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四十三回 拜幹娘巧施拍馬 老父快論精蟲      李涵秋 Li Hanqiu

  “阿呀,他這一會子病想已是好了,如何還能到廖二房裏吃酒,他簡直是不想回揚州,他若是再搭上別的姑娘,怕別人就不能像我這樣待他。便是那枚金表能值得多少,做養病的使用,回去的盤費,到還可以敷衍。若說拿去嫖姑娘,也不彀西風一浪,我托你嚮棧房主人說,一經見他病好,便雇船送他回去,如何還勾留在這地方呢?好姐姐,你太老實,怕棧房裏那個主人又錯會了你的意了。”。……”妹妹,你也不用錯抱怨人。我那時怕他瞧出我的破錠,我也不敢多同棧房裏主人講話。我看他那時候的病勢也很沉重,斷不能押着棧房裏第二天便送他回去,不料他好得這樣快,居然能出來吃酒,又叫你的局,你的心為他也用盡了,第一次冷言冷語回絶了他。第二次他有信來,你又故意不理,將送信的駡得回去。我替他想,總該要死心塌地不願意在這風月場裏討生活了。誰知他還是鬼纏着腿的,衹不肯拋撇你,我看你雖然不肯去,保不定他不趕到你這裏來。……”
  紅珠同妙珠的話還未說完,早聽見紅珠的娘在外面隨着幾個人腳步聲嚷得進來說:“雲少爺是在那裏吃得這一頓的渾酒,你們瞧瞧他的臉都發青了,快坐下來吃杯涼茶歇一歇。”紅珠此時,已知是雲麟果然應了妙珠的話,簡直趕到這裏了。剛轉身嚮房門外跑,意思要想躲避他,不料巧巧同雲麟撞個滿懷。雲麟此時看見紅珠,已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趁着一腔怒氣,便劈手一把將紅珠衣領扭住,拍拍兩聲,早飛過兩個巴掌,打在紅珠臉上。可憐紅珠衹不開口,那潑潑簌簌眼淚便直滾下來。內中早惱了紅珠的娘,覺得像雲麟這種嫖客,也沒有甚麽可以巴結的去處,不如藉此得罪他,落得他下次不好意思再來,便趁雲麟扯住紅珠的當兒,也便一把將雲麟辮發扯在手裏,大哭大駡說:“你姓雲的將我姑娘打死了,我也是沒有命,老實拼着我這條老命,結識了你罷。”說着,便舉起拳頭嚮雲麟胸口很命一撞,幸虧紅珠橫身在裏面攔着,急得說了一句道:“他有病呢。”
  那鴇母也不曾聽見,還是扯着雲麟不放。賈鵬翥見這光景,勃然大怒說:“好大膽的姑娘,你敢率同龜奴欺負客人,這還了得。老爺們先打你們一個落花流水,然後再送你們到縣裏,用二尺來長的封條,將你這兩扇牢門封起來,纔知道老爺的利害。”此時外面已有許多僕役進來,做好做歹,大傢已將雲麟勸解下來。賈鵬翥趁着人多,格外威武,駡道:“便是姓雲的答應,我賈老爺也不答應。”早闖進房裏,奪手將紅珠的一座鏡奩,高高捧起來要望下摜。妙珠要上前去攔,正攔不及。忽然有個僕人從外邊喊進來說:“意大人到了。”
  鵬翥猛然聽見這句話,忙嚮身旁一個小廝問道:“這意大人可是意海樓,做江寧駐防的意大人不是?”小廝答道:“正是那個意大人。”鵬翥吃這一嚇不小,忙將那座鏡奩,輕輕放好在桌上。也顧不得雲麟,趁人叢裏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雲麟此時已被妙珠拉到他自己房間裏,斟了一杯茶遞在桌上,恨道:“雲少爺使得好性子,你可辜負你姑娘的心了。你記不得大前天真武廟裏那個少年,你不看他的面子,你還該看那個少年的面子。不該這樣鬧着標勁兒。”
  雲麟酒意經這一鬧也漸漸醒了,聽妙珠說這幾句話,暗想煞是怪氣,如何真武廟裏事,他們也會知道,轉憤憤的問道:“難道那個唱戲的,他也認得,是他叫這少年去搭救我的不成?”
