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百話   》 43.張志和:漁歌五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篛笠,緑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釣臺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
  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
  霅溪灣裏釣魚翁。舴艋為傢西復東。
  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
  鬆江蟹捨主人歡。菰飯蓴羹亦共餐。
  楓葉落,荻花乾。醉宿漁舟不覺寒。
  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
  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
  我們講過李頎的《漁父歌》,也提到過高適有《漁父歌》,岑參有《漁父》,儲光羲有《漁父詞》,同樣都是描寫漁人生活的,作者都是開元、天寶年間的著名詩人。這裏再講《漁歌》五首,作者張志和,時代稍後,他從仕宦而至退隱。都在肅宗、代宗兩朝,應當屬於最早的中唐詩人。《唐詩品匯》把他列入盛唐,恐怕不很適當。
  張志和的傳記資料不多,生平情況也不很能知其詳。但知道顔真卿任湖州刺史時,他是顔公座上客。顔公又親自看見他的死,還替他作了墓碑文,就是現存《顔魯公文集》中的《浪跡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銘》。此外還有張彥遠所著《歷代名畫記》,也有關於張志和的記錄,因為他又是著名的畫傢。《太平廣記》捲二十七引用了一篇《續仙傳》,也記錄了張志和升仙的情況,後世遂相傳以為張志和是一位得道成仙的異人。以上這些資料,都是唐代人的記載,尤其是顔真卿的那篇墓碑銘,應當是最可信的史料。此後,則有《新唐書》的《張志和傳》,宋人計敏夫的《唐詩紀事》,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傳》,其中亦有關於張志和生平的記載,就都是第二手資料了。
  綜合諸傢記載,我們現在可以知道的是:張志和,本名龜齡,東陽金華人。父名遊朝,清真好道,著有《南華象罔說》十捲、《衝虛白馬非白證》八捲。這兩部書都沒有留傳於後世,看來是一位道傢兼名傢的學者。志和的母親姓留,夢見楓樹生在肚子上,因而生了一個兒子,就是張龜齡。龜齡十六歲,入長安,為太學生。不久,以明經擢第,大約是在天寶年中。安祿山亂後,龜齡獻策於肅宗,深蒙器重,令其為翰林待詔,授官左金吾衛錄事參軍。又命他改名志和,字曰子同。不久,降官為南浦尉。此後又獲得恩準量移。志和不願赴任,辭官回傢。遭逢親喪,從此不再從政,泛舟垂釣,漫遊於三山五湖之間,自稱煙波釣徒。
  以上這一段傳記,在關節處都沒有交代清楚。他嚮肅宗獻策,獲得肅宗器重,是什麽策?肅宗為什麽要他改名?為什麽不久就降官?降官一定是由於得罪了朝廷,那麽,到底是為了什麽事得罪?量移是唐代政治制度,對貶謫官員的初步寬赦,意思是酌量轉移一個較高的官職,或轉移到一個較近的地方。可是,當時張志和量移到什麽地方去任官,又沒有說明。因此,張志和從入仕到歸隱,這期間一切重要情況,現在都無法知道。
