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四十回 嬰兒戲化禪心亂猿馬刀歸木母空      吳承恩 Wu Chengen

第四十回 婴儿戏化禅心乱猿马刀归木母空
  【李本總批:自古及今,無一人不受此孩兒之害。人試思之,此孩兒畢竟是何物?理會得着,方許他讀《西遊記》也。修行了三百年,還是一個孩兒。此子最藏年紀,極好去考童生,省得削須曬額。 】
  【澹漪子曰: 行者既得志於烏雞國,則吾身真火所至,一切邪魔,宜莫敢有嚮邇者矣。夫孰知吾身真火而外,復有紅孩兒之三昧真火耶?按梵語三昧,此雲正定,亦云正受。以紅孩兒之火為正,然則心猿之火,其反不得為正乎?曰:是不然。紅孩之火,一行偏至之火也;心猿之火,五行全備之火也。以全備之火,而遇偏至之火,譬之大帥方整旅鼓行,而忽遇敵人以偏師綴之,未免乍受其驚。然究竟全能勝偏,而偏不能勝全,此紅孩之所以終見屈於心猿也。或曰:縛紅孩者,大士之力,與心猿何與?曰:大士非心猿不收紅孩,紅孩非心猿不皈大士,則紅孩之縛,雖大士之力,實心猿之功也。不然彼火雲洞之聖嬰,鬍為而至於落伽山畔也哉?
  聖嬰大王之號甚新。聖也,嬰也,大王也,分之則三,合之則一。
  溯其始,則由嬰而得聖,由聖而得大王。要其終,則大王去而聖存,聖去而嬰存。然則人可以不大王,不可以不聖;可以不聖,不可以不嬰。至今火雲洞主之名不傳,而紅孩兒之名獨傳者,抑傳其嬰耶?抑傳其聖與大王耶?】
  卻說那孫大聖,兄弟三人,按下云頭,徑至朝內。衹見那君臣儲後,幾班兒拜接謝恩。行者將菩薩降魔收怪的那一節,陳訴與他君臣聽了,一個個頂禮不盡。正都在賀喜之間,又聽得黃門官來奏:“主公,外面又有四個和尚來也。”八戒慌了道:“哥哥,莫是妖精弄法,假捏文殊菩薩,哄了我等,卻又變作和尚,來與我們鬥智哩?”行者道:“豈有此理!”即命宣進來看。
  衆文武傳令,着他進來。行者看時,原來是那寶林寺僧人,捧着那衝天冠、碧玉帶、赭黃袍、無憂履進得來也。行者大喜道:“來得好!來得好!”且教道人過來,摘下包巾,戴上衝天冠;脫了布衣,穿上赭黃袍;解了縧子,係上碧玉帶;褪了僧鞋,登上無憂履;教太子拿出白玉珪來,與他執在手裏,早請上殿稱孤。正是自古道:“朝廷不可一日無君。”那皇帝那裏肯坐,哭啼啼,跪在階心道:“我已死三年,今蒙師父救我回生,怎麽又敢妄自稱尊;請那一位師父為君,我情願領妻子城外為民足矣。”那三藏那裏肯受,一心衹是要拜佛求經。又請行者,行者笑道:“不瞞列位說,老孫若肯要做皇帝,天下萬國九州皇帝,都做遍了。衹是我們做慣了和尚,是這般懶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頭長發,黃昏不睡,五鼓不眠;聽有邊報,心神不安;見有災荒,憂愁無奈。我們怎麽弄得慣?【李本旁批:着眼。】你還做你的皇帝,我還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證道本夾批: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那國王苦讓不過,衹得上了寶殿,南面稱孤,大赦天下,封贈了寶林寺僧人回去。卻纔開東閣,筵宴唐僧。一壁廂傳旨宣召丹青,寫下唐師徒四位喜容,供養在金鑾殿上。
