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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韓節婦全操殉母 惠秀纔虧心負兄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惠養民因滑玉誆去束金,雖說是內人所為,畢竟起初商量入私時,此一念原對不得天地。到如今銀子被人哄去,而自己胞兄仍是一團真心誠意,自己的人鬼關如何打得過去?所以衹是推托感冒,睡在床上不好起來。到了次日早晨,自己牽出馬來,扣上鞍屜,不通哥嫂知道,早進城來。
到了自己住院,下的馬來。叫聲兩儀,兩儀出來將馬接住,送與宋祿。惠養民進的住房,掇過椅子坐下,一聲兒也不言語。
滑氏此時尚未梳洗,抱着四象方去廚下看火。見了丈夫這個模樣,心中便有些疑影,因問道:“你是怎的呢?”惠民嘆了一口氣,衹是不答。滑氏一定追問,惠養民道:“你的好兄弟!”
滑氏道:“也就不賴。誰不知道俺兄弟是個能人,是個好光棍兒。”惠養民道:“要是不能,怎能現今把老婆也光棍的賣了。”滑氏道:“我就不信。他妗子上好的人材,又是好手段,他舅也必捨不的。”惠養民道:“老婆若拙若醜,他先就不敢大賭。況且有他姐這一註子肥財。”因把在滑傢村,滑九臯怎的說滑玉在正陽關拉纖撈船,盜賣發妻,東縣來關的緣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這滑氏不聽則已,一聽此言,抱着四象兒,坐在院裏一塊捶布石上,面仰天,手拍地,口中殺人賊長,殺人賊復,促壽、短命,坑人、害人,一句一句兒數着,號咷大哭起來。惠養民怕人聽見,急勸道:“銀子能值幾何,看人傢聽的笑話。不惟笑我不能齊傢,還笑你心裏沒主意,被兄弟哄了。”滑氏那裏肯住,惠養民連忙扯進屋去。衹聽鄧祥在院門口說道:“南馬道張爺、黌學巷程爺,別的不認得,請師爺作速去說一句要緊的話哩。”
看官試想,程嵩淑這幾位來,與惠養民有何商量?原來祥符縣出了一宗彝倫馨香的事體,夾敘一番。
原是西南甜漿巷,有婆媳二人孀居。婆婆錢氏,二目雙瞽,有六十四五年紀。媳韓氏,二十五歲守寡,並無兒女。單單一個少年孀婦,奉事一個瞽目婆婆,每日織布紡棉,以供菽水。
也有幾傢說續弦的話,韓氏堅執不從,後來人也止了念頭。這韓氏晝操井臼,夜勤紡績,隔一日定買些腥葷兒與婆婆解解淡素。人順口都叫韓寡婦傢。這七年之中,鄰傢婦女實在也稀見面,不但韓氏笑容不曾見過,韓氏的戚容也不曾見過。
本年本月前十日,婆婆錢氏病故,韓氏大哭一常央及鄰捨去木匠鋪買了一口棺材,不要價錢多的,衹一千七百大錢。
乃是韓氏賣布三匹買的。擡到院裏,韓氏一見,說道:“我衹說一千多錢買的棺材,也還像個樣兒,誰知這樣不堪,如何盛殮得我的婆婆?有煩鄰親,再買一口好的來。”鄰人都說道:“韓大姐錯了。若是看上眼的壽木,盡少得五、六兩銀子。韓大姐,你的孝心俺們是知道的,衹是拿不出錢來。”韓氏道`:“我殯葬婆婆,是我替俺傢男人行一輩子的大事,我不心疼錢。況且這織布機子,紡花車兒,一個箱子,一張抽鬥桌,七湊八湊,賣了也值兩千多錢,我還有幾匹布哩。我心事一定,老叔們不必作難。我再給老叔們磕頭。”說着,早已磕下頭去,哭央起來。這兩三個老鄰翁,急急說道:“韓大姐請起,俺去替你辦去。”