  妙珠笑道:“論起這事,也同唱戲差不多,婷婷裊裊一個的女人,難道不會變成一個斯斯文文的學士,少爺可記得那枚金表,是誰遞在你手裏的?”雲麟此時已知道救我出真武廟的,全是他們的詭計,由驚生愧,由愧生感,不禁將一個頭低垂下來,依然強辯道:“我不信那少年便就是她。”
  妙珠嘆道:“雖說不是她,總是她想出的法子。她自從那一天見了你的手柬,她礙着我們的母親,不敢承認,故意將那個送信的人駡得走了。她這一天,本是約着人去聽戲的,她有這事在心上,在戲園裏坐不到幾分鐘,便趕回去,哭着望我頓腳,說做夢也料不到你不曾回去,轉病倒在那廟裏。我那時候望他笑道:你既這樣關心着他,不會跑去望他一趟。她又哭道:姐姐那裏知道我的心,我若是再這樣關切,他更要戀着我不走,我此時的打算衹有幫助他,還要叫他不知道是我。於是左商量,右商量,想叫人送錢給你,一者怕別人靠不住,二者又愁你得了錢,更不想回去。我其時故意笑道:既這樣說,我替你去。他聽了還是搖頭,我見她這樣,還戲着她道:你這搖頭的意思,可不是怕我去賣了人情了。她道:姐姐又來說這樣話奚落我,姐姐難道不曉得我的心都碎了麽。我豈是怕姐姐去賣人情,他雖說是病,他難道認不得姐姐。我想了想,說這也不難,我這裏有個客,有一套衣裳寄存在我處,等我去裝扮起來,抱管他見了面,再不會認得我。我原是說着玩的,她覺得此計甚好,便死命的逼着我去辦。我被她逼不過,果然依了,先招呼了利和客棧的主人,說有個朋友病在廟裏,托他弄出來寓在他棧房,所有賬目均歸我結算。他見我那種氣派,他也不敢違拗。先時我臨走,我妹子便將一枚金表交給我,叫我見事行事,我其時見你少爺十分狼狽,怕沒有錢使用,不大方便,便替她贈了你了。我料不到你不去千拜他,萬謝他,轉惡狠狠的來打了她幾個嘴巴,這是人存了好心,沒有好報,叫人一輩子冷了心。”妙珠說着,也就流下幾點淚來。
  雲麟此時,方纔如醉初醒,如夢方覺,盡仰着一副臉,呆呆的望着妙珠。望了好一會,站起身來便跑。妙珠一把扯着他道:“你跑嚮那裏去?”雲麟道:“我去謝謝她,算我死糊塗了心,叫她這般待我,我轉這般待她。”妙珠道:“你快不用去,果然姓意的在這裏,你去也不方便,就是姓意的不在這裏,她也斷不要你謝。你要知道我此番告訴你的話,實是氣你不過,硬逼着我,不由的不說出來。依她意思,你就打死了她,她也不肯開口先告訴你這一番話。”雲麟急道:“她這般用情,又這般决裂,天下也沒有這種道理。”
  妙珠笑道:“這個我也猜不到她的心,若說同你無情呢,就該死活都不理你。若說同你情深義重呢,除得兩個人親親熱熱廝並着,還算甚麽情義。她從小脾氣就這般古怪,吃母親多少毒打,到如今還是改不掉。好少爺,我看你一老一實將她丟掉了罷,到反是慰了她的心。你若是想報答她,你趕快去功名上進,做了官,花轎鼓手的將她娶去做個二夫人,那纔是團圓美滿呢。”
