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全本金瓶梅   》 第四十一回 兩孩兒聯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氣苦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批:上文生子後,至此方使金蓮醋甕開破泥頭,瓶兒氣包打開綫口。蓋金蓮之刻薄尖酸,必如上文如許情節,自翡翠軒發源,一滴一點,以至於今,使瓶兒之心深懼,瓶兒之膽暗攝,方深深鬱鬱悶悶,守口如瓶,而不輕發一言以與之爭。雖瓶兒天性溫厚,亦積威於漸以致之也。
  欲寫金蓮之爐,必寫兩孩兒聯姻者,見瓶兒之誨爐者在官哥。乃不深自斂抑,戒懼以處此,兩更賣弄板親以起人妨。夫一孩兒,已日刺金蓮之目,況兩孩兒首!宜乎官哥不能與長姐並長年也,不死其子,金蓮不懨其心矣。
  襁褓連姻,世俗之非,卻用玉樓數語道盡世情。信乎玉樓為作者自喻之人也。】
  
  詞曰:瀟灑佳人,風流才子,天然吩咐成雙。蘭堂綺席,燭影耀熒煌。數幅
  紅羅錦綉,寶妝篆、金鴨焚香。分明是,芙蕖浪裏,一對鴛鴦。
  ——右調《滿庭芳前》
  話說西門慶在傢中,裁縫攢造衣服,那消兩日就完了。到十二日,喬傢使人邀請。早晨,西門慶先送了禮去。那日,月娘並衆姊妹、大妗子,六頂轎子一搭兒起身。留下孫雪娥看傢。奶子如意兒抱着官哥,又令來興媳婦蕙秀伏侍疊衣服,又是兩頂小轎。西門慶在傢,看着賁四叫了花兒匠來紮縛煙火,在大廳、捲棚內挂燈,使小廝拿帖兒往王皇親宅內定下戲子,俱不必細說。後晌時分,走到金蓮房中。金蓮不在傢,春梅在旁伏侍茶飯,放桌兒吃酒。西門慶因對春梅說:“十四日請衆官娘子,你們四個都打扮出去,與你娘跟着遞酒,也是好處。”春梅聽了,斜靠着桌兒說道:“你若叫,衹叫他三個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門慶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張眉批:上文先敘月娘衆人衣服,此處獨描春梅,直是藉衆人出落春梅,非描衆人也。】“娘們都新做了衣裳,陪侍衆官戶娘子便好看。俺們一個一個衹像燒煳了捲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傢笑話。”【張旁批:寫春梅雖是爭妍,全非金蓮窮酸氣可比。】西門慶道:“你們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飾、珠翠花朵。”春梅道:“頭上將就戴着罷了,身上有數那兩件舊片子,怎麽好穿出去見人的!到沒的羞剌剌的。”【張旁批:似出金蓮之口。】西門慶笑道:“我曉的你這小油嘴兒,見你娘們做了衣裳,卻使性兒起來。【張夾批:又為春梅一描。】不打緊,叫趙裁來,連大姐帶你四個,每人都裁三件:【張旁批:“大姐帶你”作句,“四個”以下又描一句。】一套緞子衣裳、一件遍地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與他。我還問你要件白綾襖兒,搭襯着大紅遍地錦比甲兒穿。”【綉像眉批:春梅意見往往高人一頭,可見人品成於所養者,其後而立志貴。】西門慶道:“你要不打緊,少不的也與你大姐裁一件。”【張旁批:大姐一件,雲“少不的”,妙絶,春梅帶出也。】【張夾批:視之如掌珠。】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罷了,我卻沒有,他也說不的。”【張夾批:且不屑與朋姐等。】西門慶於是拿鑰匙開樓門,揀了五套緞子衣服、兩套遍地錦比甲兒,【張夾批:獨描春梅也。】一匹白綾裁了兩件白綾對衿襖兒。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紅遍地錦比甲兒,迎春、玉簫、蘭香,都是藍緑顔色;衣服都是大紅緞子織金對衿襖,翠藍邊拖裙,共十七件。一面叫了趙裁來,都裁剪停當。又要一匹黃紗做裙腰,貼裏一色都是杭州絹兒。【張夾批:又映杭州來保買來。】春梅方纔喜歡了,陪侍西門慶在屋裏吃了一日酒,說笑頑耍不題。
