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在战争中逃过大难,战争结束后,也仍有可能逃不过日军的虐待——港大的校本部不久成为港大师生的集中营,后来这个集中营又搬到赤柱了。港大校舍不只荒废,还被破坏,很多文件与纪录都不知所终了,包括有关张爱玲的资料。
中学毕业时她填的最怕一栏是“死”,然而这时候“死”离她这样地近,她倒夷然了。随时都可能死去,随时都面对死亡,于是死亡便成了最稀松平常的事情,不值得恐惧,也不值得同情。将死的人已经不算人,痛苦与扩大的自我感切断了人与人的关系。仿佛是伤口上慢慢长出厚厚的痂,有一层“隔”的感觉。又仿佛累极了的人坐在冷板凳上打瞌睡,极不舒服,可到底也睡着了。
——便是这样子一天天坚强,便是这样子一天天冷漠。
《烬余录》里,她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自私”,且十分冷静地描写了自己的自私:“有一个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表情反倒近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整夜他叫唤:‘姑娘啊!姑娘啊!’悠长的,颤抖的,有腔有调。我不理。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终于一房间的病人都醒过来了。他们看不过去,齐声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来,阴沉地站在他床前,问道:‘要什么?’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给他点东西,不拘什么都行。我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他叹口气,静了一会,又叫起来,叫不动了,还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这人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将他的后事交给有经验的职业看护,自己缩到厨房里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颇像中国酒酿饼。鸡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苍白”、“渺小”、“自私与空虚”、“恬不知耻的愚蠢”,她毫不留情地批判着人性包括她自己,然而她最终悲悯地将这一切归于“孤独”。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孤独,而且饥饿。
是饥饿将善良、博爱、正义这些个大题目从身体里一点点地挤出去,最终只留下口腹之欲——那是生命最本原的欲求。
在医院做看护时,凌晨三点,张爱玲去烧牛奶,同伴们正在打瞌睡,但是多数病人都醒着,眼睁睁地望着她手里肥白的牛奶瓶,那在他们眼中是比卷心的百合花更美丽的。
然而她也只有这一瓶,她不打算与全人类分享它,却又不能不感觉到自己的冷漠与自私,自私到羞愧,于是只得老着脸往厨下去。用肥皂去洗那没盖子的黄铜锅,手疼得像刀割。锅上腻着油垢。
她知道那些双眼睛就盯着她背后,那些抽动的鼻翼在贪婪地嗅那煮牛奶的香。她把牛奶倒进锅里,铜锅坐在蓝色的煤气火焰中,像一尊铜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在这一无所有的时间与空间里,这一小锅牛奶便是救世的观音。小小的厨房只点一支白蜡烛,她像猎人看守自己的猎物那样看守着将沸的牛奶,心里发慌、发怒,又像被猎的兽。
香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
那以后,只要闻到牛奶烧糊了的焦香,她就会觉得饿。3
印象中,张爱玲给了明确的香港背景的小说主要就是《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茉莉香片》这三炷香,再带着半部《倾城之恋》——说是半部,因为故事的前半截发生在上海。《连环套》也写的是香港,然而已经很“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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