  張志和曾著述一部書,名曰《玄真子》,凡十二捲,三萬字。由於這個書名,便又自稱為玄真子。此外還寫了一都研究《周易》的書,名曰《太易》,凡十五捲,二百六十五卦。這兩部著作,現在也失傳了。現在所有的一部《玄真子》,恐怕是後人託名的偽書。
  大歷七年九月,顔真卿從撫州刺史調任湖州刺史。大歷十三年初,離湖州入朝,升任刑部尚書。在五年的湖州任期中,吳越一帶的文士詩人,都在顔真卿幕中,或有來往,著名的詩僧皎然和張志和也成為顔真卿的門客。張志和在這幾年中的生活,我們可以從顔真卿的墓碑文和皎然的詩中見到。最突出的是張志和的畫。顔真卿的碑文說:“玄真性好畫山水,皆因酒酣乘興,擊鼓吹笛,或閉目,或背面,舞筆飛墨,應節而成。大歷九年秋八月,汎真卿於湖州,前御史李【】以縑帳請畫,須臾之間,千變萬化,蓬壺仿佛而隱見,天水微茫而昭合。觀者如堵,轟然愕眙。”皎然詩集中有一詩一文,都是描寫張志和作畫的神情的。一首詩是《奉應顔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畫洞庭三山歌》,其詩有雲:“手援毫,足蹈節,披縑灑墨稱麗絶。石文亂點急管催,雲態徐揮慢歌發。樂縱酒酣狂更好,攢峰若雨縱橫掃。尺波澶漫意無涯,片嶺崚嶒勢將倒。”又一首文是《烏程李明府水堂觀玄真子置酒張樂、叢筆亂揮、畫武城贊》。其句云:“玄真跌宕,筆狂神王。楚奏【金訇】鏗,吳聲瀏亮。舒縑雪似,頒彩霞狀。點不誤揮,毫無虛放。藹藹武城,披圖可望。”從這裏都可以想見張志和作山水畫時豪放的姿態。他喜歡在音樂、歌舞、宴飲的環境中作畫,他的畫是與樂舞同一節奏的。李明府是烏程縣令李晤。
  顔真卿的碑文中還提到他曾為張志和重造一條新的漁船。此事亦有皎然的詩可以參證。詩題曰:《奉和顔魯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詩云:“滄浪子後玄真子,冥冥釣隱江之汜。刻木新成舴艋舟,諸侯落舟自茲始。得道身不係,無機舟亦閑。從水遠逝兮任風還,朝五湖兮夕三山。停綸乍入芙蓉浦,擊洑時過明月灣。”可知當時顔公為張志和造成新船,還為此舉行了落至典禮。落,就是落至,也就是現代所謂“下水典禮”。舴艋舟是小船,形容它象昆蟲蚱蜢一樣。
  顔真卿的碑文雖然詳細地敘述了張志和的生平,但關於張志和的死,卻說得非常含糊。此文最後衹說:“忽焉去我,思德滋深,曷以寘懷,寄諸他山之石。”銘文結句云:“輔明主,斯若人。豈煙波,終此身。”這裏所謂“忽焉去我”、“煙波終身”,都是隱隱約約的敘述張志和的最後。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卻使後世讀者無從瞭解。幸而《續仙傳》留下了一段記錄:“其後真卿東遊平望驛,志和酒酣為水戲。鋪席於水上,獨坐飲酌笑詠,其席來去遲速,如刺舟聲。復有雲鶴,隨覆其上。真卿親賓參佐觀者,莫不驚異。尋於水上揮手以謝真卿,上升而去。”這樣一說,就明白了。原來張志和采用了道傢水解的方法,在吳江平望結束他的生命。在世俗人的觀念裏,他是象屈原一樣的自沉於水;而在道傢的術語裏,這是用水解的方法上升成仙。顔真卿不是道傢思想者,不說張志和浮水升仙,衹好說是“忽焉去我”,“煙波終身”。
