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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四棵樹 》
第43節:菩城雨霏(4)
劉心武 Liu Xinwu
忽然尤大夫匆匆忙忙走了進來,領帶係歪了,換衣服的時候怎麽那麽慌張? 此人一貫是西服筆挺革履鋥亮,領帶係得中規中矩一絲不苟的呀。也不跟他打招 呼,徑直靠近西米問顔鵑在哪兒,說必須馬上跟她個別談談。這就不僅怪誕而且 荒唐了。西米,尤大夫,他們算鵑的什麽人?他們憑什麽操縱她? 他叫聲尤大夫,說我應該先去和顔鵑單獨談談,顔師母出事情的時候,她馬 上給我打的電話;又叫聲西米,說你別給顔鵑亂吃什麽藥,她現在最需要的什麽, 我清楚。說完,他就直奔鵑的臥室而去。 大嶼山原來很寂寞。整個香港地區裏,最大的島是大嶼山,比那個人們從照 片和影視鏡頭裏看熟了的有着巍峨樓林的香港島大許多。現在大嶼山建造了機場, 又以大橋和香港島相聯,熱鬧多了。大嶼山島上有山,山頂上有佛寺,寺外頂峰 上建了座露天大佛,其體積與輪廓綫頗似北京天壇的祈年殿,所以又被人稱為天 壇大佛。 顔老順着通嚮大佛的漢白玉石階,款款嚮上。不時停下來,仰望欣賞。那趺 坐在巨大蓮座上的大佛被飄動的雲朵襯托得格外莊嚴神聖。心弦不禁為之瑟瑟顫 動。忽然想到在阿富汗,塔利班正在動用現代化武器摧毀世界最高的巴米揚大佛, 那是玄奘到西域取經時朝拜過的,屬於全人類的寶貴文化遺産,但是,極端主義 者就能幹出這樣的事情來。極端主義者不能容忍異教。連在一個空間裏和平共存 也不行。顔老捫心自問,在世界各種宗教裏,最傾心的,還是天主教。顔老父親 是天主教徒,畢業於天主教會辦的學校。顔老小學上的也是教會學校。中學入學 時那學校也還是教會的,到初二的時候,收歸國傢,編號稱呼。改革開放後有了 出國留學、訪問的機會,在意大利和法國的天主教堂裏,特別是在梵蒂岡的聖彼 得大教堂外的圓形廣場上,顔老心中騰升出的敬畏感是真誠而濃釅的。天主教也 排斥其他宗教,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連同屬一個源頭的基督教派、東正教派的教 堂也是絶不會進去禮拜的,遑論參拜佛寺佛像。但顔老似心裏卻在最尊天主的前 提下,也尊佛道,連摒棄任何偶像的伊斯蘭教,也肅然起敬,也曾到新加坡對遊 客開放的清真寺裏去參觀過,心靈似也獲得了一番沐浴。這種情懷是否該稱為泛 神論? 顔老篤信建立在通過有嚴格限製條件下的,反復進行,其成果加以數字化確 定的實驗,而結晶出來的理性科學。但在窮究不盡的科學之上,冥冥中一定會有 值得人類敬畏的神秘力量存在。個體生命之渺小脆弱,能因對那無以名之的永恆 存在的敬畏,而獲得堅實的心靈支撐麽? 站到天壇大佛下面,山風吹拂着顔老一頭花白的發絲,再仰望,已經看不見 大佛瑞相,衹見天宇高邃,浮雲瞬息萬變。忽然淚水盈滿眼眶。我的生存有多麽 艱難啊!天哪,天哪,有誰能像我自己這樣,知道這一點?承認這一點?理解這 一點?體恤這一點?…… 參禮完天壇大佛,顔老乘地鐵回九竜。地鐵車廂裏那段時間人不算太多。顔 老坐在座位上,仍舊沉浸在禮佛的感悟中。他身旁有個香港居民正翻看着一份報 紙,報紙某版下面有一角小消息,源頭是派剋拋在網上的報道,那條消息的標題 是大陸名流帶頭捐獻遺體供醫學教學研究解剖使用,消息第一行劈頭便提到顔老 及其顔師母的名字。但閱報者始終沒去看那條消息,更不可能知道消息裏提到的 喪偶名流就赫然坐在自己旁邊。 他沒敲門也沒喊一聲就推門進了鵑的臥室。一眼便看見鵑側睡在床上,臉龐 落在枕頭窩裏,比平時看上去豐滿得多;一隻手墊在挨枕的臉頰下,那表情姿勢 充滿了卿需憐我我憐卿的意味,令他心漾酸楚的波環。