  雲麟覺得妙珠的話句句不錯,再通前徹後將紅珠相待的苦心盤算盤算,真是不出他的所料。怔了好一會,說:“罷罷,我就依你們,我明日便順從她的意思,趕緊回傢,苦苦讀書,有朝一日能夠有點發達,我總不忘了你們姊妹的恩義。”說着頭也不掉,徑自出了紅珠的門,一直趕回到棧房裏,見賈鵬翥尚不曾回來,鮑橘人卻坐在屋裏。雲麟也不曾同他講話,轉身走進房,衹把紅珠做的事細細咀嚼,一時恨起來,幾乎不把十個指頭穿嚮掌心裏,衹暗暗喊着:我負了她,我負了她。此時到沒有別的係念,衹有趕快嚮賈鵬翥將那金表討得轉來,依然雙手交還給妙珠。我這棧房裏費用,還纍他們代我料理料理,我趕着輪船,飛到傢中,孝親讀書。除這兩件事,再沒有可以安慰我那紅珠的去處。雲麟今夜天良發現。轉覺得心安意泰,倒頭便睡得沉沉的。次日醒來,已是紅日滿窗,早見賈鵬翥跟着鞋子走進房裏來,望着雲麟把舌頭伸得一伸說:“老弟老弟,我為你的事,幾乎鬧出大亂子來。”
  雲麟昨夜見鵬翥走了,他並不曾在意。今日見他這般說話,轉有些不悅的顔色,冷冷的說道:“昨天原是兄弟纍駕的不是,如今也不必說了。第一件吃緊的事,是那個金表,請你照樣還給我,我還拿去還一個人。大約今晚明早,兄弟便要動身回去了。”
  賈鵬翥聽雲麟說的幾句話,吃了一嚇,忙含笑說道:“老弟如何便要回去了?我為老弟的事,昨夜忙到四更多天,纔回棧房,如今算是真有點眉目了。老弟也不該拿做哥哥的開心,又托做哥哥的謀事,謀了事,又不肯就,這個如何使得。”雲麟聽到此,又動了心,說道:“我有我的心事,既然承老哥的情,為兄弟出力,便請告訴我所謀的是一件甚麽事?”
  鵬翥道:“說起來話長,你須知道你哥哥也是個有根基的人。我祖籍安徽,我父親名字叫做賈天壽,現充着淮揚堤工總局總辦,多不敢說,宦囊積蓄,約莫也有十頭萬金,在尋常人看起來像哥哥這樣年輕學富,老實在公館裏做個少爺,也是稀鬆平常。無如哥哥懷着一個高尚志願,務要將我們中國這一般豬狗般的人,把他們拯救起來,做個完全的國民,此所以有那一場轟雷的夢了。然而這個夢,是我睡着了做的,除得我知道,我若不去告訴人,別人如何會知道。誰知我這夢,好像別人也到我這夢裏來過的,仰慕我的人,就很不少。就如這南京駐防意大人,特特的差一個差官,到我父親那裏,將我要得來,說要創辦一個報館,敦請哥哥做總編輯兼主筆。主筆者,即主一切筆墨是也。我因為他請我辦報,少不得是件啓發民智的事,所以肯來俯就,否則……哼哼。……”
  鵬翥說到此,又將頭嚮外面張得一張又用手指着說道:“像小鮑,意大人就斷不延聘他的了。你想意大人正同哥哥辦着這樣重大事件,偏生昨夜晦氣,陪你去鬧娼,一鬧就鬧的是他的所歡,若非哥哥腿腳積伶,萬一被他看見,那還了得,老實說,得罪你不妨事,你總是求我的人。得罪姓意的。……”
  鵬翥了一又改口說道:“我若同他鬧起來,我的事不成猶可,如何安置老弟呢?”雲麟道:“照這樣看來,兄弟的事,便也着眼在報館裏了,衹怕兄弟才力不及。”鵬翥笑道:“這又何難,衹須各事依着哥哥去做,那時候一月一大封洋錢,寄回給伯母為養膳之資,一時回傢去走走,大街小巷,遇着朋友,誰也不嚮老弟拱拱手,說阿呀報界裏的志士恭喜恭喜,闊哉闊哉!老弟這兩條腿,至少總須比當初高得一二尺。那纔是人生榮幸極頂的事呢。甚麽督撫,甚麽司道,一概不放在眼裏。……”又低低附着雲麟耳朵說道:“少不得悄悄的還要送點恭敬兒。”