  那師徒們安了邦國,不肯久停,欲辭王駕投西。那皇帝與三宮妃後、太子、諸臣,將鎮國的寶貝,金銀緞帛,獻與師父酬恩。那三藏分毫不受,衹是倒換關文,催悟空等背馬早行。那國王甚不過意,擺整朝鑾駕請唐僧上坐,着兩班文武引導,他與三宮妃後並太子一傢兒,捧轂推輪,送出城廓,卻纔下竜輦,與衆相別。國王道:“師父啊,到西天經回之日,是必還到寡人界內一顧。”三藏道:“弟子領命。”那皇帝閣淚汪汪,遂與衆臣回去了。
  那唐僧一行四僧,上了羊腸大路,一心裏專拜靈山。正值秋盡鼕初時節,【證道本夾批:鼕。】但見:
  霜凋紅葉林林瘦,雨熟黃粱處處盈。
  日暖嶺梅開曉色,風搖山竹動寒聲。
  師徒們離了烏雞國,夜住曉行,將半月有餘。忽又見一座高山,真個是摩天礙日。三藏馬上心驚,急兜繮忙呼行者。行者道:“師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嶺,須要仔細堤防,恐一時又有邪物來侵我也。”行者笑道:“衹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孫自有防護。”那長老衹得寬懷,加鞭策馬,奔至山岩,果然也十分險峻。但見得:
  高不高,頂上接青霄;深不深,澗中如地府。山前常見骨都都白雲,扢騰騰黑霧。紅梅翠竹,緑柏青鬆。山後有千萬丈挾魂靈臺,臺後有古古怪怪藏魔洞。洞中有叮叮噹噹滴水泉,泉下更有彎彎麯麯流水澗。又見那跳天搠地獻果猿,丫丫叉叉帶角鹿,呢呢癡癡看人獐。至晚巴山尋穴虎,待曉翻波出水竜。登得洞門唿喇的響,驚得飛禽撲魯的起,看那林中走獸鞠律律的行。見此一夥禽和獸,嚇得人心扢磴磴驚。堂倒洞堂堂倒洞,洞堂當倒洞當仙。青石染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師徒們正當悚懼,又衹見那山凹裏有一朵紅雲,直冒到九霄空內,結聚了一團火氣。行者大驚,走近前,把唐僧搊着腳,推下馬來,叫:“兄弟們,不要走了,妖怪來矣。”慌得個八戒急掣釘鈀,沙僧忙輪寶杖,把唐僧圍護在當中。
  話分兩頭。卻說紅光裏,真是個妖精。他數年前,聞得人講:“東土唐僧往西天取經,乃是金蟬長老轉生,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塊肉,延生長壽,與天地同休。”他朝朝在山間等候,不期今日到了。他在那半空裏,正然觀看,衹見三個徒弟,把唐僧圍護在馬上,各各準備。這精靈誇贊不盡道:“好和尚!我纔看着一個白麵胖和尚騎了馬,真是那唐朝聖僧,卻怎麽被三個醜和尚護持住了!一個個伸拳斂袖,各執兵器,似乎要與人打的一般。——噫!不知是那個有眼力的,想應認得我了,似此模樣,莫想得那唐僧的肉吃。”沉吟半晌,以心問心的自傢商量道:“若要倚勢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卻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在善內生機,斷然拿了。且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怪,即散紅光,按雲頭落下,去那山坡裏,搖身一變,變作七歲頑童,赤條條的,身上無衣,將麻繩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樹梢頭,口口聲聲,衹叫“救人!救人!”