  且說吳月娘衆妹妹到了喬大戶傢。原來喬大戶娘子那日請了尚舉人娘子,並左鄰朱臺官娘子、崔親傢母,並兩個外甥侄女兒──段大姐及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張眉批:一歲定親,卻先有崔親傢。崔者催也,又平空撰出兩個外甥,為周歲扳親者。一笑。】叫了兩個妓女,席前彈唱。聽見月娘衆姊妹和吳大妗子到了,連忙出儀門首迎接,後廳敘禮。趕着月娘呼姑娘,【張夾批:稱謂總是可笑。】李嬌兒衆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娘……,【張夾批:與日俱增可笑。】俱依吳大妗子那邊稱呼之禮。又與尚舉人、朱臺官娘子敘禮畢,段大姐、鄭三姐嚮前拜見了。各依次坐下。丫環遞過了茶,喬大戶出來拜見,謝了禮。他娘子讓進衆人房中去寬衣服,就放桌兒擺茶,請衆堂客坐下吃茶。奶子如意兒和蕙秀在房中看官哥兒,另自管待。須臾,吃了茶到廳,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正面設四張桌席。讓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朱臺官娘子、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喬大戶娘子,關席坐位,旁邊放一桌,是段大姐、鄭三姐,共十一位。兩個妓女在旁邊唱。上了湯飯,廚役上來獻了頭一道水晶鵝,月娘賞了二錢銀子;第二道是頓爛
  烤蹄兒,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第三道獻燒鴨,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喬大戶娘子下來遞酒,遞了月娘過去,又遞尚舉人娘子。月娘就下來往後房換衣服、勻臉去了。
  孟玉樓也跟下來,到了喬大戶娘子臥房中,衹見奶子如意兒看守着官哥兒,在炕上鋪着小褥子兒躺着。他傢新生的長姐,也在旁邊臥着。【張旁批:一字寫得扳親更十二分沒理。】兩個你打我下兒,我打你下兒頑耍。把月娘、玉樓見了,喜歡的要不得,說道:“他兩個倒好象兩口兒。”【綉像眉批:其心歡喜。】衹見吳大妗子進來,說道:“大妗子,你來瞧瞧,兩個倒象小兩口兒。”大妗子笑道:“正是。孩兒每在炕上,張手蹬腳兒的,你打我,我打你,小姻緣一對兒耍子。”喬大戶娘子和衆堂客都進房到。吳大妗子如此這般說。喬大戶娘子道:“列位親傢聽着,小傢兒人傢,怎敢攀的我這大姑娘府上?”月娘道:“親傢好說,我傢嫂子是何人?鄭三姐是何人?【張夾批:開口便勢利。】我與你愛親做親,就是我傢小兒也玷辱不了你傢小姐,如何卻說此話?”【張旁批:拉出二親,便自擡二十分身分。】玉樓推着李瓶兒說道:“李大姐,你怎的說?”那李瓶兒衹是笑。【綉像眉批:玉樓自韻,瓶兒自媚,金蓮獨不在耶?何不出人言也。】吳妗子道:“喬親傢不依,我就惱了。”【張夾批:總是婦人做事。】尚舉人娘子和朱臺官娘子皆說道:“難為吳親傢厚情,喬親傢你休謙辭了。”因問:“你傢長姐去年十一月生的?”月娘道:“我傢小兒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個月,正是兩口兒。”衆人不由分說,把喬大戶娘子和月娘、李瓶兒拉到前廳,兩個就割了衫襟。【張夾批:惡套總是女人做主。】兩個妓女彈唱着。旋對喬大戶說了,拿出果盒、三段紅來遞酒。月娘一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傢中對西門慶說。旋擡了兩壇酒、三匹緞子、紅緑板兒絨金絲花、四個蠃甸大果盒。兩傢席前,挂紅吃酒。一面堂中畫燭高擎,花燈燦爛,麝香靉靉,喜笑匆匆。兩個妓女,啓朱唇,露皓齒,輕撥玉阮,斜抱琵琶唱着。
