻絶對不是現代“國傢”的概念,而是趙宋私天下和朱明私天下的概念,這從文天祥把“宗廟”和“社稷”一起來說就可以看得出來了——但我們要留心的是,這裏的“社稷”已經被偷換概念了,不是孟子當初所謂的那個“社稷”了。如果追溯到春秋以前,宗廟和社稷是“趙傢村”全村共同的,而在秦漢以後的專製社會裏,宗廟和社稷雖然還是原來的名稱,但實質內容卻早就變了,變成皇帝這一戶人傢的私傢宗廟和社稷了。所以,對於這時候的文天祥來說,並不是國傢主權高於趙宋皇帝,而是整個趙姓傢族的統治合法性和江山所有權高於某一位特定的趙姓皇帝。
  別把古人想得那麽現代,古代知識分子確實有很多都是“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但主權與領土神聖不可侵犯雲雲可都是非常現代的觀念呀。
  文天祥的例子講了講主權,順便就再來講講領土。現代人講到國傢領土,理所當然認為那是寸土必爭、一寸山河也不該放棄的,可古人卻沒有這種觀念,在他們看來,值錢的地盤當然該要,可不值錢的地盤大可以放棄,一切都是以利益為導嚮的。當然,找理由的時候有時還是要拿官方學術經典來做文章的。
  舉個小例子:漢元帝的時候,海南島土著又造反了,朝廷很是頭疼。說起來,海南島原本不是漢朝的地盤,直到漢武帝的時候纔給擴張進來,可民風強悍的海南島人民堅决不作“漢姦順民”,屢屢殺掉漢朝政府派去的官員,公然造反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如果我們以現代眼光來看,這些海南人分明屬於妄圖製造分裂的壞分子,應該嚴厲製裁;可是,從當時的歷史背景來看,這些“壞分子”未嘗不是爭取民族獨立解放的英雄。
  漢元帝煩透了:這大老遠的,要不要派軍隊去鎮壓啊?
  這時候,有個叫賈捐之的儒傢知識分子建議說:“照我看,海南島那破地方咱們就別要了。”
  ——我們現在很難想像一個國傢大臣會堂而皇之地提出這種建議吧?漢元帝還不三下五除二砍了他的腦袋!
  可漢元帝不但沒生氣,還一本正經地問他:“你這意見在典籍當中可有什麽依據沒?”
  ——漢元帝的這個問題也夠讓我們現代人吃驚的,難道說,如果真在書上有依據,就當真把這麽一大片國土放棄了不成?
  賈捐之的回答是一篇斐然長文,《漢書》有錄,《資治通鑒》也有節選,大意是說:“當然是有依據的。堯舜禹這三位都是超級大聖王,可從《尚書·禹貢》載明的疆域來看,他們的地盤還遠沒咱們現在大呢。聖王們對遠方夷狄的態度是:如果他們自願前來歸順,那就收留他們,如果不來歸順,那也不勉強。秦始皇不學堯舜禹的榜樣,專門開疆拓土,結果搞得偌大個秦帝國很快就土崩瓦解。咱們現在呢,海南島乃是化外之地,犯不上立什麽郡縣。我的意見是:在現在的疆域裏,凡是不和我們華夏文明相類的地方,凡是《尚書·禹貢》和《春秋》裏沒有記載的地方,咱們幹脆都不要了,您就下命令吧,把這些地方的政府機關全部裁撤,官員全部撤回。”iii
  ——咱們現代人肯定少不了駡賈捐之是漢姦、賣國賊的,一口氣駡到他祖宗八代,可是,駡祖宗的時候千萬要記住,這位賈捐之的祖爺爺就是賈誼。^_^