  賈鵬翥正自講得高興,忽然那個開棧房的老者,匆匆跑進來,將雲麟房門簾一掀說:“原來賈老爺在這裏呢,門外有個人要會賈老闆。老兒叫他進來,他又不肯,一定要賈老爺出去說一句話。”鵬翥將眉頭皺了皺說:“這是誰?可有名帖沒有?”那老者道:“沒有沒有。”賈鵬翥便望雲麟說道:“暫時失陪,停一會再談。”說着,匆匆的跑了出去,雲麟聽他適纔說的這番話,覺得十分高興,又把回傢的念頭擱在一旁,便信步踱出房門,想去會鮑橘人。剛走到橘人的房,有個小廝問道:“雲少爺是來尋鮑老爺的,鮑老爺早間有人來給信,說是他的太太到了。他纔見信,便趕快去接,說已經租定了一所公館,在烏衣巷裏,停會子來搬行李。”
  雲麟道:“起先到不曾聽見他說接傢眷的話,既是如此,少不得我們也該備一份燭酒兒去賀他新居,此事還該同鵬翥商量商量。”知道鵬翥便在棧房門口,徑自踱出來要覓他。早見他立着同一個人指天劃地講話,一會兒搔頭,一會兒頓腳,畫也畫不出他那種徨神氣。再看那一個人約莫有六十多歲,一搭短須,到是有一大半花白。頭上戴了一頂涼帽,身穿短直裰,背上一把雨傘,套在口袋裏面,褲腳一直捲至腿彎,黑漆漆的污泥都遍染了腳上一雙草鞋,兀自有扣沒絆的散着,垂頭喪氣,衹管一聲兒不言語。雲麟更忍不住,走得上前叫道:“鵬翁鵬翁,橘人的傢眷來了,我們還該去看看他。”
  鵬翥猛不防雲麟會走出來,頓時將一個臉變做絳紫顔色,信口答道:“這不是傢眷,是我們傢裏用的一個老僕。他會尋魂尋到我這裏來。”又回頭望那人說道:“你就暫時權住在我這棧房裏,多吃飯少說話,我自另眼看待你。若不服我的調度,立時趕到棧房,說不定還送你到縣裏挨板子。”那人諾諾連聲,便隨着鵬翥進來。鵬翥又將此話告訴了棧房老者,老者說道:“剛是來得巧,鮑老爺本來同賈老爺住在一個房間裏,今日鮑老爺巧巧搬出去了,我就吩付人將這位老管傢安置在賈老爺房裏,隨時可以伺候伺候。”鵬翥點點頭,鵬翥此時纔知道鮑橘人已是自租公館,望着雲麟冷笑道:“橘人甚是荒唐,怎麽悄悄的搬了傢,並不叫人知道。”又笑道:“橘人時常自己誇說他這位夫人精通翰墨,還有一個詩本子,說是他夫人做的,我看去就不大相信,怕都是橘人替他捉的刀。好在他們夫妻也不分傢,我們也不必替他管這些閑事,落得去走一遭,到要背地裏瞧瞧他夫人的容貌。若是生得好,等我來也做幾首詩打動他,弄他上手,也算得是才子佳人,一番佳話。將來編他一部小說子,也可以做得報料。但是有一層,衹是我這副臉,比不得老弟嬌豔,帶着你去,於我卻不方便。”說罷,又拍手笑起來。雲麟也笑道:“你少要說這些話罷,他既是遷居,我們還該送他一份禮物。”
  賈鵬翥道:“也使得,我便同你搭夥兒送他。”於是便買了幾色禮,二五逢一十,兩人公份,拿出錢來。鵬翥還生生的將雲麟昨日到釣魚巷的車錢二十文扣下,便命他的管傢捧着,跟在後面。雲麟一面走一面問道:“你這管傢叫甚麽名字?”鵬翥一時間回答不出,想了好一會說:“我傢裏還有個僕人叫賈福,他就叫賈壽罷。”