一路起身,又嚮木匠鋪子來。路上,一個說道:“你看韓大姐,如今說把機子、紡車、桌子、箱子盡賣了,打發壽木銀子,真正是賢孝無比。”一個說道:“或者韓大姐,一嚮是要把婆婆奉事到老,今日黃金入櫃,他的事完,各人自尋投嚮,也是不敢定的。”一個說道:“這孩子也算好,真正把婆婆送入了土,就各人尋個投嚮,也算這孩子把難事辦完,苦也受足了。難說跟前沒個兒花女花,熬什麽呢?衹是咱們鄰居一場,將來大傢照看,尋個同年等輩,休叫韓大姐跳了火坑。”一路說着早到了木匠鋪,又說了五千六百錢的一具壽木,鄰居小後生們,又擡進來。這些棱刷鋪墊,不必細述。
傍晚,央了幾個鄰婦,將錢氏殮訖。韓氏大哭一場,這幾個鄰婦眼裏也陪了許多傷心淚。到了次日覓土工開擡杠棺,共是一千大錢。到了第三日,一起兒土工來擡棺木,韓氏獨自一個,白布衣衫,拄桐杖,跟着送殯。合街看者,個個拭淚,擡不起頭來。這三個鄰傢婆兒,是央過到墳上做伴的,同坐一輛車緊跟着。出的東門,到了墳上,合葬於先人之塋。韓氏點了一把紙錁兒,跪在墓前,哭了一聲道:“我那受屈的娘呀——”第二句就哭不上來了。鄰婦攙起定省一會,又點一把紙錁兒在丈夫墓前,哭道:“你在墓裏聽着,咱的事完了——”哭的又爬不起來。三個鄰婦再三苦勸,拉住起來,同坐車而回。
到傢,即把那幾位鄰翁請來傢中,磕頭謝過。因同鄰嫗在床腿下起了一個磚兒,蓋着一罐子錢,嚮幾位鄰翁說道:“這是我幾年賣布零碎積的錢,原就防備婆婆去世了,急切沒錢買辦棺木,遮不住身子。因此我婆婆在世日,就受了多少淡泊。老叔們替我數一數,看夠壽木錢不夠?”這幾個老翁口中不住的說:“好孝道的媳婦。”把錢數了一數,共是七串有零。即將五串六百給鄰翁,送至木匠鋪。這三位鄰嫗也各自回傢過午,打算此後晚夕,輪流來與韓氏作伴。誰知吃飯回來,韓氏早已自縊,雙目俱瞑。
這一聲傳出,把一個省會都驚動了。有聽說嗟嘆稱奇的,有聽說含淚代痛的。管街的保正稟了本縣程公。這程公進土出身,接着荊公下首,即喚管街保正問個詳細,傳了外班衙役,坐轎便上甜漿巷來。方入巷口,衹覺得異香撲鼻,程公心中大加駭異。到了門口,下的轎來躬身進院,衹見韓氏面色如生,笑容可掬,嘆了一聲道:“真正是從容就義。可感!可敬!”
因問道:“這巷內有什麽花木麽?”保正稟道:“巷內俱是小戶人傢,並沒有栽種花草的。”程公道:“再不然有藥鋪。”保正道:“也沒有藥鋪。”程公細嗅,較之入巷時更覺芬馥,點頭暗道:“是了。”又見門內放一口薄皮棺木,因問道:“這具棺木何用?”幾個鄰翁把前事述了一遍。程公道:“這是節婦自備藏身之具,你們彼時不能知曉節婦深心。但這棺木,如何殮得國傢大賢?叫管街保正來。”保正跪下,程公道:“你協同節婦鄰人,盡着城中鋪子看棺木,不拘三十兩五十兩,明日早堂同木匠遞領伏領價。”管街保正磕頭道。“是。”又吩咐道:“你明日就在這門口搭上彩棚,桌凳、香案俱備。第三日,本縣親來致祭。如誤幹咎。”管街保正又磕頭道:“是。”又吩咐三個鄰人道:“卸屍人殮,你幾個酌奪四個女人辦理,淺房窄屋,不許閑人窺看。本縣致祭之後,你們領收殮的女人討賞。”
吩咐已畢,程公上轎而去。回署即發名帖知會兩學、丞簿、典史,至日同往致祭。祭畢約合學詣明倫堂議事。