  無論如何,在漢元帝當時,賈捐之的意見還真是個正經的意見,更要命的是,漢元帝居然采納了他的意見,海南島就這麽不要了。——這種事不單漢朝有,其他時候也有,比如我在《孟子他說》第一册裏邊提到朱元璋開過一張“不徵之國”的單子,中心思想是“大財主不搶????鹼地”;這種事情不單中國有,外國也有,羅馬的奧古斯都皇帝在去世的時候,“元老院公開宣讀了他的遺囑。他作為一項寶貴遺産留給他後來的繼承人的是,建議他們永遠衹求保守住似乎是大自然為羅馬劃定的戰綫和疆界之內的那一片土地:西至大西洋邊;北至萊茵河和多瑙河;東至幼發拉底河;南邊則直到拉伯和非洲的沙漠地帶。”而在能徵慣戰的圖拉真皇帝之後,“哈德良繼位後的第一件事是放棄圖拉真在東部占領的一切土地。他讓帕提亞人重新選舉了自己的獨立自主的君王,從亞美尼亞、美索不達米亞和亞述諸省撤回了羅馬派去的駐軍;同時,按照奧古斯都的設想,再次定以幼發拉底河作為帝國的邊界。”iv
  我們甚至可以在古羅馬的這段歷史上看到和儒傢思想所鼓吹的感化型仁政異麯同工的地方:“羅馬的名字在地球最邊遠地區的民族中也受到了極大的尊敬。最兇悍的野蠻人也常把他們自己之間的爭端提請羅馬皇帝裁决;據當時的歷史學家記載,他們還看到,有一些外國使臣以作為羅馬子民為榮,曾自己提出願意歸順,卻遭到了拒絶。”更有意思的是,十九世紀的法國人埃蒂耶納·卡貝,這位被馬剋思譽為“最有聲望然而也最膚淺的共産主義代表人物”,在他虛構的《伊加利亞旅行記》當中把他心目中的那個烏托邦共和國的對外政策居然也作了類似的描述:“……還定下一條重要原則,那就是:盡可能不去干涉鄰國的事務,讓他們自己去處理自己的事情,不要企圖加速共産制度在各個國傢的建立,而是相信衹要這種制度在伊加利亞試驗十分成功,就能對所有其他民族都有好處;反過來,要是別的國傢急急忙忙地試驗,試驗效果又不好的話,反而會對伊加利亞的試驗不利。……我們並不去鼓勵鄰國加速他們的步伐,恰恰相反,我們甚至還會運用我們的影響來勸說鄰國首腦稍微節制一下他們的熱情。……我們的影響是巨大的,因為我們從來不企圖徵服任何國傢,我們甚至不願意接受一個位於我們國境之內的小小的民族要求與我們合併的建議。後來是因為他們在很多年裏一再地請求,而且其他的鄰國也主動地表示了同意之後,我們纔滿足了他們的願望,但同時又聲明我們絶不再答應類似的合併。”v——看來卡貝並不像我們熟悉的那些前輩們滿懷拯救世界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偉大情懷,他的烏托邦倒更像是儒傢風格的共産主義,贊同和平演變而非輸出革命。這種種的事例常常讓我睏惑,嗯,好比說,在那個完全沒有孝道傳統的西方世界裏,難道不孝兒孫的比例真比我們中國要多嗎?至於其他……
  還是趕緊把話題拉回到樂毅身上好了。
  樂毅不是已經在前文裏死掉了麽?——不錯,可咱們還得接茬兒說說他的後人。《史記·樂毅列傳》繼續講道:樂毅的兒子樂間被燕惠王封為昌國君,在燕國一住就是三十年。後來,燕王喜聽信了宰相慄腹的主意,打算攻打趙國,於是來嚮樂間詢問意見。樂間一來是將門虎子,二來老傢就在趙國,確實是有發言權的。樂間說:“趙國是個‘四戰之地’,四面八方都是強敵,毫無天險可守,國傢經常打仗,老百姓都是戰爭高手,咱們可別去招惹人傢!”
