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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苕溪漁隱叢話 》
捲四十
鬍仔 Hu Zai
東坡三
《緗素雜記》雲:“劉公《嘉話》雲:‘晉謝靈運須美,臨刑,因施為南海祇洹寺維摩像須,寺人寶惜,初不虧損。中宗朝,安樂公主五日鬥百草,欲廣其物色,令馳驛取之,又恐為他所得,因剪棄其餘,今遂無。’其集所載,止此而已。及觀東坡《次韻景文聽琵琶詩》雲:‘猶勝江左狂靈運,共鬥東昏百草須。’乃以安樂公主為東昏侯。按東昏侯是齊明帝第三子,雖昏虐暴亂,實未嘗取靈運須以鬥百草,豈非誤與。又陳後主時,張貴妃名麗華,尤見寵幸。隋遣韓擒虎平陳,後主與麗華俱見收。而東坡撰《虢國夫人夜遊圖》詩云:‘當時亦笑潘麗華,不知門外韓擒虎’,又誤也。蓋齊東昏侯有潘淑妃,未嘗名麗華,亦與韓擒虎事無幹淑妃。又《左傳》昭公二十八年:‘賈大夫娶妻美,禦以如臯,射雉獲之。’杜預註云:‘為妻禦之。臯,澤;如訓之。’則非地名明矣。而東坡《和人會獵詩》雲:‘不嚮如臯閑射雉,歸來何以得卿卿。’真誤也。”
苕溪漁隱曰:“《和子山使契丹至涿州見寄詩》雲:‘始憶庚寅降屈原,旋看蠟鳳戲僧虔。’《晉書》:‘王弘與兄弟會集,任子孫獻:僧達跳下地作虎子;僧綽正坐菜蠟燭球為鳳凰,僧達奪取打壞,亦復不惜;僧虔纍十二博棋,既不墜落,亦不重作。’則蠟鳳凰戲乃僧綽也。又《立春日與李端叔詩》雲:‘丞掾頗哀亮。’定武有此碑本,坡自大字寫之,作‘亮’字。後漢馬援為隴西太守,務開恩信,寬以待下,任吏以職,但總大體而已。諸曹時白外事,援輒曰:‘此丞掾之任,何足相煩,頗哀老子,使得遨遊,若大姓侵小民,黠吏不從令,此乃太守事耳。’則‘亮’字當作‘援’也。又《次韻錢捨人病起》雲:‘何如一笑千痾散,絶勝倉公飲上池。’《史記》:‘扁鵲遇長桑君曰我有禁方,年老欲傳與公。乃出其懷中藥予扁鵲:飲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當知物矣。’則非太倉公也。”
《西清詩話》雲:“唐人以詩為專門之學,雖名世善用故事者,或未免小誤。如王摩詰詩:‘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不敗由天幸,乃霍去病,非衛青也。《去病傳》雲:‘其軍嘗先大將軍,軍亦有天幸,未嘗睏絶。’意有‘大將軍’字,誤指去病作衛青耳。李太白:‘山陰道士如相訪,為寫《黃庭》換白鵝。’乃《道德經》非《黃庭》也。逸少嘗寫《黃庭經》與王修,故二事相紊。杜牧之尤不勝數。前輩每雲:‘用事雖了在心目間,亦當就時討閱,則記牢而不誤。’端名言也。”
《石林詩話》雲:“古今人用事,趁筆快而誤者,雖名輩有不免。蘇子瞻:‘石建方欣洗牏厠,薑龐不解嘆蠨蝛。’據《漢書》‘牏厠’本作‘厠牏’,蓋中衣二字義,不應可顛倒用。黃魯直:‘啜羹不如放麋,樂羊終愧巴西。’‘巴西’本是‘西巴’,見《韓非子》,蓋貪於得韻,亦不暇省耳。”
《後山詩話》雲:“眉山長公守徐,常與客登項氏戲馬臺,賦詩云:‘路失玉鈎芳草合,林亡白鶴野泉清。’廣陵亦有戲馬臺,其下有路號玉鈎斜。唐高宗東封,有鶴下焉,乃詔諸州為老氏築宮,名以白鶴。公蓋誤用,而後所取信故不得不辨也。”
《隱居詩話》雲:“劉禹鍚詩:‘賈生王佐纔,衛綰工車戲,同遇漢文時,何人居重位。’賈生當文帝時,流落不偶而死,是也;衛綰以車戲事文帝為郎,及景帝立,稍見親用;久之為御史大夫,封建陵侯,景帝末年,始拜丞相。在文帝時實未嘗居重位也。”
《西齋話紀》雲:“古人作詩,引用故實,或不原其美惡,但以一時中的而已。如李端於郭曖席上賦詩,其警句云:‘新開金埒教調馬,舊賜銅山許鑄錢。’乃比鄧通耳,既非令人,又非美事,何足算哉!引用故事,多以事淺語熟,更不思究,率爾用之,往往有誤。如李商隱《路逢王二十入翰林詩》雲:‘定知欲報淮南詔,急召王褒入九重。’漢武帝以淮南王安善文辭,尊重之,每為報書,常召司馬相如視草乃遣,王褒自是宣帝時人。王禹稱《筍詩》雲:‘稚川竜過頻回首,詔得青青數代孫。’稚川即葛洪之字,投杖葛陂化竜,乃費長房也。孫僮《傅岩詩》雲:‘刑人一旦起幽深,功業煌煌照古今。’蓋當時有胥靡修築岩道,而傅說在睏約中,代之以假其資,是為胥靡傭賃也,豈可謂說為刑人哉?”苕溪漁隱曰:“《路逢王二十入翰林詩》,乃劉夢得詩,非李商隱詩也。”