安眠藥果然見效。鵑睡得很熟。他站在床前,俯身望着她,搓着雙手,不知 該怎麽辦。 他還是頭一回進這間屋子。不由得把眼光從床上移開朝四邊張望。整個兒來 說,給人一種兒童間的感覺。特別是屋角的那衹一米多高的大狗熊玩偶,如果是 小時候的生日禮物,早該收進櫥櫃或者轉送別的兒童了,卻至今保留着;走過去 細看,很新,像是纔買沒多久,這就更奇怪,而且蹊蹺——是誰買來送給她的呢? 為什麽不是我?我怎麽就沒想到過送大狗熊?他又註意到屋子裏各處地方擺放着 大大小小不少的鏡框,裏面都是各個時期的留影,絶大多數是鵑自己的,也有一 些是與爸爸媽媽在一起的,還有跟同學、同事在一起的。咦,這張,儘管擱在了 最不重要的一處角落,卻對他的眼睛具有強大的殺傷力——是怎麽回事兒?顔師 母坐在一張輪椅裏,一邊是顔老,一邊是鵑,細辨背景,是在醫院的庭院裏,這 次住院大概是他認識顔傢以前的事情,照片上的三位顔傢成員都比現在稍微年輕 一些;顔師母那回是為什麽住的院?這倒不算太重要的問題,問題是,照片上, 還有另一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尤大夫,站在了顔老的另一邊,靠後些,是個謙 虛禮讓的姿勢。那麽,還可以猜測出來,給四位拍照的人,該就是西米了。男大 五,進相府,這俗諺又響在了他耳邊。他也曾跟顔傢三位成員合過影啊,細細搜 尋了一遍,絶無鑲鏡框擺放出來的。他心中膨脹出憤懣與沮喪。 西米走了進來,舉起右手食指,朝他左右搖晃,又朝門外彎動,嘴唇裏還噓 噓出聲示意他別在這屋裏說話。他無奈地隨西米走出了鵑的臥室。 菩城的閨房雖然簡陋,卻似乎更有詩意。 在吊腳樓臨江的閨房裏,竹衊編就的墻體上,衹薄薄抹了層灰泥,刷了點白 漿,但上面挂了面圓圓的玻璃鏡,就是那種最普通的廉價玻璃鏡,菩城雨霏裏的 女主角,每天就用它照臉,那是張紅撲撲的臉膛,動不動,還會害起鱢來,於是 紅上加紅,顴骨就紅成最熟最熟的櫻桃,那櫻桃會終於寂寞地落到地下,碾為紅 塵嗎?還是會被窗外飛進的鳥兒,什麽鳥兒?喜鵲太大,麻雀太俗,那麽,是黃 鶯兒,究竟黃鶯兒什麽模樣?寫小說的人並沒真見過,但還是要寫,甚至描寫那 黃鶯兒的翅膀怎麽菊花綻開般地一閃,就把那最熟最熟的櫻桃,生生地銜走了, 而寫小說的人心就疼了,就寫不下去了。 但菩城有雨霏。還是要寫下去。那吊腳樓臨江的閨房裏,墻上還挂着一張照 片,對,衹挂了一張,而且屋裏別處也不挂不擺任何鏡框任何照片;那墻上挂的 照片,是兩個人光着腳在河邊卵石灘上追跑,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女孩在前男孩 在後,哎,仔細看看,也許是男孩在前女孩在後,青枝和緑葉,緑葉和青枝,春 日麗陽下,活潑潑地,跳騰,歡嬉…… 菩城的事情很簡單。至少,在遠離鬧市的沿河一角,那還有吊腳樓的深巷 裏,還鋪着古老的青石板,雨霏時,石板閃出銀光,還有穿着木拖鞋的少男少女, 手裏捧着剛出爐的烤紅薯,因為太燙,就不住地把那紅薯拋起接住,再翻動拋起, 再接住,他們腳下踢踢踏踏響成一片,他們嘴裏咿咦呀呀哼着歌,哼的什麽歌? 是在唱:活着,活着,高興也活,不高興也活,人衹活一次,所以要快活…… 活着就要愛,愛你就要說出來,說出來你就要問行不行?好不好?問妥了你就 要做…… 他覺得自己不僅成為了多餘的人,還成了招人嫌厭的角色。他悻悻地出了顔 傢,走到街頭,進入地鐵,他無意於購買小報,可是地鐵站臺上的報攤陳列的一 份小報上,大字標題強行蹦進了他眼裏,寫着醫學院教學研究解剖用屍體緊缺, 他就知道那一定是派剋快速在電腦上打出的,那部關於顔老伉儷的報告文學的引 言。