  《漁歌》五首,是張志和的作品。顔真卿碑文裏雖然沒有記錄,但別的文獻中卻都提到了。《歷代名畫記》說:張志和“自為《漁歌》,便畫之,甚有逸思。”《續仙傳》說:“顔真卿為湖州刺史,與門客會飲,乃唱和為漁父詞,其首唱即志和之詞‘西塞山前’雲雲。真卿與陸鴻漸、徐士衡、李成矩共和二十五首,遞相誇尚。”又《唐朝名畫錄》也說:“魯公宦吳興,知其高節,以《漁歌》五首贈之。張乃為捲軸,隨句賦象,人物、舟船、鳥獸、煙波、風月,皆依其文,麯盡其妙。”依據這些記載,可知顔真卿、陸鴻漸、徐士衡、李成矩、張志和,每人都做過五首《漁歌》,而張志和還為這五首《漁歌》畫成捲軸。
  《漁歌》唱和二十五首和《漁歌圖》五軸,在當時一定曾經廣泛傳抄或臨摹。但《漁歌圖》已不見於宋代的記載,而其影響則極為久遠,宋、元、明代有許多畫傢畫過漁歌圖。《漁歌》的失傳,年代更早。文宗時宰相李德裕有一篇《玄真子漁歌記》,他說:“德裕頃在內廷,伏睹憲宗皇帝寫真訪求玄真子《漁歌》,嘆不能緻。餘世與玄真子有舊,早聞其名,又感明主賞異愛纔,見思如此。每夢想遺跡,今乃獲之,如遇良寶。”原來唐憲宗皇帝李純在位時,仰慕張志和,要訪求其所作《漁歌》,可是始終沒有見到。於是畫了一幅張志和的像,並題了字,記錄了他的遺憾。李德裕在宮中見到憲宗留下的這幅畫像和題記,對先帝的愛才思賢,非常感動。因為他傢與張志和傢有舊交,就註意訪覓,纔獲得張志和《漁歌》五首的全文。他把這五首《漁歌》錄存在他的文集《會昌一品集》中,並附了這篇題記。我們現在還能見到《漁歌》五首,應當歸功於李德裕。從大歷末年到憲宗元和末年,不過四十年。以皇帝之力,還無法得見《漁歌》,可知當時這些詩已無人知道了。
  張志和《漁歌》五首的內容,與李頎、岑參、儲光羲諸傢所作,沒有什麽不同。都是歌詠逍遙自在的漁人生活。但在文學形式方面,張志和卻采用了三言七言混合的長短句法。他將一首七言絶句的第三句改為兩個三言句,而且在第二個三言句尾協了韻。這樣,這首詩的音節就離開絶句較遠了。到了唐末五代時,有和凝、歐陽炯、李珣等人,也作同樣形式的漁歌,被選入《花間集》,改題為“漁父”,正式被定為麯子詞了。到宋代,又被改名為“漁歌子”,與《教坊記》所載麯名“漁歌子”相混。從此“漁歌子”成為一個詞牌名,而張志和這五首《漁父》也被視為唐詞了。
  張志和這五首《漁歌》描寫他到過的各處江湖勝景。第一首寫西塞山前的漁人生活。這是湖北的西塞山。陸放翁《入蜀記》雲:“大冶縣道士磯,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漁父》詞所云者。”韋應物有《西塞山》詩云:“勢從千裏來,直入江中斷。嵐橫秋塞雄,地束驚流滿。”劉禹錫有一首著名的《西塞山懷古》詩,懷的是‘王濬樓船下益州”的故事。皮日休《西塞山泊漁傢》詩云;“中婦桑村挑萊去,小兒沙市買簑歸。西塞山前終日客,隔波相羨盡依依。”可知唐代詩人所歌詠的西塞山,都是在湖北大冶縣境內突出在長江中的一個石磯。但明清以來,許多人註釋張志和此詩,常引用《西吳記》的一條:“湖州磁湖鎮道士磯,即張志和所云‘西塞山前’也。”由於張志和的漁釣生活,見於文獻的,都是在休官歸傢之後。而且選本所錄張志和的《漁歌》,一般都不是五首全部選取。因此,編《詞林紀事》的張泳川,竭力申辯這個西塞山是在湖州。他甚至說張志和“蹤跡未嘗入楚”。可知他非但沒有見到《漁歌》五首全文,連張志和的傳記資料也沒有看過。張志和曾降官為南浦縣尉,南浦縣就是現在四川省的萬縣。如果說張志和生平蹤跡未嘗入楚,他怎麽能去做巴東的南浦縣尉呢?而且《漁歌》第五首中所提到的青草湖與巴陵,難道也在湖州嗎?