  衆堂客與吳月娘、喬大戶娘子、李瓶兒三人都簪了花,挂了紅,遞了酒,各人都拜了。從新復安席坐人飲酒。廚子上了一道裹餡壽字雪花糕、喜重重滿池嬌並頭蓮湯。【張旁批:留此一道在後,妙絶。“壽”字妙矣,“雪花”二字不堪。】月娘坐在上席,滿心歡喜,叫玳安過來,賞一匹大紅與廚役。兩個妓女每人都是一匹。俱磕頭謝了。喬大戶娘子不放起身,還在後堂留坐,擺了許多勸碟,細果攢盒。約吃到一更時分,月娘等方纔拜辭回來,說道:“親傢,明日好歹下降寒捨那裏坐坐。”喬大戶娘子道:“親傢盛情,傢老兒說來,【張夾批:土氣,妙。】衹怕席間不好坐的,改日望親傢去罷。”【張眉批:“不好坐的”是不敢去,“怎敢不去”是不敢不去。寫盡依勢之苦。】月娘道:“好親傢,再沒人。親傢衹是見外。”因留了大妗子:“你今日不去,明日同喬親傢一搭兒裏來罷。”大妗子道:“喬親傢,別的日子你不去罷,到十五日,你正親傢生日,你莫不也不去?”【張夾批:淺語。】喬大戶娘子道:“親傢十五日好日子,我怎敢不去!”月娘道:“親傢若不去,大妗子,我交付與你,衹在你身上。”【張旁批:全是騙人語。】於是,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然後作辭上轎。
  頭裏兩個排軍,打着兩個大紅燈籠;後邊又是兩個小廝,打着兩個燈籠。吳月娘在頭裏,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一字在中間,如意兒和蕙秀隨後。奶子轎子裏用紅綾小被把官哥兒裹得沿沿的,恐怕冷,腳下還蹬着銅火爐兒。兩邊小廝圜隨。到了傢門首下轎,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酒,【張旁批:一句直接春梅。】月娘等衆人進來,道了萬福,坐下。衆丫鬟都來磕了頭。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結親之話,告訴了一遍。西門慶聽了道:“今日酒席上有那幾位堂客?”月娘道:“有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傢母、兩個侄女。”西門慶說:“做親也罷了,衹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張夾批:心口如畫,女人做事如此。】見他傢新養的長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着,都蓋着那被窩兒,你打我一下兒,我打你一下兒,恰是小兩口兒一般,纔叫了俺們去,說將起來,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這門親。我方纔使小廝來對你說,擡送了花紅果盒去。”西門慶道:“既做親也罷了,衹是有些不搬陪些。喬傢雖有這個傢事,【張旁批:一句傢事。】他衹是個縣中大戶白衣人。【張旁批:一句官職。】你我如今見居着這官,又在衙門中管着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着小帽,與俺這官戶怎生相處?【張旁批:所謂雅相在此乎?】【張夾批:可嘆。】甚不雅相。就是前日,荊南岡央及營裏張親傢,再三趕着和我做親,說他傢小姐今纔五個月兒,也和咱傢孩子同歲。我嫌他沒娘母子,是房裏生的,【張夾批:自己原不度量,無怪金蓮。】所以沒曾應承他。不想到與他傢做了親。”【張夾批:不能自主矣。】潘金蓮在旁接過來道:“嫌人傢是房裏養的,誰傢是房外養的?就是喬傢這孩子,也是房裏生的。【張旁批:“也是”二字妙。】正是險道神撞着壽星老兒──你也休說我長,我也休嫌你短。”【張夾批:心急氣粗,語更傷人。】西門慶聽了此言,心中大怒,駡道:“賊淫婦,還不過去!人這裏說話,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麽說處!”金蓮把臉羞的通紅了,抽身走出來,說道:“誰說這裏有我說處?可知我沒說處哩!”【張旁批:妙絶,轉換文字。】
