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演绎 定是紅樓夢裏人   》 第四十二篇 怡紅院裏衆丫鬟      周汝昌 Zhou Ruchang

  襲人這個大丫鬟,是歷來最為人唾駡的角色。人們認為她最姦壞,最無品,偽善殺人瞞哄寶玉……,幾乎集衆惡於一身,罪不容赦。張愛玲卻沒受這種成見的影響,倒有點兒挺身而出,為之辯護的氣概。
  
  她舉了程本如何一再改動文字,有意損壞襲人的形象。她又解讀《芙蓉女兒誄》中痛駡的“詖奴”“悍婦”與襲人無涉,是指王善保傢的這個姦讒之人。
  
  可知她的心田仁善,不肯從俗冤屈一個無辜者。功德無量。
  
  她自言小時侯愛看戲,臺上出來一個人,必先問是好人還是壞人?——自笑這種幼稚的觀念,不懂人的性格是復雜的,不能機械地劃分陰陽界限。這大約也是從一個小說作者的立足點而如此自白的。這也可能是她並不詬駡譏貶襲人的緣故。
  
  另有一個現象,卻值得討論——
  
  《紅樓》十二釵,數止十二,稱為正釵,而96名副釵者,全是丫鬟,到書之後半部都有相應的乃至重要的情節故事,非同虛文陪襯,而張愛玲對這麽多的女兒着語無多,就連鴛鴦、平兒、紫娟等也未蒙多及。細一統計,原來她着意的都集中在怡紅院中之諸鬟。計有襲人、晴雯、麝月、檀雲,以至遭攆逐的茜雪,被排擠的小紅,她都表示了興趣,給予了筆墨。
  
  這應如何解釋?殊耐人思。
  
  如果不是我過求“甚解”,那麽是否這現象所反映的,正是張愛玲表面不多言的男主人公賈公子寶玉。
  
  圍繞寶玉的這些女兒的種種,受到關註,也就是寶玉受到的關註。
  
  這一點,似乎正是張愛玲的心理深層的折射。
  
  與此不無關聯的一題則是脂硯。張愛玲已然確認這個批書人是一位女性,並書中人的一個“原型”,十分重要;可是她對這位“同道”卻也未曾表露出足夠的興趣。她運用脂批,限於可以為其“大拆遷”“大搬傢”論點,幫忙支離的那幾條(而且加上誤讀和錯覺)。至於脂硯的大量重要見解,尤其藝術審美的流露,文心匠意的指點,似乎都不在張愛玲的興趣之內。
  
  這很奇怪。因為她自幼酷愛各種藝術,而且精通熟悉。她對脂硯的“畫論”——以畫法比喻雪芹的筆法名目甚多,又如“伏綫千裏”的極大特點與重要作用,她也未曾充分研討——似乎感覺上並不那麽敏銳。
  
  這都與她的天賦才能不太符合。
  
  復次,我對張愛玲的“古文”(即中國古代語文、文學,包括諸般文賦、詩、詞、麯等不同文體)造詣畢竟如何?未曾得見,無從評判。她雖說過,自己“受古文的毒太深”,行文之時省一個字也是好的。若從這句話看,其領會感受甚深,恐怕勝過一力主張“白話化”的那些先生。
  
  “詞寡而理長,語近而意遠”,這是中華傳統語文的一大特色與優長,而一味衹懂“白話”的人是體會不到的,沒法“對話”與“共識”。讀《紅樓夢》而不精通所謂的“古文”,以西方的語文標準來繩量曹雪芹的文筆手法,詞語鑄造,就會南轅北轍。可惜,張愛玲在版本研究上,衹註意“老、嫽、姥”和“曠、(彳狂,一個字)、逛”等用字異寫的稿本早晚先後,卻不講哪個本子的文字風格是接近雪芹真筆,或哪些片段是後人添加的。
  
  在這些方面,她表現得不充分,不完足,甚至顯得輕率與盲從(別人)。
  
  然而,“新紅學”已歷百年了。百年之間“紅學家”如過江之鯽,卻極少女性真學者。在我心目中,衹能仍推張愛玲為個中佼佼,超邁等倫。這就倍覺此人之可貴,多作苛求,即不公允了。
  
  詩曰:
  
  百年多少自稱傢,學識如何有等差。
  
  若論女流真拔萃,愛玲纔器冠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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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緒引第一篇 人傑地靈的豐潤第二篇 天日無光
第三篇 第六官第四篇 “百般無味”第五篇 《金瓶梅》的旁證
第六篇 定是紅樓夢裏人第七篇 最壞的亞東本第八篇 令人惋惜的錯誤
第九篇 一篇自序大方傢第十篇 揭假究真第十一篇 智者千慮
第十二篇 一尊菩薩第十三篇 慣殺風景第十四篇 新穎的插麯
第十五篇 英雄所見略同第十六篇 金玉緣與金石緣第十七篇 三部古抄本
第十八篇 曹雪芹寫自己第十九篇 “破滅感”第二十篇 還是承認了自傳性
第二十一篇 上乘的探佚能力第二十二篇 未能免俗第二十三篇 怎麽讀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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