派剋的文章一般至少要一雞三吃,報紙上、網絡上使用外,還要擴充註水成 書,有時更做到一雞四吃五吃,比如還投給雜志,發往境外。他忍不住買了一份 那樣的小報。在車廂裏他匆匆掃描了一遍派剋的狗屁文章。這個屁一定會有人愛 聞,很有獵奇性。天知道派剋引用的那些統計數字是真從有關部門抄錄來的還是 揣摩着編造的,還跟幾個西方國傢的同類統計數字作了觸目驚心的對比。文章裏 強調在醫學教學與研究中解剖人屍的重要性,那行文真能讓不少讀者因為我國這 方面的屍源不夠,從而影響醫院和醫生的整體臨床水平,而聯想到自身看病時所 會遇到的風險,一顆心怦怦亂跳起來。派剋稱自己上醫院看病,總是坦率地問醫 生學醫時單獨解剖過屍體沒有?倘是限於條件從未有過足夠的解剖經驗的醫生, 則他敬謝不敏。這絶不是真的,但讀來卻極具撩撥性。還寫到我國有時利用死刑 犯屍體進行解剖,這是敏感話題;而有的讀者最喜歡閱讀敏感話題,越讀越上癮, 越上癮就越千方百計找來讀。派剋的文章最後纔歸結到自願捐獻遺體供醫學解剖 的重大意義。文末嚮讀者預告他下面將講述顔老及其老伴的動人故事。這其實也 是那本即將上市的新書的廣告。 他不應該讀那狗屁文章。但是卻讀了。他把那張小報拋在了車廂座位上,但 直到出了地鐵站,他還覺得被屁味裹脅着。他想回到宿舍樓第一樁事情就是取了 換洗衣服馬上奔澡堂。 走回宿舍的路上,沙塵暴又來了。渾黃的旋風使身前身後都仿佛有一群貓頭 鷹在毆鬥,除了飄飛以及鈎挂在樹杈上的白色塑料口袋,前面什麽也無法看清。 有時他不得不轉過身子倒着邁步。鼻子裏嘴巴裏都有麻的感覺。 好不容易回到宿舍,玻璃窗嗡嗡響,屋裏到處鋪着一層浮土。但究竟比露天 清明多了。室友都不在。他馬上彎腰去取床下的臉盆,卻在一瞥間看到他的桌位 上多了些東西,忙撇下臉盆檢視,啊,他驚叫一聲,是個印着公司名稱的信封, 旁邊有個大蘆柑,蘆柑下面還壓着張紙條,上頭寫着:冒昧地幫你拿了回來,怕 在傳達室擱久了弄丟。必是喜訊,祝賀!還簽了名。他迫不及待地拆開那封信, 是一張正式通知,讓他星期一去公司面試。真想不到!廣種薄收地寄資料求職, 這傢公司本是最不敢高攀權當遊戲人生纔起哄似的寄去求職函的,自己幾乎都把 它忘記了,卻巴巴地來正式公函約去面試!可見人活着都有走運的時候。而睡在 自己那架床上鋪的室友,在競爭如此激烈的情況下,還能為他想得如此周到,且 以一枚碩大的蘆柑表示祝賀,心腸如此優美,也是原來估計不足的。可見美麗的 事與人不是僅僅存在於菩城的雨霏之中! 把那通知函收妥以後,洗澡時,在噴頭瀉下的水流中,他感到分外溫暖爽快, 暫時把沙塵暴和顔傢的不幸都置之了度外。 在顔老的書房裏,尤大夫正與西米密談。西米大模大樣坐在顔老書桌前的那 把大轉椅上,轉至背對書桌,正對長沙發的位置,翹起二郎腿,抽着一根加長女 士煙,一臉胸有成竹的表情。尤大夫與其說是坐在沙發上,不如說是陷在了沙發 裏,雙手不住搓動,一臉的麻煩。 小時工鳳妹跑進來,為做晚飯的事請示西米,西米嚴厲地對她說,以後想進 來要先敲門!又不耐煩地揮手讓鳳妹趕快出去,跟她嚷,叫你煮粥就是煮粥,放 幾杯米還用問我?你以前沒煮過粥是怎麽的?!鳳妹知趣地往外退,西米讓她拉 緊門,門砰地關上了,西米再把眼光投嚮尤大夫,尤大夫的高鼻梁上沁出了一些 細小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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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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