  卻說那孫大聖忽擡頭再看處,衹見那紅雲散盡,火氣全無。便叫:“師父,請上馬走路。”唐僧道:“你說妖怪來了,怎麽又敢走路?”行者道:“我纔然間,見一朵紅雲從地而起,到空中結做一團火氣,斷然是妖精。這一會紅雲散了,想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傷人。我們去耶!”八戒笑道:“師兄說話最巧,妖精又有個甚麽過路的。”行者道:“你那裏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設宴,邀請那諸山各洞之精赴會,卻就有東南西北四路的精靈都來赴會;故此他衹有心赴會,無意傷人。此乃過路之妖精也。”
  三藏聞言,也似信不信的,衹得攀鞍在馬,順路奔山前進。正行時,衹聽得叫聲“救人!”長老大驚道:“徒弟呀,這半山中,是那裏甚麽人叫?”行者上前道:“師父衹管走路,莫纏甚麽‘人轎’、‘騾轎’、‘明轎’、‘睡轎’。這所在,就有轎,也沒個人擡你。”唐僧道:“不是扛擡之轎,乃是叫喚之叫。”行者笑道:“我曉得,莫管閑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馬又進,行不上一裏之遙,又聽得叫聲“救人!”長老道:“徒弟,這個叫聲,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聲,無有回聲。你聽他叫一聲,又叫一聲,想必是個有難之人。我們可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師父,今日且把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過了此山,再發慈悲罷。這去處兇多吉少,你知道那倚草附木之說,是物可以成精。諸般還可,衹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遠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兒。他若在草科裏,或山凹中,叫人一聲,人不答應還可;若答應一聲,他就把人元神綽去,當夜跟來,斷然傷人性命。且走!且走!古人云:‘脫得去,謝神明’,切不可聽他。”
  長老衹得依他,又加鞭催馬而去,行者心中暗想:“這潑怪不知在那裏,衹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孫送他一個‘卯酉星法’,教他兩不見面。”好大聖,叫沙和尚前來:“攏着馬,慢慢走着,讓老孫解解手。”你看他讓唐僧先行幾步,卻念個咒語,使個移山縮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後一指,他師徒過此峰頭,往前走了,卻把那怪物撇下。他再拽開步,趕上唐僧,一路奔山。衹見那三藏又聽得那山背後叫聲“救人!”長老道:“徒弟呀,那有難的人,大沒緣法,不曾得遇着我們。我們走過他了;你聽他在山後叫哩。”八戒道:“在便還在山前,衹是如今風轉了也。”行者道:“管他甚麽轉風不轉風,且走路。”因此,遂都無言語,恨不得一步 (足叉)過此山,不題話下。
  卻說那妖精在山坡裏,連叫了三四聲,更無人到。他心中思量道:“我等唐僧在此,望見他離不上三裏,卻怎麽這半晌還不到?……想是抄下路去了。”他抖一抖身軀,脫了繩索,又縱紅光,上空再看。不覺孫大聖仰面回觀,識得是妖怪,又把唐僧撮着腳推下馬來道:“兄弟們,仔細!仔細!那妖精又來也!”慌得那八戒、沙僧各持兵刀,將唐僧又圍護在中間。
  那精靈見了,在半空中稱羨不已道:“好和尚!我纔見那白麵和尚坐在馬上,卻怎麽又被他三人藏了?這一去見面方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纔捉得唐僧。不然啊,徒費心機難獲物,枉勞情興總成空。”卻又按下云頭,恰似前番變化,高吊在松樹山頭等候。這番卻不上半裏之地。
  卻說那孫大聖擡頭再看,衹見那紅雲又散,復請師父上馬前行。三藏道:“你說妖精又來,如何又請走路?”行者道:“這還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惹我們。”長老又懷怒道:“這個潑猴,十分弄我!正當有妖魔處,卻說無事;似這般清平之所,卻又恐嚇我,不時的嚷道有甚妖精。虛多實少,不管輕重,將我搊着腳,捽下馬來,如今卻解說甚麽過路的妖精。假若跌傷了我,卻也過意不去!這等,這等!……”行者道:“師父莫怪。若是跌傷了你的手足,卻還好醫治;若是被妖精撈了去,卻何處跟尋?”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緊箍兒咒》,卻是沙僧苦勸,衹得上馬又行。