  看官聽說:今日潘金蓮在酒席上,見月娘與喬大戶傢做了親,李瓶兒都披紅簪花遞酒,心中甚是氣不憤,【張夾批:升鬥量出。】來傢又被西門慶駡了這兩句,越發急了,走到月娘這邊屋裏哭去了。西門慶因問:“大妗子怎的不來?”月娘道:“喬親傢母明日見有衆官娘子,說不得來。【綉像眉批:可惕然於一縬之銘。】我留下他在那裏,教明日同他一搭兒裏來。”西門慶道:“我說衹這席間坐次上不好相處,到明日怎麽廝會?”【張夾批:可嘆。】說了回話,衹見孟玉樓也走到這邊屋裏來,見金蓮哭泣,說道:“你衹顧惱怎的?隨他說幾句罷了。”【張旁批:寫金蓮必襯以主樓,是大章法。】【張夾批:玉樓心事。】金蓮道:“早是你在旁邊聽着,我說他什麽歹話來?他說別傢是房裏養的,我說喬傢是房外養的?也是房裏生的。那個紙包兒包着,瞞得過人?賊不逢好死的強人,就睜着眼駡起我來。駡的人那絶情絶義。怎的沒我說處?改變了心,教他明日現報在我的眼裏!多大的孩子,一個懷抱的尿泡種子,平白扳親傢,有錢沒處施展的,爭破臥單──沒的蓋,狗咬尿胞──空歡喜!如今做濕親傢還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幹親傢纔難。吹殺燈擠眼兒──後來的事看不見。做親時人傢好,過三年五載方了的纔一個兒!”玉樓道:“如今人也賊了,不幹這個營生。論起來也還早哩。纔養的孩子,割甚麽衫襟?無過衹是圖往來扳陪着耍子兒罷了。”【綉像眉批:既然曉的,又何必怒。】金蓮道:“你便浪[扌扉]着圖扳親傢耍子,【張旁批:“你”字明說月娘。】平白教賊不合鈕的強人駡我。”【張旁批:平白誰叫?】玉樓道:“誰教你說話不着個頭項兒就說出來?他不駡你駡狗?”金蓮道:“我不好說的,他不是房裏,是大老婆?就是喬傢孩子,是房裏生的,還有喬老頭子的些氣兒。【張旁批:卿如何知?】你傢失迷家乡,還不知是誰傢的種兒哩!”【張旁批:然則是房外乎?】玉樓聽了,一聲兒沒言語。坐了一回,金蓮歸房去了。
  李瓶兒見西門慶出來了,從新花枝招颭與月娘磕頭,說道:“今日孩子的事,纍姐姐費心。”【張旁批:瓶兒亦深心。】【綉像眉批:一到瓶兒開口,不使人愛,便使人憐。】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還下禮去,說道:“你喜呀?”李瓶兒道:“與姐姐同喜。”磕畢頭起來,與月娘、李嬌兒坐着說話。衹見孫雪娥、大姐來與月娘磕頭,與李嬌兒、李瓶兒道了萬福。小玉拿茶來,正吃茶,衹見李瓶兒房裏丫鬟綉春來請,說:“哥兒屋裏尋哩,爹使我請娘來了。”【張旁批:在其房中久矣。】李瓶兒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裏去了。一搭兒去也罷了,衹怕孩子沒個燈兒。”月娘道:“頭裏進門,到是我叫他抱的房裏去。恐怕晚了。”小玉道:“頭裏如意兒抱着他,來安兒打着燈籠送他來。”李瓶兒道:“這等也罷了。”於是,作辭月娘,回房中來。衹見西門慶在屋裏,官哥兒在奶子懷裏睡着了。因說:“你如何不對我說就抱了他來?”如意兒道:“大娘見來安兒打着燈籠,就趁着燈兒來了。哥哥哭了一口,纔拍着他睡着了。”西門慶道:“他尋了這一回,纔睡了。”李瓶兒說畢,望着他笑嘻嘻說道:“今日與孩兒定了親,纍你,我替你磕個頭兒。”於是,插燭也似磕下去。喜歡的西門慶滿面堆笑,連忙拉起來,做一處坐的。一面令迎春擺下酒兒,兩個吃酒。
  且說潘金蓮到房中使性子,沒好氣,明知道西門慶在李瓶兒這邊,因秋菊開的門遲了,進門就打了兩個耳颳子,高聲駡道:“賊淫婦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開?你做甚麽來?我且不和你答話。”於是走到屋裏坐下。春梅走來磕頭遞茶。【張旁批:覺得冷落之甚。】婦人問他:“賊奴才他在屋裏做什麽來?”春梅道:“在院子裏坐着來。我這等催他,還不理。”婦人道:“我知道他和我兩個慪氣。【綉像眉批:尖嘴人常受此氣,餘亦多坐此病。】黨太尉吃匾食,他也學人照樣兒欺負我。”待要打他,又恐西門慶聽見;不言語,心中又氣。【張夾批:畫。】一面卸了濃妝,【張旁批:是宴罷歸來。】春梅與他搭了鋪,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去了。婦人把秋菊叫他頂着大塊柱石,跪在院子裏。跪的他梳了頭,叫春梅扯了他褲子,拿大板子要打他。春梅道:“好幹淨的奴才,叫我扯褲子,到沒的污濁了我的手!”走到前邊,旋叫了畫童兒扯去秋菊的衣。【張夾批:娼婦行徑矣。】婦人打着他駡道:“賊奴才淫婦,你從幾時就恁大來?別人興你,我卻不興你。姐姐,你知我見的,將就膿着些兒罷了。平白撐着頭兒,逞什麽強?姐姐,你休要倚着,我到明日洗着兩個眼兒看着你哩!”一面駡着又打,打了又駡,打的秋菊殺豬也似叫。