  那個管傢也並不言語,兀自咕都着嘴,一步一步挨着走。走到烏衣巷裏,果然有一傢門首,已鮮紅的貼着門條,是句容鮑公館五個大字。剛要踏上臺階,忽然身後撲地一聲,歇下一乘轎子。轎後走過一個僕婦,忙把轎簾子揭起來,早見裏面走出一個婦人,生得肥頭大臉,裙下兩瓣金蓮,卻是尖瘦得可愛。鵬翥一直望裏走,將雲麟嚮旁邊一扯,暗暗望他丟了一個眼色,隨後又有些箱兒籠兒,擁擠得十分熱鬧。鵬翥在外面喊了一聲橘人,果然見橘人從內裏走出來,污着一雙手,發辮盤在頭上,弄得渾身像從灰裏掏出來的,又看見他們身後有僕人捧着禮物,衹管呵着腰,說:“又纍兩位哥哥費心,兄弟萬不敢當,快請進裏面坐,兄弟正在這裏忙着呢。”鵬翥便命他的管傢將禮物放在一張桌上。橘人重又洗濯了手,陪他們坐下。鵬翥笑問道:“怎麽你遷居也不告訴我們一聲,急急溜了出來,這還了得,少不得要罰你一席酒。”
  橘人笑道:“這個自然。但是兄弟此番挈眷,也有個緣故。前日同崔觀察閑談,無意中便說出內人會做詩的話,承崔觀察雅愛,十分欣羨,意思是要內人去見見,你們二位都算是自傢兄弟,我也不肯瞞你們。此時兄弟藉重崔觀察地方甚多,區區女子,原算不得輕重。既承他老人傢錯愛,兄弟便趕緊命人去將她喚得來,況且內人還有一手好烹調,煮出菜來是無人不贊好的。大約明後日先兄弟命她備幾味傢常小吃,配着她幾首詩,打發人送過去,我還打聽得崔觀察跟前有個寵妾,在觀察面前是言聽計從,兄弟意思便叫內人先拜給她做幹女兒,這就算是埋伏了內綫。”
  鵬翥笑道:“嫂夫人今年尊庚?”橘人道:“31歲。”鵬翥笑道:“崔觀察的如夫人想更老了。嫂夫人才配給她做女兒。”橘人正色道:“崔觀察的如夫人今年纔得歲,是崔觀察前年納的妾,至今並不曾生育。”雲麟道:“嫂子既這般大,崔觀察的妾又那般小,哥哥如何顛倒過來,叫嫂子喊她母親。”
  橘人嘆道:“老弟,你這又是未經世故的說話了。天下的事,第一要論貧富,第二就是貴賤,第三層纔講到長幼尊卑。譬如你有錢,便可以做得人人的老子,若是沒錢,便連親老子也不配做,一樣趕着兒子喊老子。崔觀察的如夫人,雖則年紀小,她既然有這一種福分,她就配做我內人的母親,我也有我的打算,萬一內人走這條路,將兄弟提拔起來,面子闊了也有比他年紀長的,把母親跟着他叫,此便是聖賢枉尺直尋的道理。不是兄弟誇口,論崔觀察的學問,那裏及得我一二分,我一見了面,便恭恭敬敬遞個門生帖給他,這豈是兄弟心悅誠服,不過他究竟是個觀察,我究竟是個諸生,少不得我的學問,見得他也就退縮了許多。總之涉身處世,這圓融兩字,總欠缺不得。若欠缺了這兩字,任你節媲巢由,才高班馬,也衹是一個死,永遠不會得意的。”雲麟聽到此處,不禁暗暗稱奇。鵬翥又笑問道:“適纔我們進門時辰所見的,想就是尊嫂。”
  橘人臉上一紅,忙答道:“不是不是,內人豐韻,比她強得許多,改一天叫她出來拜見。”說着又跑入內裏,少停搬出兩碟花生米出來,笑道:“你們二位來嘗嘗,這是內人親手剝的。內人適纔還說改一天要做幾首詩來呈教呈教。內人很賞識二位舉止風華,性情閑雅呢。”說畢,又苦苦留鵬翥、雲麟吃了飯,然後辭別而去。
  一路上雲麟便議論鮑橘人為人,很是有趣。他說的話,到也看得透徹。鵬翥道:“橘人是聰明透頂的人,他有甚麽見不到。有一天我笑他那詩文集子,一篇篇的題目,總離不了觀察太守明府大令字樣,就是幾個吟風弄月的題目,也要弄着幾句呈某某仁兄某某名士,教正哂正指正,乞和乞鑒乞教,鬧得滿紙好像一本縉紳匯覽,又像交際尺牘,我嘗同他取笑說:你這叫做甚麽?敢不是寫出來嚇鬼,萬一識者看見,豈不要笑你齷齪。他聽了我這話,早放下臉來說:鵬翥鵬翥,你好糊塗,我請問你世界上自命清高的人有幾個人?