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树   》 第43节：第四章 嘉靖七年十一月，江西·青龙铺(7)      赵柏田 Zhao Baitian

　　在增城，我还到五世祖王纲的庙里去祭祀了一常本朝开国之初，我的五世祖王纲被刘伯温荐为兵部郎中，擢广东参议，在平苗乱时战死此地，朝廷却待之甚薄，后来他的一个儿子用羊皮裹尸背回老家，发誓再也不为朝廷卖命。想到历史总是惊人地重复着，我感同身受，不由得涔涔泪下。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我请求回家养病的奏疏根本就没有送到皇帝手中。我的等待从一开始就是虚妄的，我永远也等不来信使，等不来我想要的那封信了。
　　4.
　　年轻时我的脸色是发绿的，这可能是营养不良，生活缺少规律，又过于劳心的缘故。一激动，脸就发红，甚至变得苍白。到了中年以后，一种蓝的色素渐渐沉淀了下来，脸色就逐渐发青了。我那时还不知道，这都是肺结核病的症候。①我把身体看作是贮藏心镜的宝匣，可是在结核杆菌们的眼里，我的躯体只不过是淋巴细胞和一大堆肌肉、关节、体液的组织，是它们赖以寄生的巢穴。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发明出链霉素和卡介苗接种，我只能听任它们蚕一样啃噬我的肺叶。
　　当我还是京城里的一个文艺青年、文坛名流前七子的拥趸者的时候，对诗词歌赋等文学作品的彻夜研读已经在损害我的健康。寒冷的气候、糟糕的食物和恶劣的医疗条件加快了这一损害的速度。只是那时我尚不自知罢了。偶尔发作的咳嗽和血痰也被我轻描淡写地视作是北方干冷的气候所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1508年春，当我来到贵州龙场驿的流放地时，除了热毒引发的关节疼痛和皮肤溃烂，已经出现了如下症状：逐渐消瘦，疲乏，咳嗽，潮热发烧，时而食欲不振时而又胃口大开。更要命的是咳嗽，当它袭来时，我会觉得像有一只鬼手紧紧地卡住了我的咽喉。我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冲开咽喉的堵物，可是等我缓过气来能够正常呼吸了，又一轮的猛咳开始了。但那时医生们也说不出我的病灶在哪里，而只是笼统地叫做中了蛊毒。
　　现在我当然已经知道，是无休止的热情销蚀空了我的身体。一次次的发烧，从病理上讲是结核杆菌在向我示警和示威，但在心理原因上，未始不是心智的燃烧引发了身体内部的燃烧。几十年的运思、讲学，一场场疲惫不堪的论辩和悲欣交集的领悟，消耗着我的体能，并像催化剂一样催生着结核杆菌以十倍百倍的速度滋长。要是我沉浸在佛道的世界里不出来就好了，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激情——政治的激情，道德的激情，还有爱的激情——我也不会被那么多的激情消耗成一具纸糊的空壳。托马斯·曼怎么说来着？疾病的症状不是别的，而是爱的力量变相的体现，所有的疾病只不过是变相的爱。
　　有一种观点认为，肺结核病是一种湿病，是因为身体变得潮湿，肺里进了湿气，要把它弄干，就必须远离那些低热潮湿的地区。但纵观我的一生，三十在贵州山地，四十在江西南部，而今年过五十，又来这毒瘴丛生的广西边境。天乎？命乎？在这些往空气里一攥就是一大把水汽的地方，就是你要把一件衣服拧干，也要费上好大的劲，何况一具疲惫不堪的身体？
　　我在任职南京的时候，有个官员告诉我一个治疗结核病的良方。他建议我多蓄妻妾，多过性生活。他认为这种病是起于过度的压抑，而适度的性生活则有助于结核病人的康复。以我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在这座整日香风吹拂的享乐主义的城市里要做到这一点不算太难，但要我冒道德上的堕落换来身体的康复，我觉得这是典型的本末倒置。你把宝匣造得富丽堂皇，可是你的心镜却找不到了。
　　是颠簸流离又光怪陆离的生活滋生了肺结核病，还是这种病使我的生命获得了常人所没有的光亮与色泽？关于这一点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或许，这就是一种使死亡与生命如此奇特地结合在一起的疾病？1917年，卡夫卡在对朋友的信中谈到这种病（七年后他死于这种病）：“逐渐认识到结核箔…它并不是一种特别的病，或者不是一种应该享有一个特殊名称的病，而不过是强劲的死亡细菌。”是的，它实际上就是一种强劲的死亡细菌，已经侵入我的骨髓，至此任何药石于它已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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