  還未曾坐得穩,衹聽又叫“師父救人啊!”長老擡頭看時,原來是個小孩童,赤條條的,吊在那樹上,兜住繮,便駡行者道:“這潑猴多大憊懶!全無有一些兒善良之意,心心衹是要撒潑行兇哩!我那般說叫喚的是個人聲,他就千言萬語衹嚷是妖怪!你看那樹上吊的不是個人麽?”大聖見師父怪下來了,卻又覿面看見模樣,一則做不得手腳,二來又怕念《緊箍兒咒》,低着頭,再也不敢回言。讓唐僧到了樹下。那長老將鞭梢指着問道:“你是那傢孩兒?因有甚事,吊在此間?說與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個精靈,變化得這等,那師父卻是個肉眼凡胎,不能相識。
  那妖魔見他下問,越弄虛頭,眼中噙淚,叫道:“師父呀,山西去有一條枯鬆澗,澗那邊有一莊村。我是那裏人傢。我祖公公姓紅,衹因廣積金銀,傢私巨萬,混名喚做紅百萬。【證道本夾批:美名。】年老歸世已久,傢産遺與我父。近來人事奢侈,傢私漸廢,改名喚做紅十萬,【證道本夾批:猶然美名。】專一結交四路豪傑,將金銀藉放,希圖利息。怎知那無籍之人,設騙了去啊,本利無歸。我父發了洪誓,分文不藉。那藉金銀人,身貧無計,結成兇黨,明火執杖,白日殺上我門,將我財帛盡情劫擄,把我父親殺了;見我母親有些顔色,拐將去做甚麽壓寨夫人。那時節,我母親捨不得我,把我抱在懷裏,哭哀哀,戰兢兢,跟隨賊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殺我,多虧我母親哀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卻將繩子吊我在樹上,衹教凍餓而死。那些賊將我母親不知掠往那裏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沒一個人來行走。不知那世裏修積,今生得遇老師父。若肯捨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傢,就典身賣命,也酬謝師恩。致使黃沙蓋面,更不敢忘也。”
  三藏聞言,認了真實,就教八戒解放繩索,救他下來。那呆子也不識人,便要上前動手。行者在旁,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那潑物!有認得你的在這裏哩!莫要衹管架空搗鬼,說謊哄人!你既傢私被劫,父被賊傷,母被人擄,救你去交與誰人?你將何物與我作謝?這謊脫節了耶!”【李本旁批:好盤詰。】【證道本夾批:豈以無人無謝而不救?此言不足以復妖怪而止唐僧。】那怪聞言,心中害怕,就知大聖是個能人,暗將他放在心上;卻又戰戰兢兢,滴淚而言曰:“師父,雖然我父母空亡,傢財盡絶,還有些田産未動,親戚皆存。”行者道:“你有甚麽親戚?”妖怪道:“我外公傢在山南,姑娘住居嶺北。澗頭李四,是我姨夫;林內紅三,是我族伯。還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莊左右。【證道本夾批:言之有理,安得不信。】老師父若肯救我,到了莊上,見了諸親,將老師父拯救之恩,一一對衆言說,典賣些田産,重重酬謝也。”
  八戒聽說,扛住行者道:“哥哥,這等一個小孩子傢,你衹管盤詰他怎的!他說得是,強盜衹打劫他些浮財,莫成連房屋田産也劫得去?若與他親戚們說了,我們縱有廣大食腸,也吃不了他十畝田價。救他下來罷。”呆子衹是想着吃食,那裏管甚麽好歹,使戒刀挑斷繩索,放下怪來。那怪對唐僧馬下,淚汪汪衹情磕頭。長老心慈,便叫:“孩兒,你上馬來,我帶你去。”那怪道:“師父啊,我手腳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則是鄉下人傢,不慣騎馬。”唐僧叫八戒馱着,那妖怪抹了一眼道:“師父,我的皮膚都凍熟了,不敢要這位師父馱。他的嘴長耳大,腦後鬃硬,搠得我慌。”唐僧道:“教沙和尚馱着。”那怪也抹了一眼道:“師父,那些賊來打劫我傢時,一個個都搽了花臉,帶假鬍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唬怕了,見這位晦氣臉的師父,一發沒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馱。”唐僧教孫行者馱着。行者呵呵笑道:“我馱!我馱!”