其餘沒有不想攀附權貴的。我做的詩,是顧着眼前的名譽,並不是要流傳後世,我將這些闊人名諱填上去,闊人見了固然歡喜,就是他那一班利欲薫心的詩傢,知道我同這些人來往,誰也不想藉我階梯,轉資汲引。你想古今享着詩福的,莫過於袁子纔,你看他十首到有九首是同卿相唱和,若是聽見闊人死了一個,他哭的比喪了考妣還利害,其實他那裏是真哭呢。他就是這幾首輓詩輓對,替他在那裏哭,他一般的飲酒談笑,既然做詩,須要學他,切莫學陶呆子哀音苦節,弄得扣門乞食,冥報相貽,叫人讀着他的詩,就索然意荊你說有人笑我,笑我的就是呆子。這種人越笑我,我越快樂。好在做詩是假的,弄錢是真的。他光能做詩,不會弄錢,嘔出心肝來,還弄不出補藥來吃,我會弄錢又會做詩,這便高着他許多。我不去笑他,他還敢笑我嗎?橘人說到這裏,他又從一個書箱裏拿出一本集子來,上面全是別人恭維他的。他做了一首詩,和他原韻的,到有幾十位。又有一本尺牘,前面是詩,後面便是求他鑽營門徑的信。我到此方纔恍然大悟,恨我的見識遠不如他。老弟老弟,你可想做詩麽?若是想做詩,還該時常去同他談談。”雲麟笑道:“我平時雖然也編着玩耍,那裏能算得做詩呢,沒的送給他看,將牙齒笑掉了。”鵬翥笑道:“這話到也不錯,可惜你年紀還輕,閱歷閱歷,就有長進了。”兩人一路談着,不覺已走入棧房,各各安寢。
  雲麟一連在棧房住了有半月光景,漸漸有些秋風秋雨,一古攏兒又做了些夾衣服。紅珠那裏也曾暗暗的打發人來,將雲麟在棧房一切用度,全行替他還清。雲麟到還落得逍遙自在,或是騎着馬上紫金山看楓樹,或是在茶社裏啜茗,又牽牽搭搭結識了一班朋友,遇着塵心一動,不免幾次要想到紅珠那裏重敘舊歡。無如紅珠是個鐵石心腸,决意不再同雲麟會面。有時碰見妙珠,妙珠衹有傳着紅珠的話,叫他早早回揚,不要老遠在此處耽擱。雲麟不免便追着鵬翥,問他報館究竟組織得如何?鵬翥一味支吾,不是說已經有人到上海采辦機器,就是說股東的股分還差一二人,不曾齊全。在鵬翥的意思,不過深恐雲麟一經决了歸志,便來同他索那個金表,故意羈絆着他一日是一日。其實那個報館,不過是賈鵬翥想運動那意海樓出資創辦,不知意海樓也是個少年浮蕩子弟,一時高興,便說開個報館頑頑。一時不高興,久已將此事撇在腦後,誰真個同鵬翥幹這不要緊的事呢。
  鳥飛兔走,這一天已是重陽佳節。前一日賈鵬翥便邀集了他一班朋友,說是在他棧房裏聚集,一齊到雨花臺登高,大傢攜着筆硯去飲酒賦詩。雲麟先前聽見鮑橘人那一篇議論,覺得這做詩是一件出色驚人於功名富貴上極有關係的事,早已心煩技癢。今見賈鵬翥肯如此提倡,他喜得一夜都不曾睡着,摩拳擦掌,預備明天詞壇鏖戰。約莫有半夜時分,忽聽得鵬翥房裏有呻吟之聲,先前還疑惑鵬翥在那裏哦詩,後來越唱越高,叫人聽得難受,暗想不好,莫不是鵬翥病了,如何他那個管傢,也不起來照應他。又聽了一會,更忍不住,便隔着房喊道:“賈壽賈壽,看着你們老爺怎麽樣?如何哼得些樣利害?”良久也不聽見賈壽答應。雲麟兀的急起來,也不顧害怕跳下床跑至鵬翥房門外面,崩東崩東的敲了兩下。忽聽得鵬翥在床上笑起來說:“老弟老弟,你儘管不睡,又趕出來做甚?”雲麟道:“原來大哥無恙,這哼的是誰?”
