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浮光掠影看平生   》 第43節:論書隨筆(7)      啓功 Qi Gong

  有人誤解"功夫"二字。以為時閑久、數量多即叫做"功夫"。事實上"功夫"是"準確"的積纍。熟練了,下筆即能準確,便是功夫的成效。譬如用槍打靶,每天盲目地放百粒子彈,不如精心用意手眼俱準地打一槍,如能每次二射中一,已經不錯了。所以可說:"功夫不是盲目地時間加數量,而是準確的重複以達到熟練。"
  (四)改進和提高的辦法
  常常有人拿寫的字問人,哪裏對,哪裏不對。共同商討研究,請人指導,本是應該的,甚至是必要的。但旁人指出優缺點以及什麽好方法,自己再寫,未必都能做到。我自己曾把寫出的字貼在墻上,初貼的當然是自己比較滿意的甚至是"得意"的作品。看了幾天後,就發現許多不妥處,陸續再貼,往往撇下以前貼的。假如一塊墻壁能貼五張,這五張字必然新陳代謝地常常更換。自己看出的不足處,纔是下次改進的最大動力,也是應該怎樣改的最重要地方,如果是臨的某帖,即把這帖拿來竪起和墻上的字對看,比較異處同處,所得的"指教",比什麽"名師"都有效。
  為什麽貼在墻壁上看,因為在高桌面上寫字,自己的眼與紙面是四十五度角,寫時看見的效果,與竪起來看時眼與紙面的垂直角度不同。所以前代有人主張"題壁"式的練字,不僅是為什麽懸腕等等的功效,更是為對寫出的字當時即見出實際的效果,這樣練去,落筆結字都易準確的。這裏是說這個道理,並非今天練字都必須用這方法。
  (五)看什麽參考書
  古代論書法的話,無論是長篇或零句,由於語言簡古,常常詞不達意,甚或比擬不倫。梁武帝《書評》論王羲之的字如"竜跳天門,虎外鳳閣",米芾批評這二句"是何等語"。這類比喻形容,作為風格的比擬,原無不可,但作為實踐的方法,又該怎樣去做呢?還有前代某傢有個人的體會,發為議論,旁人並無他的經歷,又無他所具有的條件,即想照樣去做,也常無從措手的。
  古代的論著,當然以唐代孫過庭的《書譜》為最全面,也確有極其精闢的理論。但如按他的某句去練習,也會使人不知怎樣去寫。例如他說"帶燥方潤,將濃遂枯",又說"古不乖時,今不同弊",不錯,都是極重要的道理。但我們寫字,又如何能主動地合乎這個道理,恐怕誰也找不出具體辦法的。又像清代人論著,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和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影響極大。姑不論二書的著者自己所寫的字,有多少能實踐他自己的議論,即我們今天想忠實地按他們書中所說的做去,當然不見得全無好效果,但效果又究竟能有多大比重呢?
  因此把參考理論書和看碑帖或臨碑帖相比,無疑是後者所收的效益比前者所收的效益要多多了。這裏所說,不是一律抹殺看書法"理論書",衹是說直接效益的快慢、多少。譬如一個正在饑餓的人,看一册營養學的書,不如吃一口任何食品。
  常聽到有人談論簡化漢字的書法問題,所議論甚至是所爭論的內容,大約不出兩個方面:
  一是好寫不好寫。我個人覺得,從《說文解字》到《康熙字典》所載被認為是"正字"的字,已經是陸續簡化或變形的結果,例如"雷"字,在古代金文中,下邊是四個"田"字作四角形地重疊着,寫成一個"田"字時,豈非簡掉了四分之三?如"人"字,原來作 ,像側立着的人形,後變成 ,再變成"亻"、"人",認不出側立的人形,衹成接搭的兩條短棍。論好看,楷體的雷、人,遠不如金文中這兩個字的圖畫性強。但用着方便,誰在寫筆記、寫稿、寫信時,恐怕都沒有用"金文"或"隸古定"體來逐字去寫的。人對一切事物,在習慣未成時,總覺得有些彆扭,並不奇怪的。
  二是怎樣寫法。我個人覺得簡化字也是楷字點劃組成的。例如"擁護","提手旁"人人會寫,"用"和"戶"也是常用字,衹是"扌、用、戶"三個零件新加拼湊的罷了。我們生活中,夏天穿了一條黃色褲子,一件白色襯衫,次日換了一條白色褲子,黃色襯衫,無論在習慣上、審美上都沒有妨礙。如果說這在史書的《輿服志》上沒有記載,那豈不接近"無理取鬧"了嗎?即使清代科舉考試中了狀元的人,若翻開他的筆記本、草稿册來看,也絶對不會每一筆每一字都和他的"殿試大捲子"上邊的寫法一個樣。再如蘇東坡的尺牘中總把"萬"字寫作"萬",米元章常把"體"字寫成" "。清代人所說的"帖寫字"即是不合考試標準的簡化字。
  有人曾問我:有些"書法傢"不愛寫"簡化字",你卻肯用簡化字去題書簽、寫牌匾,原因何在?我的回答很簡單:文字是語言的符號,是人與人交際的工具。簡化字是國務院頒布的法令,我來應用它、遵守它而已。它的點劃筆法,都是現成的,不待新創造,它的偏旁拼配,衹要找和它相類的字,研究它們近似部分的安排辦法,也就行了。我自己給人寫字時有個原則是,凡作裝飾用的書法作品,不但可以寫繁體字,即使寫甲骨文、金文,等於畫個圖案,並不見得便算"有違功令";若屬正式的文件、教材,或廣泛的宣傳品,不但應該用規範字,也不宜應簡的不簡。
  有人問:練寫字、臨碑帖,其中都是繁體字,與今天貫徹規範字的標準豈不背道而馳?我的理解,可做個粗淺的比喻來說,碑帖好比樂譜。練鋼琴,彈貝多芬的樂譜,是練指法、練基本技術等等,肯定貝多芬的樂譜中找不出現代的某些調子。但能創作新樂麯的人,他必定通過練習彈名傢樂譜而學會了基本技術的。由此觸類旁通,推陳出新,纔具備音樂傢的多面修養。在書法方面,點劃形式和寫法上,簡體和繁體並沒有兩樣;在結字上,聚散疏密的道理,簡體和繁體也沒有兩樣,衹如穿衣服,各有單、夾之分,蓋樓房略有十層、三層之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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