  那怪物暗自歡喜。順順當當的要行者馱他。行者把他扯在路旁邊,試了一試,衹好有三斤十來兩重。【證道本夾批:通身是火,所以輕浮。】行者笑道:“你這個潑怪物,今日該死了;怎麽在老孫面前搗鬼!我認得你是個‘那話兒’呵。”妖怪道:“師父,我是好人傢兒女,不幸遭此大難,我怎麽是個甚麽‘那話兒’?”行者道:“你既是好人傢兒女,怎麽這等骨頭輕?”妖怪道:“我骨格兒小。”行者道:“你今年幾歲了?”那怪道:“我七歲了。”行者笑道:“一歲長一斤,也該七斤。你怎麽不滿四斤重麽?”那怪道:“我小時失乳。”行者說:“也罷,我馱着你;若要尿尿把把,須和我說。”三藏纔與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着孩兒隨後,一行徑投西去。有詩為證。詩曰:
  道德高隆魔障高,禪機本靜靜生妖。
  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癡頑躧外趫。
  意馬不言懷愛欲,黃婆無語自憂焦。
  客邪得志空歡喜,畢竟還從正處消。
  孫大聖馱着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艱苦,“行此險峻山場,空身也難走,卻教老孫馱人。這廝莫說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沒了父母,不知將他馱與何人,倒不如摜殺他罷。”那怪物卻早知覺了。便就使個神通,往四下裏吸了四口氣,吹在行者背上,便覺重有千斤。行者笑道:“我兒啊,你弄重身法壓我老爺哩!”那怪聞言,恐怕大聖傷他,卻就解屍,出了元神,跳將起去,佇立在九霄空裏。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發怒,抓過他來,往那路旁邊賴石頭上滑辣的一摜,將屍骸摜得象個肉餅一般。還恐他又無禮,索性將四肢扯下,丟在路兩邊,俱粉碎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着,忍不住心頭火起道:“這猴和尚,十分憊懶!就作我是個妖魔,要害你師父,卻還不曾見怎麽下手哩,你怎麽就把我這等傷損!早是我有算計,出神走了。不然,是無故傷生也。若不趁此時拿了唐僧,再讓一番,越教他停留長智。”好怪物,就在半空裏弄了一陣旋風,【李本旁批:這樣小小年紀已會弄風了。】呼的一聲響亮,走石揚沙,誠然兇狠。好風:
  淘淘怒捲水雲腥,黑氣騰騰閉日明。
  嶺樹連根通拔盡,野梅帶幹悉皆平。
  黃沙迷目人難走,怪石傷殘路怎平。
  滾滾團團平地暗,遍山禽獸發哮聲。
  颳得那三藏馬上難存,八戒不敢仰視,沙僧低頭掩面。孫大聖情知是怪物弄風,急縱步來趕時,那怪已騁風頭,將唐僧攝去了,無蹤無影,不知攝嚮何方,無處跟尋。
  一時間,風聲暫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觀看,衹見白竜馬,戰兢兢發喊聲嘶;行李擔,丟在路下;八戒伏於崖下呻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喚。行者喊:“八戒!”那呆子聽見是行者的聲音,卻擡頭看時,狂風已靜。爬起來,扯住行者道:“哥哥,好大風啊!”沙僧卻也上前道:“哥哥,這是一陣旋風。”又問:“師父在那裏?”八戒道:“風來得緊,我們都藏頭遮眼,各自躲風,師父也伏在馬上的。”行者道:“如今卻往那裏去了?”沙僧道:“是個燈草做的,想被一風捲去也。”
  行者道:“兄弟們,我等自此就該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尋頭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無窮無盡,幾時能到得!”沙僧聞言,打了一個失驚,渾身麻木道:“師兄,你都說的是那裏話。我等因為前生有罪,感蒙觀世音菩薩勸化,與我們摩頂受戒,改換法名,皈依佛果,情願保護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經,將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說出這等各尋頭路的話來,可不違了菩薩的善果,壞了自己的德行,惹人恥笑,說我們有始無終也!”行者道:“兄弟,你說的也是。奈何師父不聽人說。我老孫火眼金睛,認得好歹。纔然這風,是那樹上吊的孩兒弄的。我認得他是個妖精,你們不識,那師父也不識,認作是好人傢兒女,教我馱着他走。是老孫算計要擺布他,他就弄個重身法壓我。是我把他摜得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屍之法,弄陣旋風,把我師父攝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聽我說,故我意懶心灰,說各人散了。既是賢弟有此誠意,教老孫進退兩難。——八戒,你端的要怎的處?”八戒道:“我纔自失口亂說了幾句,其實也不該散。哥哥,沒及奈何,還信沙弟之言,去尋那妖怪救師父去。”行者卻回嗔作喜道:“兄弟們,還要來結同心,收拾了行李、馬匹,上山找尋怪物,搭救師父去。”