  忠言一貫逆耳,燕王喜執意要戰,誰也阻攔不了。燕國和趙國在地理上距離很近,大體來說,燕國就是現在的北京一帶,趙國就是現在的河北邯鄲一帶。趙國很快迎戰,領兵的統率就是大名鼎鼎的廉頗。
  廉頗出徵,燕國理所當然地吃了敗仗,慄腹和另一位高級將領樂乘作了趙國的俘虜。(《戰國策》說,樂乘是趙國的將軍。)vi這位樂乘是樂間的同宗,兩人的關係看來很近,樂間聽說樂乘被捕,幹脆就跑到趙國去了。燕王喜這時候纔後悔沒聽樂間的話,又聽說樂間跑到趙國去了,心裏越發不是滋味,於是寫了一封信,派人送給樂間——真仿佛歷史在重演啊。
  燕王喜在信上說:“商紂王的時候,大賢人箕子屢屢進諫,不被紂王采納,可他還是繼續勸諫,期望哪天老天爺開眼,能讓紂王聽自己一次;商容更慘,不但不被信用,還屢屢遭到侮辱,可即便這樣,他仍然希望紂王能夠變好。後來國傢越來越亂,人心渙散,監獄裏的囚犯全跑出來了,局面實在無法收拾了,箕子和商容這纔放棄了勸諫,雙雙隱退。你瞧瞧,雖然商紂王是個頭號暴君,可箕子和商容卻不失忠聖之名。為什麽呢,因為他們是在發現商紂王實在無可就藥、國事實在不可為之後纔不得不放棄了勸諫的。現在呢,我雖然算不上個好領導,可我比商紂王總要強上一些吧?燕國雖然也有些紛亂,可總比商紂王那時候的世道強上一些吧?你的忠言就算一點兒都沒被我認真聽過,可你在燕國也不至於會有箕子和商容那種遭遇吧?我覺得你就這麽離開燕國了,可不大厚道呀!”
  這封信說得倒也有些道理,另外,《史記》裏記載的信件內容雖然衹有這短短一段,可《戰國策》裏卻是一封長信,言辭懇切,足以和燕惠王緻樂毅的那封信相提並論了。但樂間和樂乘就是不原諒燕王喜,說什麽也不回去,賴在趙國不走了。趙國對他們也不錯,封俘虜樂乘為武襄君。(《史記·樂毅列傳》)
  到了第二年,風水輪流轉,輪到趙國攻打燕國了,領軍大將除了廉頗之外,還有一位就是樂乘。趙國軍隊包圍了燕國的首都,燕國以重禮求和,趙國這纔退兵。
  又過了五年,趙孝成王去世,趙悼襄王想以樂乘來代替廉頗。廉頗不幹了,打跑了樂乘,自己也跑到魏國去了。又過了十六年,趙國就被秦國給滅掉了。
  說到這裏,肯定有不大理解:“廉頗這是怎麽了?!在《將相和》裏邊他可不是這樣的呀,怎麽領導一撤他的權力,他居然造反了,居然還叛逃了!”
