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42節:一個平凡的人      季羨林 Ji Xianlin

  我現在的心情是一方面覺得自己還年輕,在北大教授的年齡排名榜上,我離開狀元、榜眼,還有一大截,我至多排在十五名以後。而且,我還說過到八寶山去的路上,我决不"加塞"。然而,在另一方面,我真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太纍了。幾十年的老友不時有人會然離開了人間,這種"後死者"的滋味是極難忍受的。而且意內和意外的工作,以及不虞的榮譽,紛至沓來。有時候一天接待六七起來訪者和采訪者。我好像成了醫院裏的主治大夫,吃飯的那一間大房子成了候診室,來訪的求診者呼名魚貫入診。我還成了照相的道具,"審問"采訪的對象,排班輪流同我照相。我最怕攝影者那一聲棒喝:"笑一笑!"同老友照相,我由衷地含笑。但對某一些素昧平生的人,我笑得起來嗎?這讓我想到電視劇《瞧這一傢子》中那個假笑或苦笑鏡頭,心中觳觫不安。
  每天還有成捆成包的信件報刊。來信的人幾乎遍布全國,男女老少都有。信的內容五花八門,匪夷所思,我簡直成了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聖人、神人。我的一位老友在他的文中說:"季羨林有信必復"。這真讓我吃了苦頭,我不想讓老友"食言",自己又寫不了那麽多信,衹有乞靈於我的一位多年的助手,還有我的學生,請他們代復,這樣纔勉強過關。我曾嚮我的助手說,從今以後再不接受采訪,再不答應當什麽"主編"、"顧問",再不寫字了。然而話聲還沒有落地,又來了。來了,再三斟酌,哪一個也拒絶不了,衹好自食其言,委麯求全。
  這就是我産生矛盾心情的根源。我非常憶念十年浩劫中"不可接觸者"的生活,那時候除了有時被批鬥一下以外,實在很逍遙自在。走在路上,同誰也不打招呼,誰也不同我打招呼,誰也不會怪我,我也不怪任何人。我現在常常想到莊子的話:"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這是真正的見道之言。
  我現在有時候真想到死。請大傢千萬不要誤會,我决不會自殺,不必對我嚴加戒備。人人都是怕死的,我對於死卻並不怎樣害怕。在1967年,我被"老佛爺"抄了傢,頭頂上戴的帽子之多之大,令人一看就膽戰心驚。我一時想不開,製定了自殺的計劃,口袋裏裝滿了安眠藥水和藥片。我是"資産階級反動權威",我衹能采用資産階級的自殺方式,决不能采用封建主義的自殺方式,比如跳水、上吊、跳樓之類。我選擇好了自殺的地方,那地方是在圓明園蘆葦叢中,輕易不會被人發現的。大概等到秋後割蘆葦時我才能被發現,那時我的屍體恐怕已經腐爛得不像樣子了。想到這裏,我的心能不震動嗎?但是我死前的心情卻異常平靜,我把僅有的一點錢交給嬸母和德華,意思是讓她們苟延殘喘地活下去。然後我正想跳墻逃走時,雄赳赳的紅衛兵踹門進來,押解我到大飯廳去批鬥。批鬥不是好事,然而卻救了我一條命。提前批鬥的原因是想打我的威風,因為我對"老佛爺"手下那一批嘍囉態度"惡劣"。總之,我已到過死亡的邊緣上,離死亡的距離間不容發。我知道死前的感覺如何,我覺得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因此,從那以後,我認為,死並不可怕,而我能活到今天,多活的這幾十年都是白撿的。多活一天,就是白撿一天。我還有一個教訓:對惡人或壞人,態度一定要"惡劣"。態度和藹會導致死亡,態度惡劣則能救命。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如果說有什麽優點的話,那就是我比較勤奮。我一生沒有敢偷過懶。一直到今天,我每天仍然必須工作七八個小時。碰巧有一天我沒有讀書或寫作,我在夜間往往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痛責自己虛度一天。曹操有一首著名的詩:"老驥伏櫪,志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我對此詩是非常欣賞的。我的毛病是忘乎所以,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我的所作所為,是"老驥伏櫪,志在萬裏"。我仿佛像英國人所說的teenager。我好像還不知道有多少年好活,腦筋裏還不知道有多少讀書計劃,有多少寫作計劃好作。一個老年人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一方面可以說是好事。另一方面,則衹能說是壞事。這簡直近於頭腦發昏,頭腦一發昏,就敢於無所不為。前兩年,我從一米八高窗臺上跳下,就是一個好例子,朋友們都替我捏一把""汗,我自己也不禁後怕不已。
  就這樣,我現在的心情是經常在矛盾中,一方面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太纍了,一方面又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一方面也常提到死,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並不怕死,死亡離開自己還頗遠。可是矛盾的結果,後者往往占了上風。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蘇東坡是我最喜歡者之一。記得十幾歲作詩謎時,我采用的就是《蘇東坡全集》。雖然不全懂,但糊裏糊塗地翻了一遍。最近一兩年來,又特愛蘇東坡的詞,我能夠背誦不少首。我獨愛其中一首"浣溪沙"。題目是"遊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原文是:
  山下蘭芽短浸溪,鬆間沙路淨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東坡問:"誰道人生無再少?"我答曰:"我道人生有再少。"我現在就有"再少"的感覺。這是我的現身說法。但是,我的"再少"在我的內心中似乎還是有條件的:吃飯為了活着,但是活着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工作。如果活着衹是為了吃飯,還不如不活為佳。值此新年來臨之際,我現在虔心祝願我們全國安定團结,國泰民安。我祝願全世界不再像現在這樣亂糟糟的,狼煙四起,五洲震蕩。祝福自己,虎年大吉。
  1988年1月27日舊歷元旦前夕九十述懷
  杜甫詩:"人生七十古來稀。"對舊社會來說,這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它符合實際情況。但是,到了今天,老百姓卻創造了三句順口溜:"七十小弟弟,八十多來兮,九十不稀奇。"這也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它符合實際情況。
  但是,對我來說,卻另有一番糾葛。我行年九十矣,是不是感到不稀奇呢?答案是:不是,又是。不是者,我沒有感到不稀奇,而是感到稀奇,非常地稀奇。我曾在很多地方都說過,我在任何方面都是一個沒有雄心壯志的人,我不會說大話,不敢說大話,在年齡方面也一樣。我的第一本賬衹計劃活四十歲到五十歲。因為我的父母都衹活了四十多歲,遵照遺傳的規律,遵照傳統倫理道德,我不能也不應活得超過了父母。我又哪裏知道,仿佛一轉瞬間,我竟活過了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又進入了耄耋的境界,要嚮期頤進軍了。這樣一來,我能不感到稀奇嗎?
  但是,為什麽又感到不稀奇呢?從目前的身體情況來看,除了眼睛和耳朵有點不算太大的問題和腿腳不太靈便外,自我感覺還是良好的,寫一篇一兩千字的文章,倚馬可待。待人接物,應對進退,還是"難得糊塗"的。這一切都同十年前,或者更長的時間以前,沒有什麽兩樣。李太白詩:"高堂明鏡悲白發。"我不但發已全白(有人告訴我,又有黑發長出),而且禿了頂。這一切也都是事實,可惜我不是電影明星,一年照不了兩次鏡子,那一切我都不視不見。在潛意識中,自己還以為是"朝如青絲"哩。對我這樣無知無識、麻木不仁的人,連上帝也沒有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怎麽能會不感到不稀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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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第3節:神奇的絲瓜第4節:幽徑悲劇
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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