  三個人附葛扳藤,尋坡轉澗,行經有五七十裏,卻也沒個音信。那山上飛禽走獸全無,老柏喬鬆常見。孫大聖着實心焦,將身一縱,跳上那巔險峰頭,喝一聲叫“變!”變作三頭六臂,似那大鬧天宮的本象。將金箍棒,幌一幌,變作三根金箍棒,劈哩撲辣的,往東打一路,往西打一路,兩邊不住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和尚,不好了。師兄是尋不着師父,惱出氣心風來了。”
  那行者打了一會,打出一夥窮神來,【證道本夾批:“窮神”甚新奇,一部《西遊》所未見。】都披一片,挂一片,裩無襠,褲無口的,跪在山前,叫:“大聖,山神、土地來見。”【李本旁批:奇甚。】行者道:“怎麽就有許多山神、土地?”衆神叩頭道:“上告大聖,此山喚做‘六百裏鑽頭號山’。【證道本夾批:山名亦奇。】我等是十裏一山神,十裏一土地,共該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此聞大聖來了,衹因一時會不齊,故此接遲,緻令大聖發怒。萬望恕罪。”行者道:“我且饒你罪名。我問你:這山上有多少妖精?”衆神道:“爺爺呀,衹有得一個妖精,把我們頭也摩光了;弄得我們少香沒紙,血食全無,一個個衣不充身,食不充口,還吃得有多少妖精哩!”行者道:“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後住?”衆神道:“他也不在山前山後。這山中有一條澗,叫做枯鬆澗,澗邊有一座洞,叫做火雲洞,那洞裏有一個魔王,神通廣大,常常的把我們山神、土地拿了去,燒火頂門,黑夜與他提鈴喝號。小妖兒又討甚麽常例錢。”行者道:“汝等乃是陰鬼之仙,有何錢鈔?”衆神道:“正是沒錢與他,衹得捉幾個山獐、野鹿,早晚間打點群精;若是沒物相送,就要來拆廟宇,剝衣裳,攪得我等不得安生!萬望大聖與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靈。”行者道:“你等既受他節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裏妖精,叫做甚麽名字?”衆神道:“說起他來,或者大聖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剎女養的。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煉成‘三昧真火’,卻也神通廣大。牛魔王使他來鎮守號山,乳名叫做紅孩兒,號叫做聖嬰大王。”
  行者聞言,滿心歡喜。喝退了土地、山神,卻現了本象,跳下峰頭,對八戒、沙僧道:“兄弟們放心,再不須思念。師父决不傷生。妖精與老孫有親。”八戒笑道:“哥哥,莫要說謊。你在東勝神洲,他這裏是西牛賀洲,路程遙遠,隔着萬水千山,海洋也有兩道,怎的與你有親?”行者道:“剛纔這夥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我問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剎女養的,名字喚做紅孩兒,號聖嬰大王。想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遍遊天下名山,尋訪大地豪傑,那牛魔王曾與老孫結七弟兄。一般五六個魔王,止有老孫生得小巧,故此把牛魔王稱為大哥。這妖精是牛魔王的兒子,我與他父親相識,若論將起來,還是他老叔哩。他怎敢害我師父?我們趁早去來。”沙和尚笑道:“哥啊,常言道:‘三年不上門,當親也不親’哩。你與他相別五六百年,又不曾往還杯酒,又沒有個節禮相邀,他那裏與你認甚麽親耶?”【李本旁批:說的是,說的是。如今世上,都是如此。】行者道:“你怎麽這等量人!常言道:‘一葉浮萍歸大海,為人何處不相逢!’縱然他不認親,好道也不傷我師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還我個囫圇唐僧。”三兄弟各辦虔心,牽着白馬,馬上馱着行李,找大路一直前進。