  ——這還真是個問題。的確,我們小時候都學過《將相和》這篇文章,可小孩子那麽學倒也罷了,長大以後眼光就得變一變了。
  我查了一下近年小學六年級的某份語文教案,對這一課的授課計劃裏有這麽一條:“激趣導入,板書課題。課前同學們齊唱《黃河頌》。聽到同學們雄壯有力、氣壯山河的歌聲,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歷史上無數可歌可泣的愛國故事。今天,我們要學的新課《將相和》,就是一個流傳千百年的動人故事。”歸納中心思想是:“本文通過記述將相由和到不和又到和好的故事,表現了藺相如不畏強暴、機智勇敢的精神,以國傢利益為重,顧大局、識大體的高尚品質;表現了廉頗以國傢利益為重,勇於改過的精神,贊揚了將相愛國的好品質。”
  現在我們應該知道了,這種說法犯了兩個錯誤:一是斷章取義,二是拿現代觀念套在古人身上。我們如果查到《史記》“將相和”這段內容的原文,往後繼續看去,就會看到多年之後趙國新任領導人要以樂乘來取代廉頗的位置,廉頗不幹了,火拼樂乘——《廉頗藺相如列傳》的原文說:“廉頗怒,攻樂乘,樂乘走”,《樂毅列傳》的原文說“廉頗攻樂乘”,用的都是一個“攻”字,看來還不是單挑,而是大規模武裝械鬥。
  廉頗犯了這麽大的事,就逃到魏國去了,可在魏國一直鬱鬱不得志,後來趙國想要迎回廉頗,遂有了“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故事,再後來,楚國悄悄把廉頗聘走,老將軍便在楚國為將。——把上下文全部聯繫起來看,會發現,當初將、相之所以能“和”,少不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條件:趙王重用他們。
  這就好像現代公司裏的人事關係一樣,兩位高管鬧了矛盾,但總裁對他們都不錯,結果一位高管思想覺悟更高,認識到衹有團结合作,才能把公司搞好,這種態度感動了另一位高管。這種精神我們可以稱之為“忠”,但在這個“忠”是前文所講的先秦觀念的“忠”,並不是像後世觀念那樣要麽對君主無條件效忠,要麽對國傢無條件效忠。相反,這種“忠”是有條件的,更像是職業經理人的職業操守,或者就像郎鹹平經常挂在嘴邊的那個信托責任。而當“忠”的前提條件消失了之後,“忠”的行為也就順理成章地可以不復存在了。
  有人可能會責怪廉頗:“就算趙國領導人和趙國政府對不起你,你也不應該叛國而去呀!”
  ——這還是拿現代觀念來套古人。
  有些事情並不像看上去那樣是“不言而喻”的——對於這個問題前邊已經散亂地埋下了一些種子,現在就來多花一些篇幅吧——我們先試着剝離出來到底什麽纔是“國”……
  註釋:
  i 詳見[清]崔述《尚友堂文集》“書蘇子瞻樂毅論後”。崔述認為蘇軾說法的來由濫觴於夏侯玄。夏侯玄也寫過一篇《樂毅論》,這文章被王羲之抄了一份,所以在書法界享有盛名。崔述顯然看不慣蘇軾的學風,開頭便抨擊說:“蘇子瞻以縱橫權術之學,發為文章,言多不衷於理,故所作諸論皆以強詞私意譏議古人得失。然不過見之偏而已,未有如《樂毅論》考據之不詳也。”想想崔述以辨偽知名,蘇軾卻是以文辭行世,這就是學者和文人的差異吧(偏巧朱熹也不喜歡蘇軾)。這段故事,倒可以聯繫崔述下文之“以己度人”雲雲。
  ii [宋]文天祥《文信國公紀年錄》:“當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吾別立君,為宗廟社稷計,所以為忠也。”——文天祥的《指南錄後序》曾被選入中學課本,入選的時候刪了一段,而這段恰好是很適合說明當前問題的,補錄如下:“嗚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為?所求乎為臣,主辱,臣死有餘僇;所求乎為子,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而死有餘責。將請罪於君,君不許,請罪於母,母不許,請罪於先人之墓。生無以救國難,死猶為厲鬼以擊賊,義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修我戈矛,從王於師,以為前驅,雪九廟之恥,復高祖之業,所謂“誓不與賊俱生”,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後已”,亦義也。嗟夫,若予者,將無往而不得死所矣!嚮也,使予委骨於草莽,予雖浩然無所愧怍,然微以自文於君親;君親其謂予何!誠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見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復何憾哉!復何憾哉!”