李瓶兒那邊纔起來,正看着奶子打發官哥兒睡着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聽見金蓮這邊打丫鬟,駡的言語兒有因,一聲兒不言語,唬的衹把官哥兒耳朵握着。一面使綉春:“去對你五娘說休打秋菊罷。哥兒纔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蓮聽了,越發打的秋菊狠了,駡道:“賊奴才,你身上打着一萬把刀子,這等叫饒。我是恁性兒,你越叫,我越打。莫不為你拉斷了路行人?【綉像眉批:可恨。】人傢打丫頭,也來看着你。好姐姐,對漢子說,把我別變了罷!”李瓶兒這邊分明聽見指駡的是他,把兩衹手氣的冰冷,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沒吃,摟着官哥兒在炕上就睡着了。
  等到西門慶衙門中回傢,入房來看官哥兒,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睡在炕上,問道:“你怎的這咱還不梳頭?上房請你說話。你怎揉的眼恁紅紅的?”李瓶兒也不題金蓮指駡之事,衹說:“我心中不自在。”西門慶告說:“喬親傢那裏,送你的生日禮來了。一匹尺頭、兩壇南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面、四樣下飯。又是哥兒送節的兩盤元宵、四盤蜜食、四盤細果、兩挂珠子吊燈、兩座羊皮屏風燈、兩匹大紅官緞、一頂青緞[扌寨]的金八吉祥帽兒、兩雙男鞋、六雙女鞋。咱傢倒還沒往他那裏去,他又早與咱孩兒送節來了。如今上房的請你計較去。他那裏使了個孔嫂兒和喬通押了禮來。大妗子先來了,說明日喬親傢母不得來,直到後日纔來。他傢有一門子做皇親的喬五太太聽見和咱們做親,好不喜歡!到十五日,也要來走走,咱少不得補個帖兒請去。”【張旁批:喬親傢,本為生子加官後用。】李瓶兒聽了,方慢慢起來梳頭,走了後邊,拜了大妗子。孔嫂兒正在月娘房裏待茶,禮物擺在明間內,都看了。一面打發回盒起身,與了孔嫂兒、喬通每人兩方手帕、五錢銀子,寫了回帖去了。正是:但將鐘鼓悅和愛,好把犬羊為國羞。有詩為證:西門獨富太驕矜,襁褓孩兒結做親。
  不獨資財如糞上,也應嗟嘆後來人。
  
  (一)按:前評寫於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五日。
  【文禹門雲:金,瓶、梅三人平列。李瓶兒一水性婦人,尚可與為善者也。春梅一縱性丫頭,亦非不可化導者也,亦視其所遇為何如人,所處為何如境耳。着潘金蓮者,則可殺而不可留者也。賦以美貌,正所謂傾城傾國並可傾傢,殺身殺人亦可殺子孫。乃始終與瓶分而與梅合者,梅剛面瓶柔,瓶處其上面梅處其下矣。此等婦人真無可安置處,不如仍令武鬆殺之,然惟其武鬆能殺之,世人皆不欲殺也。此斯世之所以多西門大官人歟?】
  (二)按:後評寫於光緒六年(1880),正月二十一月二十一日。
  【文禹門雲:暴發戶作事,可笑亦復可恥,其一切聾侈僭妄,姑且勿論。即定親一層,一群無知婦人,以凡戲為真事,遂以正事為兒戲,真忘其傢中尚有正主也。
  月娘言語之間,謙中帶傲,然中有否。西門慶直現於聲色,左日不般配,右日不雅相。此刻之西門慶,又非復當年之西門慶矣。小人得志,大抵如斯,面潘金蓮不察言,不觀色,猶以昔日之西門慶視之,其被叱也宜矣。含羞於此者,乃結恨於彼,瓶兒之病於是深,官哥之死亦於是速矣。可見定親一事,正是官哥喪命之根。樂極生悲,乃陰陽消長之機,亦禍福相因之理,可不慎哉!可不懼哉!餘有幼小結識告示,附記於後。】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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匯評全本金瓶梅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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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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