  無分晝夜,行了百十裏遠近,忽見一鬆林,林中有一條麯澗,澗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飛流,那澗梢頭有一座石板橋,通着那廂洞府。行者道:“兄弟,你看那壁廂有石崖磷磷,想必是妖精住處了。我等從衆商議:那個管看守行李、馬匹,那個肯跟我過去降妖?”八戒道:“哥哥,老豬沒甚坐性,我隨你去罷。”行者道:“好!好!”教沙僧:“將馬匹、行李俱潛在樹林深處,小心守護,待我兩個上門去尋師父耶。”那沙僧依命,八戒相隨,與行者各持兵器前來。正是:
  未煉嬰兒邪火勝,心猿木母共扶持。【證道本夾批:金丹大旨。】
  畢竟不知這一去吉兇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結出欲辨道中真假,須賴明師傳授之真,是道之求於人者也。然道之求於人者已得,而道之由於己者不可不曉。故此回合下二回,極寫氣質火性之害,使學者變化深造而自得真也。
  篇首“行者把菩薩降魔除怪之事,與君王說了,叫上殿稱孤”。是真假已明,正當正位稱尊,獨弦絶調,超群離俗之時也。“國王請一位師父為君,行者道:‘你還做你的皇帝,我還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以見真正修道之上,以功行為重而不以富貴動心,若今之假道學而心盜蹠者,能不愧死?夫好物足以盲目,好音足以聾耳者,為其心有所也。心一有所,而性命即傾之。
  “三藏見大山峻嶺,叫徒弟提防。”是未免因險峻而驚心,心有所恐懼也。故行者道:“再莫多心。”何其了當!蓋多心則心亂,心亂則氣動,氣動則火發,故“師徒們正當悚懼之時,而即有一朵紅雲,直冒到九霄空裏,結聚了一團火氣”也。噫!此則悚懼,彼則冒雲,出此人彼,何其捷速!當此之時,若非有眼力者,其不遭於妖精之口者,幾何人哉?
  “大聖把唐僧攙下馬來,三衆圍護當中。”自明而誠,防危慮險也。故妖精道;“不知是那個有眼力的,認得我了。”以是知妖之興,皆由心之昧,心若不昧,妖從何來?“沉吟半晌,以心問心。”此即有二心矣,心若有二,不為惡則為善,舉世之人,皆是棄善而行惡。若能去惡而從善,則超世人之一等矣。然此不過人道之當然,而於仙道猶未得其門也。蓋善惡俱能迷人,一心於惡,則邪正不知,必至違天而背理;一心於善,則是非不辨,必至恩中而帶殺。噫!惡中之惡人易知,善中之惡人難曉,是心之着於惡而為妖,着於善而亦為妖。
  “妖精自傢商量道:“或者以善迷他,卻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在善內生機,斷然拿了。”機者,氣機也。氣即火,心為火髒,火一動而心即迷,心一迷而火愈盛,為善為惡,同一氣機,心之迷惑,豈有分別?
  “妖精變作七歲頑童,赤條條的身上無衣,將麻繩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樹梢頭。”七者,火之數;赤者,火之色。高吊樹梢,木能生火,頑童者無知之謂。是明示心不明,而火即生也。
  “紅雲散盡,火氣全無。”火之隱伏也。“口口聲聲,衹叫救人。”善裏生機也。“長老叫去救”,禪心已亂也。“行者道:‘今日且把這慈悲心略收起,這去處兇多吉少’。古人云:‘脫得去,謝神明。’”言機心一生,不分善惡,吉兇係之,是在乎神而明之,方可脫得災厄,而不為邪妖所誤。
  “妖精道:‘我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纔捉得唐僧。不然,徒費心機也。’”明鏡止水,足以擋魔;鏡昏月暗,適足起妖。明不倒而昏不來,明一倒而昏即至。此妖費心機,而唐僧被迷也。
  “枯鬆澗”,鬆至於枯,木性燥而易生火;“紅百萬”,紅至於萬,火氣盛而必攻心,“金銀藉放,希圖利息”,心之貪多而無厭;“無賴設騙,本利無歸”,心之剋吝而難捨。“發了洪誓,分文不藉”,心無惻隱而不仁;“結成兇黨,明火執杖”,心無羞惡而不義。“財帛盡行劫擄”,足見心之隱忍;“父親已被殺傷”,誠為心之毒惡。“擄其母而作夫人”,心好色而不好德;“吊其子而叫餓死”,心喜殺而不喜生。妖精一篇鬼言謊言,雖是以善迷人,卻是機心為害。其曰:“若肯捨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傢酬謝,更不敢忘。”此又機心之最工者,然而伎倆機關,雖能哄其俗眼,到底難瞞識者。故行者喝一聲道:“那潑物,有認得你的,在這裏哩!”夫妖雖禍,若認得則妖不妖,不認得則不妖亦妖。
  “長老心慈,叫孩兒上馬。”是已為善機所迷,而禪心亂矣。禪心一亂,失其眼力,則不明;不明而火發,真金能不受剋乎?此妖精不要八戒沙僧馱,而要行者馱也。“行者試一試,衹好有三斤十來兩。”三為木,十為土,兩為火,言木能生火,火能生土,則妖精為心火明矣。行者道:“你是好人傢兒女,怎麽這等骨頭較?”火性炎上而易飛,非骨輕乎?