《緗素雜記》雲:“韓熙載本高密人。後主即位,頗疑北人,鴆死者多,而熙載且懼,愈肆情坦率,不遵禮法,破其財貨,售集妓樂,迨數百人,日與荒樂,衊傢人之法,所受月俸,至即散為妓女所有,而熙載不能製之以為喜;而日不能給,遂弊衣屨,作瞽者,持獨弦琴,俾舒雅執板輓之,隨房歌鼓求丐,以足日膳,旦暮亦不禁其出入,或竊與諸生糅雜而淫,熙載見之,趨過而笑曰‘不敢阻興’而已。及夜奔客寢者,其客詩云:‘苦是五更留不住,嚮人頭伴着衣裳。’時人議謂北齊徐之才豁達,無以過之。故東坡詩云:‘欲教乞食歌姬院,故與雲山舊衲衣。’蓋用熙載求丐事也。”苕溪漁隱曰:“餘讀《北夢瑣言》:‘裴休常披毳衲於歌姬院持鉢乞食,自言不為俗情所染,可以說法為人。’蓋東坡以玉帶施元老,元以衲裙相報,即用此事為是。若《緗素雜記》謂用前事,非也。”
東坡雲:“僕遊吳興,有《遊飛英寺詩》雲:‘微雨止還作,小窗幽更妍,盆山不見日,草木自蒼然。’非至吳、越,不見此景也。”
《冷齋夜話》雲:“對句法,詩人窮盡其變,不過以事以意以出處具備謂之妙。如荊公曰:‘平日離愁寬帶眼,迄今歸思滿琴心。’又曰:‘欲寄荒寒無善畫,賴傳悲壯有能琴。’乃不若東坡微意特奇,如曰:‘見說騎鯨遊汗漫,也曾捫虱話酸辛。’又曰:‘竜驤萬斛不敢過,漁舟一葉從掀舞。’以‘鯨’為‘虱’對,以‘竜驤’為‘漁舟’對,大小氣焰之不等,其意若玩世,謂之秀傑之氣終不沒者,此類是也。”
王直方《詩話》雲:“東坡嘗令門人輩作《人不易物賦》,或人戲作一聯曰:‘伏其幾而升其堂,曾非孔子;襲其書而戴其帽,(“戴”原作“載”,徐鈔本、明鈔本作“戴”,今據改。)未是蘇公。’蓋元祐之初,士大夫效東坡頂短檐高桶帽,謂之子瞻樣,故云。”
《後山詩話》雲:“熙寧初,有人自常調上書,迎合宰相意,遂丞御史。蘇長公戲之曰:‘有甚意頭求富貴,沒些巴鼻便姦邪。’‘有甚意頭’,‘沒些巴鼻’,皆俗語也。某公用事,排斥端士,矯飾偽行,(“偽”原作“為”,今據徐鈔本、明鈔本校改。)範蜀公《詠僧房假山》曰:(“僧”原作“伯”,今據徐鈔本、明鈔本校改。)‘倏忽平為險,分明假奪真。’蓋刺之也。”
《石林詩話》雲:“李廌,陽翟人,少以文字見蘇子瞻,子瞻喜之。元祐初知舉,廌適就試,意在必得,以冠多士。及考章援程文,大喜,以為廌無疑,遂以為魁。既拆號,悵然出院,以詩送廌歸,其曰:‘平時謾說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蓋道其本意。廌自是學亦不進,傢貧,不甚自愛,嘗以書責子瞻不薦己,子瞻後薄之,終不第而卒。”
《冷齋夜話》雲:“餘遊儋耳,見黎氏,為餘言:東坡無日不相從,常從乞園蔬,出其臨別歸海北詩云:‘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其末雲:‘新釀甚佳求一具,謾寫此詩以折菜錢。’又謁薑唐佐,唐佐不在,見其母,母迎笑,食餘檳榔,餘問母識蘇公乎,母曰:‘識之,然無奈好吟詩。公嘗杖而至,問秀纔何往,我言入村落未還。有包燈心紙,公以手拭開,書滿紙,囑曰:秀纔歸示之。今尚在。’餘索讀之,醉墨欹傾,曰:‘張睢陽生猶駡賊,嚼齒穿齟;顔平原死不忘君,握拳透爪。’”
東坡雲:“僕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館於官捨,而蜀人張師厚來過,二王方年少,吹洞簫,飲酒杏花下,作詩云:‘杏花飛簾散餘春,明月入戶尋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蘋。花間置酒清香發,爭輓長條落香雪,山城酒薄不堪飲,勸君且吸杯中月。洞簫聲斷月明中,惟憂月落酒杯空,明朝捲地春風惡,但見緑葉棲殘紅。’明年,予謫黃州,對月獨飲,嘗有詩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今年黃州見花發,小院閉門風露下。’蓋憶與二王飲時也。張師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復為古人,哀哉1
