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宋代理學三書隨劄   》 (四)質與量      錢穆 Qian Mu

  餘嘗論質世界與能世界之分別。即在質世界中,亦復有質與量之分別。某年餘曾偕友遊西湖,一晨,餘兩人特赴竜井購茶,指名雨前。茶肆主人出示一雨前價單,高下不等。餘等問,同一雨前,何有此多價。茶肆主人云:茶須品,始知其不同。君等幸試一品,如何。因烹各級茶五六種,餘等一一試嘗,始知茶味。乃選購數種以歸,餘於是始知品茶。
  茶有品,人亦有品,有高下之別。班固《漢書?古今人表》,分人為上中下三級,每級又各分上中下,共九級。此非熟讀史書則不易知班固此表之意。今人一慕西化,謂人皆平等。西方選舉得票多則勝,惟論量,不問質。此乃一種商業習慣,惟求多銷,贏利為主,亦以量為重。
  中國社會惟重質,即工業亦然。百工皆由官設俸,世襲其業。不求多産,僅求保持其品質。而父子孫曾,世代相傳,耳濡目染,畢生習此,藝乃益精。因此凡工業成品,皆得為藝術品,為其他民族所莫及。如紡織,如陶瓷,無不皆然。
  品之高,必求之其質。若惟求量,則品難兼顧。濂溪《通書》繼《志學》章有《順化》章,言:“天道行而萬物順,聖德修而萬民化。”天道即由其本質。不順乎茶之質,又何有茶味之美。不順乎人之性,又何由有聖德之成。加以外力,僅能使之多産。産多而質灕,則其美味將日減。商人尚利務多産,而茶質變。麟鳳龜竜稱四靈,苟使近代生物學家憑科學發明,務求四者之多産,則亦恐將日失其靈矣。近代科學能創電腦,但不能使其腦同具人心之靈。能製機器人,但不能使機器人亦為聖賢。濂溪謂:“大順大化,不見其跡,莫知其然之謂神。”順乎自然而待其化,則必經悠久之時間,此即天道。而質世界可進為能世界,此亦不見其跡,莫知其然之神化也。夫豈由人之所欲力之所創而能緻。
  濂溪《通書》繼《順化》章有《治》章,謂治天下在乎“純其心而已矣”。純即不雜,能不雜以利欲之念,則一切自然,順而化,乃自躋於聖德。純己心始能純人心,人心純而天下平。此濂溪《太極圖說》所以有主靜立人極之說也。濂溪《順化》章又曰:“天下之衆,本在一人。道豈遠乎哉?術豈多乎哉?”故一人之明德,而可明之於天下。凡此皆有甚深妙義,貴善讀者之自體而自會之。
  《通書》有《聖學》章,謂:“聖學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此章濂溪之所謂一,實即天,即性,即太極,亦即《通書》首章之所謂誠。天則萬物一太極,性則物物一太極也。故一之學,即性天之學。而曰一者無欲。一於性,一於天,斯即無欲矣。《誠》之章亦言:“誠者,靜無而動有。”方其靜,僅一存在而已。惟此一存在,無而能靜,虛而能動。《中庸》曰:“自誠明”,性也。心無欲,則虛而自明。所明者其性,其天,其誠。萬物存在,同此一天,一性,一誠。故曰:“明則通。”明非謂知識,知識逐於物,知於此,不通於彼。明亦如《大學》之明明德,可明之天下,斯即其通也。有欲則必麯折以達,性天之動則直。無麯折,故曰直。直則公,各率其性,各動以天,故直之動必公。一子之孝,即天下萬世為人子者之所公,故曰公則溥。若動於欲,則私而不溥矣。故惟明通公溥始為明德,始為達道,故能徑直而行,又能有而若無,動而若靜,其體則實一也。
  《通書》又有《公明》章,曰:“公於己者公於人,未有不公於己而能公於人也。”己有欲則有私,如目欲視耳欲聽,己有私則不見道之能公於己,斯亦不見其能公於人矣。又曰:“明不至則疑生,明無疑也。謂能疑為明,何啻千裏。”今人之學皆尚疑。不信,故有疑。己既有私,不通,不公,不溥,故有不信而疑,亦終無以達於明之一境矣。