  詩云:“道德高隆魔障高,禪機本靜靜生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理所必然。禪以求靜,靜反生妖,勢所必有。“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癡頑踩外蹺。”然靜中之妖,惟心君正直,能以行中道而不為妖攝。柔性癡頑,每多走奇徑而投於鬼窟。“意馬不言懷愛欲,黃婆無語自憂焦。”性迷而腳跟不實,如意馬而懷愛欲;心亂而中無主宰,如黃婆而有憂焦。“客邪得志空歡喜,畢竟還從正處消。”客邪之來,由於禪心不定;禪心不定,客邪得以乘間而入。若欲客邪消去,畢竟以定而止亂,以正而除邪,庶乎其有濟焉。
  以上即提綱所謂“嬰兒戲化禪心亂”之意,禪心一亂,身不由主,為魔所弄。雖有行者浩然之正氣,足以摜成肉餅,扯碎四肢,其如忍不住心頭火起,一陣旋風,走石飛沙,八戒沙僧低頭掩面,唐僧被攝,大聖情知怪物弄風趕不上。五行落空,全身失陷,大道去矣,即提綱所謂“猿馬刀圭木母空”也。原其落空之故,皆由失誤覺察,不知善惡,禪心有亂,不能正心,散火所致。然欲正其心,必先誠其意。沙僧聞行者“自此散了”之語,述菩薩勸化,受戒改名,保唐僧取經,將功折罪之事。是覺察悔悟從前之錯,而意已誠矣。意誠而心即正,故行者道:“賢弟有此誠意,我們還去尋那妖怪,救師父去。”然正心誠意之學,全在格物緻知,若不知其妖之音信,則知之不真,行之不當,不但不能救真,而且難以除假。
  “行者變三頭六臂,把金箍棒變作三根,往東打一路,往西打一路,打出一夥窮神來。”此剛化為柔,東西搜求,探頤索隱,鈎深緻遠,極其心之變通,所謂格物而致知也。
  “披一片,挂一片,褌無襠,褲無口。”分明寫出一個《離》卦□卦爻圖略(止三爻,上下陽,中陰)也。心象《離》,《離》中虛,故為窮神。“被一片”,象《離》之上一奇;“挂一片”,象《離》之下一奇;“褌無襠”,象《離》之中一偶;“褲無口”,象《離》之上下皆奇。總以見有火而無水之象。“六百裏鑽頭號山”,《離》中一陰屬《坤》,為六百裏。“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二三為六,仍榷坤》數。“鑽頭”者,火之勢;“號山”者,怒之氣。
  “枯鬆澗”,比枯木而生火;“火雲洞”,喻怒氣而如雲。“牛魔王兒子”,自醜所穿為午;“羅剎女養的”,從《巽》而來即《離》。“火焰山修了三百年”,是亢陽之所出;“牛魔王使他鎮守號山”,是妄意之所使。“乳名紅孩兒”,似赤子之無知;“號叫聖嬰大王”,如嬰孩之無忌。描寫妖精出處,全是一團火性,略無忌憚之狀,所以為嬰、為聖、為大王,而為大妖。格物格到此處,方是知至,知至而意誠心正,從此而可以除假修真矣。
  “三徒找尋洞府,沙僧將馬匹行李潛在樹林深處,小心守護”。是真土不動,而位鎮中黃。“行者八戒各持兵器前來”,是金木同功,而施為運用。故曰:“未煉嬰兒邪火盛,心猿木母共扶持。”
  詩曰:
  善惡機心最敗行,機心一動燥心生。
  未明這個兇爭事,稍有煙塵道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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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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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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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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