  鵬翥笑道:“是賈壽這老不死的,不知怎麽會害起病來,他叫我倒一杯茶給他喝喝,我想那裏有這樣快活事,想茶就有茶,怕他明兒還要禱告着害病呢。”這個當兒,雲麟便聽見那賈壽哼着哀告道:“天呀,我肺腑都燒得焦灼了,好雲少爺,你倒給我一杯茶潤潤喉嚨罷。”雲麟此時實是看不過,便說:“賈大哥,你將房門開一開,等我倒一杯茶遞給他。”
  鵬翥笑道:“我冷呢,我不下床,你自去安歇,休要理這老狗。”那賈壽見鵬翥不肯開門,忙接着說道:“請雲少爺緩走一步,等我來開門。”說着就想撐起身子,誰知剛自撐起,倏又倒了,衹是一味的哼,嚷道:“阿唷阿啵”鵬翥笑不可仰。那賈壽真個怒起來,掙命說了一句道:“我早知道你這樣刻毒,我應該當你是死了,何必千山萬水的跑來找你。你這樣欺負我不打緊,你須知道皇天菩薩也有眼睛。”鵬翥冷笑道:“目下世界是開通了,你休講這些迷信的話,甚麽叫做皇天菩薩?我一概不懂。你若再講出別的話來,我叫你活活死在我手裏,看有甚麽皇天菩薩出來替你報仇,叫我償命。”
  雲麟在外邊聽着他們兩人說話,又見鵬翥如此决裂,不禁替那賈壽講情道:“大哥大哥,看兄弟分上,賞他一杯茶吃罷。好在又不要大哥費事,我自進來倒給他。”鵬翥恨道:“我同老弟還是初交,不要為些閑事將交情鬧生疏了。你哥哥生性便是這樣牛筋,越是人勸我,我越生氣,請你快快轉回你的房,看我同這老頭的拼個你死我活。”雲麟此時也不敢再行多說,衹得退回自己房內,默自為那老僕嘆息罷了。
  次日一早,雲麟剛從夢中驚醒,忽聽見賈鵬翥在外面大聲喝着道:“誰是我的父親?你們若是問我的父親,除非薑腳下的履跡,簡狄所吞的燕卵,劉邦傢老嫗交合的竜,那幾樣纔配做我的父親。像這種蠢牛,你們便將他的精蟲翻遍過來,其中也衹合有龜蟲狗蟲驢蟲,如何會養出我這堂堂的賈鵬翥。”
  雲麟吃了一驚說:“怎麽鵬翥又研究到生理學上去了。”忙掩了衣服趕出房門一看,原來鵬翥昨日所約的那些登高賦詩的朋友全都來了,還夾雜着些棧房裏住客,都疊足駢肩的圍着鵬翥解勸。鵬翥兀自氣哺哺的在那裏指手畫腳。雲麟從人叢裏瞧見他那個賈壽,一行眼淚,一行鼻涕,站在旁邊,且哭且訴,望着鵬翥道:“你當真不肯理我,你記不得你三歲上你母親便亡故了,我日日挑着補鍋擔子,每天尋幾十文買饅頭,放在擔子上挑回來給你吃。我衹恨我做父親的膿包,不能成大捧的金錢來養育你。但是你從離了娘胎,一直到歲上,都全是我這不濟事的父親,根根毛孔出汗的錢將你養成這般大。難得你讀書肯上進,居然念了一肚子的字,你到堤工局賈大人那裏辦辦筆墨也罷了。你走出來,便滿口說是他的兒子。其實論這賈大人的輩分,他還小得我兩代,他又不肯認你做兒子。我好好在鄉裏,原不想享你的福了,無如這兩年年荒歲歉,不得已而纔摸到局子裏問你,別人說你到了南京了,我好容易又賣了一床夾被,當做盤纏,纔到這裏來。你一見了我的面,你就深恐我將你的架子坍了,吩付我裝做你的傭人。我仔細一想,你這般闊氣,我這般不濟,少不得委麯些,就裝做你的傭人罷。我出來便是一口氣不來,大傢也好看他面子上,給我一口棺材。”