  《漁歌》第二首寫的是嚴子陵的釣臺,這是富春江上的漁人古跡。“長江白浪”,應該是泛指富春江。第三首寫的是霅溪灣裏的漁人生活,這就在湖州了。第四首是寫鬆江上捕蟹的漁人。鬆江就是吳江。“菰飯蓴羹”是用晉代鬆江人張翰的典故。張翰在洛陽,因秋風起而懷念家乡的菰米飯、蓴菜和鱸魚。菰,就是茭白。菰米是菱白的籽。古代茭白結籽,可以做飯,現在退化了,不再有菰米飯。
  這五首《漁歌》的次序,看來在李德裕所得的抄本上,已經錯亂了。我以為第五首應當是第二首。這兩首是張志和回憶做南浦縣尉時的漁釣生活。以下三首,是他歸隱後從金華泛舟東下的情況。
  《漁歌》有顔真卿、陸鴻漸等四人的和作共二十首,李德裕的《玄真子漁歌記》中沒有講到,看來他當時僅得到張志和的原作五首,而沒有得到和作。北宋初期,出現了一本詞選集,書名《金奩集》,題雲:“溫庭筠飛卿撰。”這是《花間集》以後的又一部唐五代詞的選集,雖然題作溫飛卿撰,其實溫飛卿的詞衹有六十二首,其餘都是韋莊、歐陽炯、張泌等人的詞,多數已見於《花間集》。顯然,這是一部投機牟利的出版物,東抄西襲,托名於溫飛卿的。但是在這部詞集的捲尾,卻有張志和的《漁父》十五首。其中沒有一首是附見於李德裕文集中的。據清末詞傢曹元忠、朱孝臧的研究,認為這十五首詞本該題作“和張志和漁父”,歷代傳鈔,被不學無術的人刪去了一個“和”字,於是誤傳為張志和的作品。又因全書題作“溫飛卿撰”,又好像這十五首是溫飛卿和張志和的作品。
  《寶慶會稽續志》中有宋高宗趙構作的十五首《和漁父詞》,有小序雲:“紹興元年七月十日,餘至會稽,因覽黃庭堅所書張志和《漁父》詞十五首,戲同其韻,賜辛永宗。”原來高宗在會稽看到黃庭堅寫的張志和《漁父》詞十五首,一時高興,和韻作了十五首,寫了一本給辛永宗。後人就從辛永宗傢藏的高宗手跡抄錄下來,編入《會稽續志》。宋高宗的十五首《和漁父詞》的用韻次第,完全和《金奩集》中所有十五首一樣,由此可知黃庭堅所寫的,也正是這十五首。既然黃庭堅也以為這十五首《漁父》詞的作者是張志和,而《金奩集》這部書的出現也正在黃庭堅的時代,因此,我們可以推測,這十五首詞早已迷失了作者的姓名,在北宋初期已誤認為張志和的作品。《金奩集》的編者,也以為這是張志和所作,或者以為是溫飛卿的和作。這樣看來,决不可能是《金奩集》的傳鈔本被妄人刪去了一個“和”字。
  南宋中期,有一位藏書傢陳振孫,收集張志和的《漁歌》及其有關文獻,編成一部《玄真子漁歌碑傳集錄》,他在《直齋書錄解題》中記錄道:“玄真子《漁歌》,世止傳誦其‘西塞山前’一章而已。餘嘗得其一時唱和諸賢之辭各五章,及南卓、柳宗元所賦,通為若幹章。因以顔魯公碑述、《唐書》本傳,以至近世用其詞入樂府者,集為一編,以備吳興故事。”由此文可知在南宋中期,張志和的五首《漁歌》,衹有第一首廣泛地流傳着,其餘四首,幾乎無人得見。陳振孫收集到的“一時唱和諸賢之辭”,想必就是顔真卿、陸鴻漸等四人之詞二十首。但陳振孫沒有列舉人名及篇數,我們就無法肯定。陳振孫還收集到柳宗元和南卓的和作,那麽也應當有十首。《金奩集》中的十五首,到底是那三傢的和作呢?現在也無法知道。顔真卿、柳宗元的詩集中都沒有《漁歌》和作,陸鴻漸、南卓等人,都沒有詩文集留傳至今。總計和者六人,應當有三十首,而現在衹有失去了主名的十五首,還不能不感謝《金奩集》編者。
  《漁歌》在《金奩集》中已改名《漁父》,並註明屬黃鐘宮,可見它已成為詞調名。但蘇東坡還無法唱張志和的詞,他於是加幾個字,用《浣溪沙》的麯調來唱。其小序雲:“玄真子《漁父》詞極清麗,恨其麯度不傳。加數語,以《浣溪沙》歌之。詞雲:
  西塞山邊白鷺飛。
  散花洲外片帆微。
  桃花流水鱖魚肥。
  自庇一身青篛笠。
  相隨到處緑簑衣。
  斜風細雨不須歸。
  一九八四年十月七日補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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