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心解   》 談《紅樓夢》的回目(1)      俞平伯 Yu Pingba

  寶釵談病配冷香丸 薛姨媽托周瑞送花 金釧周瑞笑香菱形
  
  引言
  
  《紅樓》一書薈萃中國文字的傳統優異,舉凡經史詩文詞麯小說種種筆法幾無不具,既攝衆妙於一傢,乃出以圓轉自在之口語,發揮京話特長,可謂摹聲畫影,盡態極妍矣。未知來者如何,若雲空前誠非過論。即以回目言之,筆墨寥寥每含深意,其暗示讀者正如畫竜點睛破壁飛去也,豈僅綜括事實已耶。作者自己藉書中人說過,試引其文:
  
  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裏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第四十三回)
  
  竊欲以之轉贈此書,若論回目尤為切至。明知管窺一豹,所見甚陋,似有所會,亦筆記之,聊供同人談笑之助。舉例詮明,取其較為醒豁耳。
  
  (一)總括全書不必黏合本回之例
  
  第一回“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這在本書已有說明:
  
  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並使其泯滅也。……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故曰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新校脂本第一回)
  
  所以第一回之目,乃全書的提綱,簡單說來,作者用假語村言的寫法來懷念當日的情人女友,並不必黏定本回甄士隱、賈雨村兩個人的事跡。若切定本回說,情事反而不合。賈雨村既不曾懷念金陵十二釵,他不過看中嬌杏丫環罷了,實無所謂“懷”,所懷更非“閨秀”。且嬌杏這角色根本上是虛的,用諧音的名字暗示倘來富貴無非僥幸而已。所謂“偶然一着錯,便為人上人”,微文刺譏溢於言外。不然,嬌杏偶因回顧雨村,居然做了夫人,正是不錯之極了,何錯之有。今本作“偶因一回顧”,想必也因為這個緣故。
  
  (二)虛陪一句之例
  
  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回目兩句,有一句虛,一句實的。第一、第二兩回為全書總綱。首回說甄士隱去了,即真事隱去;次回記賈雨村談話,即假語村言,事實不過如此。但若照此寫去,每回衹有一句。且“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既已見前,本回就得設法回避,所以改用冷子興出面。其實榮府諸事雖從冷子興講來,而本回最主要的議論即古人所謂“間氣鐘靈”,卻出於賈雨村之口,其中自有深意。並非雨村有此說法,實係作者有此意見。不然,雨村在這回書既對寶玉一流人有這樣透闢的瞭解,但從第三回雨村到京後和榮府人交往,衹賈政賞識他,雨村既不瞭解寶玉,寶玉又很厭惡雨村,好像作者忘卻前文,失於照應。其實不然,賈雨村好比一隻棋子,作者好比下棋的人,一會把它這樣用,一會那樣用,根本無所謂前後不符。
  
  本回既僅此一事,而單句不成回目,衹得陪上一句“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已在賓位[9],林夫人尤虛而又虛,所以本文衹有“不料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這樣十五個大字,即說黛玉居喪,亦非常簡單[10]。在第一、第二兩回所用的筆墨完全跟以後兩樣。看第三回寫林黛玉什麽光景,就明白了。
  
  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館揚州城”當與此同例。不過下一句“賈寶玉路謁北靜王”亦係隨文點綴,而且寶玉謁北靜事,大部見於第十五回,又稍不同。
  
  (三)文字未安可見初稿面目之例
  
  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關於這兩回,我從前曾說過:
  
  言賈璉戲熙鳳者乃作者初稿,(可能文字和今本不同,因為《紅樓夢》本由《風月寶鑒》改寫,文字是相當猥褻的。)猶第十三回本作“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也;言周瑞嘆英蓮者乃是作者改稿,猶十三回之改作“秦可卿死封竜禁尉”也。其有語病亦相若,周瑞的老婆固不能省文作周瑞,秦可卿的丈夫捐得竜禁尉,似乎也不該就說秦可卿死封竜禁尉呵。這可見有些回目,都是未定之稿,作者也在改來改去之中。(《紅樓夢研究》二百頁)
  
  現在我的意思也差不多。先談第十三回,奇怪的地方並不在秦可卿封竜禁尉,而在她不曾封竜禁尉。竜禁尉五品職,書中有明文,應封宜人,而舊本皆作封恭人(作“宜人”出於後人妄改)。恭人是三品,不合於賈蓉的五品竜禁尉,倒合於賈珍的三品威烈將軍的品級,可謂奇文。作者難道鬍塗到連三品恭人五品宜人這樣的常識都沒有了,這是不可想象的。說明白了,“死封竜禁尉”正頂着原來“淫喪天香樓”的缺,完全是一回事;不過原本明書,所以回目亦明;改本刪去文字自不得不改回目,卻從回目與本文的違異處微示其意作為暗筆,如此而已。換句話說,作者雖取消“淫喪天香樓”這事,卻並不曾改變他的作意。本回怪筆甚多,即為此,前人亦多點破,不重提了。
  
  再看七回“賈璉戲熙鳳”,我認為這是《風月寶鑒》的舊回目。雖然“脂評”這樣說:
  
  阿鳳之為人豈有不着意於風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聲價,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衹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
  
  餘所藏仇十洲幽窗聽鶯暗春圖,其心思筆墨已是無雙,今見此阿鳳一傳,則覺畫工太板。
  
  但這可能已是進步的改寫。想象這第七、第十三回的原文,色情描寫顯露,很有點像《金瓶梅》。後來刪去“天香樓”之文,卻藉“筆法”點破一二;戲熙鳳一回則用了“暗春”的寫法(這樣寫法當然好一些,如脂評所說)。第十三回之目改了去,第七回沒有改,作者也想改的,想改得更暗一點,甚至於做了像“周瑞嘆英蓮”這樣不大通順的文字,從這裏可以揣測作者的心情。其結果沒有改成,好在亦無大礙,就至今留下了。
  
  “送宮花”與“戲熙鳳”,照今本看來,兩事偶然湊合,並沒什麽關連,但原本是否有大大的不同也很難說。可惜《風月寶鑒》的舊文已不可見了。以上這些話,揣想的成分原很多,不過供“談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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