  雲麟聽到此處,方纔知道這賈壽不是鵬翥的甚麽世僕,原來便是他生身之父,不覺吃了一嚇。暗想世界上那裏有這種奇事,一個嫡親老子,會反顔不肯承認起來。虧他的心這般很毒,便想上前替他說幾句公道話。誰知看的一班人,到有一大半趕着這老頭子責備他不是。此時衹見鵬翥對着他父親冷笑道:“好好,你是我的親老子,你有甚麽證據,取出來給我看。”他父親又望着衆人說道:“諸位聽聽天下可有養兒子還留着證據的道理。若說證據,你母親便是個證據。如今不幸這證據又死了。”
  鵬翥道:“可又來,便是藉三百文,也要寫一張字帖兒,不曾見你甚這重大的事件,一點證據也不留着,就想同人來潑賴。老實對你講,你若沒有鵬翥,你便不認我做兒子,我也要重重懲辦你這老光棍,一個冒充親父的罪名。”他父親畢竟是個鄉裏老兒,被鵬翥幾句話逼住,轉縮着頭不敢開口,衹管嘰咕嘰咕拿起袖子拭眼淚。還是開棧房的那個老者看不過,走上前勸鵬翥道:“一萬件都不談罷,賈老爺是個場面上人,論恤老憐貧,也該看顧看顧這老兒,老實送他幾個盤川,讓他依然回傢裏去罷,沒的在賈老爺面前活現形。”說着順手便將他扯過一旁。衆人還言三語四的在那裏議論。鵬翥又笑說道:“諸位休慌,我益發告訴了你們罷。論這人實在是我的父親叵耐他窮了,養不起我,我便不合再認他。在諸位規矩講究起來,便是個忤逆不孝,殊不知我也有我的道理。譬如世界上原沒有我,他做父親的,不容我在他肚腹裏,生生的將我送入我母親肚腹裏。我母親肚腹裏,也是不能容人的。整整十個月,便平空地有了我。我今日吃着的辛酸苦辣,都是父親作成我的,我如何不怨他,我如何還去看顧他。”說到此,那聽的人齊齊喝一聲彩,說:“這話好爽快,我們應該浮一大白,快去雨花臺喝酒罷,沒的今日詩興不曾遇見催租的,到反遇見你這一位尊大人了。”
  雲麟此時十分惶駭,暗念這一班人,如何這等無理取鬧,難道在外面閱歷過來的人,都是應該這樣反叛似的麽?心裏便老大不樂又卻不過他們情面,少不得怏怏的隨着他們一直出了棧房。走不到半裏多路,忽然棧房裏一個小廝飛也似的趕着雲麟叫道:“雲少爺,雲少爺,且緩行一步,這裏有張字條兒,我們帳房裏叫送來給雲少爺看的。”雲麟忙停了腳步。從那人手裏將字條接過一看,不禁大哭起來,說:“不好了,我母親死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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