《冷齋夜話》雲:“世人之詩,例多禁忌,富貴中不得言貧賤事,少壯中不得言衰老事,康強中不得言疾病死亡事,脫或犯之,謂之詩讖,謂之無氣。是大不然。詩者,妙觀逸想之所寓也,豈可限以繩墨哉?如王維畫雪中芭蕉,詩眼見之,知其神情蹔寓於物,俗諭則誡以為不知寒暑。荊公方大拜,賀客盈門,忽點筆題其壁雲:‘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與寄此生。’東坡在儋耳作詩曰:‘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豈可與世俗論哉。餘嘗與客論至此,而客不然吾論,餘作詩自志其略,曰:‘東坡醉墨浩淋浪,千首空餘萬丈光,雪裏芭蕉失寒暑,眼中騏驥略玄黃。’”
王直方《詩話》雲:“東坡在定武,作《鬆醪賦》,有雲:‘遂從此而入海,渺翻天之雲濤。’蓋自定再謫惠州,自惠而遷昌化,人以為語讖。秦少遊紹聖間謫外,(“謫”原作“請”,今據徐鈔本、明鈔本校改。)以校勘為杭倅,方至楚、泗間,有詩云:‘平生逋欠僧坊睡,(“坊”明鈔本作“房”。)準擬如今處處還。’詩成之明日,以言者落職,監處州酒,好事者以為詩讖。陳無己《賦高軒過詩》雲:‘老知書畫真有益,卻悔歲月來無多’之句,不數月遂卒,或以為詩讖。”苕溪漁隱曰:“人之得失生死,自有定數,豈容前逃,烏得以讖言之,何不達理如此,乃庸俗之論也。如東坡自黃移汝,別雪堂鄰里,有詞雲:‘百年強半少,來日苦無多。’蓋用退之詩‘年皆過半百,來日苦無多’之語。然東坡自此脫謫籍,登禁從,纍帥方面,晚雖南遷,亦幾二十年乃薨,則‘來日苦無多’之語,何為不成讖邪?”
《後山詩話》雲:“東坡居惠,廣守月饋酒六壺,吏嘗跌而亡之。坡以詩謝曰:‘不謂青州六從事,鄱成烏有一先生。’”
《夷堅志》雲:“燕邸萊州洋川公傢,裝禠古今畫為十册,東坡過之,因為書簽,仍題其後雲:‘高堂素壁,無舒捲之勞;明窗淨幾,有坐臥之安。’又《題王靄畫如來出山相》雲:‘頭鬅鬙,耳卓朔,適從何處來,碧色眼有角。明星未出萬象閑,外道天魔猶奏樂。錯不錯,安得無上菩提成等正覺。’山𠔌詩云:‘蕭寺吟雙竹,秋醪薦二螯,破塵歸騎速,橫日雁行高。’又:‘擁膝度殘臘,攀條驚淺春。’皆洋川公養浩堂故事,而集中不載。傢君在北方,宗室子伯璘言如此。予傢有大年畫小景二幅,山𠔌親書兩絶句其上,曰:‘水色煙光上下寒,忘機鷗鳥恣飛還,年來頻作江湖夢,對此身疑在故山。’‘輕鷗白鷺定吾友,翠柏幽篁是可人,海角逢春知幾度,臥遊到處總傷神。’今豫章所刻集及它本皆無。”
《石林詩話》雲:“詩之用事,不可牽強,必至於不得不用而後用之,則事辭為一,莫見其安排鬥湊之跡。蘇子瞻嘗作人輓詩云:‘豈意日斜庚子後,忽驚歲在己辰年。’此乃天生作對,不假人力。溫庭筠詩亦有甲子相對者,雲:‘風捲蓬根屯戊巳,月移鬆影守庚申。’兩句本不相類,其題雲;《與道士守庚中時開西方有警事解後適然》,固不可知,然以其用意附會觀之,疑若得此句而就之為題者,此蔽於用事之弊也。”苕溪漁隱曰:“予嘗有一聯雲:‘雨天逢甲子,夜坐守庚申。’”
《冷齋夜話》雲:“‘客來茶罷渾無有,盧橘楊梅尚帶酸。’張嘉甫問曰:‘盧橘何種果類?’答曰:‘枇杷是也。’又問:‘何以驗之?’答曰:‘事見相如賦。’嘉甫曰:‘盧橘夏熟,黃甘橙楱,枇杷橪柿,亭柰厚樸。則盧橘果類,賦不應四句重用。應劭註曰:《伊尹書》曰:箕山之東,青鳥之所,(“鳥”原作“馬”,今據徐鈔本、明鈔本校改。)有盧橘常夏熟。不據依何也?’東坡曰:‘意不欲耳。’”(哈哈兒錄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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