  《通書》又有《理性命》章,謂:“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是萬為一,一實萬分。萬一各正,小大有定。”此亦一物一太極,萬物一太極之義。同是一太極,即同屬一本體。一物之太極,乃自萬物之太極來。故曰一實萬分也。能知其同一體,則自可達明通公溥之境矣。
  《通書?顔子》章謂:“顔子見其大,忘其小。見其大則心泰無不足,富貴貧賤處之一,則能化而齊。”莊周有《逍遙遊》《齊物論》,能作逍遙之遊,自見齊物之論。逍遙之遊可兼時空。如遊西歐,英法富強,其他諸邦未必皆然。古代希臘羅馬,亦曾稱盛一世,現代則不復然。則英法現代之盛,又豈能常保。觀於當前,亦可見矣。今惟美蘇,乃代表歐洲文化之最盛地區,然苟能觀歐洲諸邦古今之全史,則當前美蘇之盛,其大勢所趨,宜亦可想像而得矣。如是則西歐文化,亦當與其他各洲平提齊論,乃可得其真價值真意義之所在。至於一人一時之富貴貧賤,尤易見其齊,則心自忘之矣。此一齊,當自其化而得。非知化,則不知齊。能知齊,則亦自能知化。今日歐洲人則僅知變,不知化。故亦僅知爭取,而不知其所得之終有其齊也。
  《通書》有《精藴》章,謂:“聖人之精,畫卦以示。聖人之藴,因卦以發。卦不畫,聖人之精不可得而見。微卦,聖人之藴,殆不可悉得而聞。”濂溪之學旁求之釋老而深有得於《易》,故著《易通書》,又兼附以《太極圖說》。伊川窮畢生之力,成《易傳》一書,其意亦承濂溪來。至朱子始為易本義,發明易本為卜筮作。朱子之見審矣,然亦推尊濂溪,又特為《太極圖說》作註,此朱子所以能集理學之大成也。象山不喜言天地陰陽,而專言一心,是知約禮,不知博文,故較喜言孟子。而朱子則謂孟子粗,不如顔子之精。是專言約禮,專尊德性,不知博文,不知道問學,仍為學之粗者。非專治一心,即得謂為學之精也。
  《通書》有《傢人睽復無妄》章,謂:“傢難而天下易,傢親而天下疏。”《大學》謂欲明明德於天下,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必先齊其傢。亦以難易親疏為先後。堯讓天下於舜,實不難。能不傳其子丹朱則難。舜讓天下於禹,亦不難。而不傳其子商均則難。父子之親,而能不傳以其位,斯誠難矣。然尚有難者。堯能識舜之賢,舜能識禹之賢,共事難而猶易。堯舜不能教其子亦為賢,斯則實難。孔子能教顔淵成亞聖,然不能教其子伯魚亦為亞聖,此非難乎。以父子之親而不能教,夫婦尤然。故濂溪謂傢難而天下易,惟其親,故見難。濂溪此言,誠足為例千古之名言矣。
  濂溪謂:“睽次傢人,以二女同居而志不同行也。”故中國特重女教與女德,亦並世諸民族所難比。西方人則置其親而難,專務其疏而易。古代如希臘羅馬,近代如英法,不問傢,僅為國。不問國,而務求其國之富強甲天下。凡見太陽處,即見有大英帝國之國旗。然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同在一島上,終未能融凝為一。美國繼英為天下盟主,乃其家庭制度幾於淪喪以盡,而盛行男女同居,則將來是否可有一無傢之天下,誠難於預測矣。
  今試以濂溪語推廣言之,亦可謂處少數難,處多數易。以少數親,而多數疏。西方人重多數,民主政治一依多數意見為是非標準。而中國政治則必選賢與能,賢均始從衆。此皆中西雙方文化歧趨之所在。又以學術言,亦可謂嚮外面物質上求知識,其事疏而易。嚮內心德性上求陶冶修養,其事親而難。而中西雙方之學術歧趨亦在此。
  故中學主反求諸己,以身與心為本。為聖為賢,其事親而難。西學專嚮外面物上求,為富為強,其事疏而易。中國求産一賢人遠不如西方産一富人強人之易。今人每連言安和樂利,實則中國社會以安和為主,西方社會以樂利為上。樂利易而安和難。故雙方相比,中國每見細。此亦近代國人一意崇慕西化一主要之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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