  iii 《漢書·嚴硃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捐之對曰:‘……臣愚以為非冠帶之國,《禹貢》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無以為。願遂棄珠厓,專用恤關東為憂。……’”
  另見《漢書·元帝紀》:“珠厓郡山南縣反,博謀群臣。待詔賈捐之以為宜棄珠厓,救民饑饉。乃罷珠厓。”
  iv [英]愛德華·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黃宜思、黃雨石/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版)
  v 詳見[法]埃蒂耶納·卡貝:《伊加利亞旅行記》(李雄飛/譯,餘航/校,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版)
  vi 《史記》對這件事的記載有些小小的自相矛盾的地方。
  《史記·樂毅列傳》:樂閑居燕三十餘年,燕王喜用其相慄腹之計,欲攻趙,而問昌國君樂閑。樂閑曰:“趙,四戰之國也,其民習兵,伐之不可。”燕王不聽,遂伐趙。趙使廉頗擊之,大破慄腹之軍於鄗,禽慄腹﹑樂乘。樂乘者,樂閑之宗也。於是樂閑奔趙,趙遂圍燕。燕重割地以與趙和,趙乃解而去。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自邯鄲圍解五年,而燕用慄腹之謀,曰“趙壯者盡於長平,其孤未壯”,舉兵擊趙。趙使廉頗將,擊,大破燕軍於鄗,殺慄腹,遂圍燕。燕割五城請和,乃聽之。
  《史記·燕召公世傢》:今王喜四年,秦昭王卒。燕王命相慄腹約歡趙,以五百金為趙王酒。還報燕王曰:“趙王壯者皆死長平,其孤未壯,可伐也。”王召昌國君樂閑問之。對曰:“趙四戰之國,其民習兵,不可伐。”王曰:“吾以五而伐一。”對曰:“不可。”燕王怒,髃臣皆以為可。卒起二軍,車二千乘,慄腹將而攻鄗,卿秦攻代。唯獨大夫將渠謂燕王曰:“與人通關約交,以五百金飲人之王,使者報而反攻之,不祥,兵無成功。”燕王不聽,自將偏軍隨之。將渠引燕王綬止之曰:“王必無自往,往無成功。”王嚺之以足。將渠泣曰:“臣非以自為,為王也!”燕軍至宋子,趙使廉頗將,擊破慄腹於鄗。[樂乘]破卿秦[樂乘]於代。樂閑奔趙。廉頗逐之五百餘裏,圍其國。燕人請和,趙人不許,必令將渠處和。燕相將渠以處和。趙聽將渠,解燕圍。
  《史記·趙世傢》:十五年,以尉文封相國廉頗為信平君。燕王令丞相慄腹約驩,以五百金為趙王酒,還歸,報燕王曰:“趙氏壯者皆死長平,其孤未壯,可伐也。”王召昌國君樂閑而問之。對曰:“趙,四戰之國也,其民習兵,伐之不可。”王曰:“吾以觽伐寡,二而伐一,可乎?”對曰:“不可。”王曰:“吾即以五而伐一,可乎?”對曰:“不可。”燕王大怒。髃臣皆以為可。燕卒起二軍,車二千乘,慄腹將而攻鄗,卿秦將而攻代。廉頗為趙將,破殺慄腹,虜卿秦﹑樂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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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自序
引子之一:新問題常是老問題(一)“詆嶽飛而推崇秦檜也”
(二)五十年前哈耶剋(三)我們今日還不配讀經
(四)祭孔.文天祥(五)義和團.誰還記得陳天華
(六)馬剋思論太平天國(七)恩格斯論“911”
引子之二:事實問題還是邏輯問題引子之三:在詩歌的標簽之外
第一章 殺人無罪,報仇有理 (一)徐元慶謀殺案(二)梁悅謀殺案:韓愈的法律難題
(三)以德報怨,以直報怨,以過分報怨(四)“漢時以經義斷事”
第二章 一經三傳:哲學、歷史、還是政治?(一)“三傳”小史(二)作為官方政治學的“春秋大義”
(三)原心定罪:同罪不同罰(四)官員私鬥
(五)查案不難,判案纔難(六)趙傢村的愛國主義
(七)江山可以送人嗎?(八)三綱實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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