學師見了堂翁名帖,發帖安頓相禮。並叫鬍門鬥遍約在城生員,至日俱集明倫堂候縣尊臺諭。
及至到致祭之日,程公先差禮房擺列豬羊花供香燭。省城這日直是轟動了天地,男女老少,人山人海,把一個甜漿巷實填起來。各傢房脊墻頭,人俱滿了。天意佑善,又是清明得緊。
程公到巷口,哪裏還坐得轎,衹得下的轎來,步行前來。衆人閃開個人縫兒,程公過去。到了棚下,兩位學師,四個禮相接祝程公行了三鞠躬禮,讀了二通祝文。兩位學師、丞簿、典史隨着行禮。禮畢,程公坐在棚下,說道:“官不拜民,況是婦女。衹為此婦能振綱常,乃拜綱常,非拜人也。”即刻奬賞鄰翁鄰嫗以及收殮節婦的女人。又將豬羊花供交與保正,以為埋葬之用。土工杠夫,仍嚮衙門領錢。豈知至誠所感,不惟土工杠夫情願白效勞,本街士民又各出錢鈔,他日自將節婦葬訖。
程公出了巷口,吩咐管街保正:“嚮後改此巷為天香巷。”
到了文廟,合學生員接上明倫堂來。學師率領合學為禮。獻茶已畢,程公道:“弟承乏貴縣,未及三月,即有韓氏這宗大賢孝。雖是婦女,卻滿身都是綱常。巷口異香撲鼻,從所未經。此固中州正氣所鐘,弟實叨光多多。今日一祭雖足以為名教之倡,若不得朝廷一番旌揚,猶尚不足慰貞魂於地下。弟意欲衆年兄約同合縣紳士遞呈縣署,弟便於加結上申,轉達天聽,求皇上一個褒典。二位先生及衆年兄以為何如?”各生員俱打躬道:“老父臺為倫常起見,門生們情願襄此義舉。出學之後,即為約會投稟公呈。”程公不勝欣喜,作別回署而去。
即日便各約所知,因惠養民是個附生頭兒,所以次日都到碧草軒來。恰好遇着這滑氏正在院裏砧石上大放悲聲。鄧祥來說書房有幾位客候着說話,把惠養民急得一佛出世。嚮鄧祥道:“你且去,我即速就到。”鄧祥回覆衆賓。惠養民嚮滑氏道:“你快休哭,我的朋友們都在軒上等我說話,相隔不遠,萬一聽的,我就成不的一個人了。”滑氏那裏肯聽,仍然仰天合地哭道:“你原承許過我要分,你若是早分了,我怎肯把銀子給那殺人賊呀。”鄧祥又到門口道:“程爺們說事情甚急,請師爺作速去哩。”惠養民無計可生,遂道:“你就說,我往鄉裏去了。”鄧祥道:“程爺們知道師爺在傢裏,怎的又說往鄉裏去了。”滑氏哭聲愈大,惠養民扯住道:“你今日可殺了我了!”滑氏道:“你殺了我,你還不償命哩!”
鄧祥尚未轉身,衹聽得墻兒外說說笑笑,有幾個人走的腳步聲兒響。仿佛是程嵩淑聲音道:“填他個附學頭兒名子,怕他有什麽說。”出的鬍同而去。
惠養民原不知尋他何事,卻自覺這些朋友已覷破自己底裏,又不敢問來的那幾位是誰,自此以後便得了羞病,神志癡呆,不敢見人。雖請董橘泉、姚杏庵輩用些茯神、遠志、菖蒲、棗仁藥味,也不見好處。
且說惠觀民見兄弟病了,大加着急,每日必到城中探望。
滑氏還天天吵嚷要分。惠養民順手牽羊,也不能再為紮掙,就病中糊糊塗塗也說個分字,話卻不甚分明。惠觀民怕滑氏吵鬧,添了胞弟病勢,十分沒有法了,應道:“第二的,你衹管養你的玻衹要你的病好了,就分了也罷。”回到路上,卻淚如泉涌不止。
這是惠養民終日口談理學,公然冒了聖人之稱,衹因娶了這個再醮老婆,暗中調唆,明處吵嚷,一旦得了羞病,弄得身敗名裂,人倫上撤了座位。
此時正當三月盡間,譚傢欲再延師長,現有惠養民未去,況且滑氏又不肯回鄉。直到五月端陽,要完束金節儀,算了糧飯油????錢,譚傢送了角黍,滑氏又看了冰梅,方辭別王氏而去。
自惠養民病後,譚紹聞自己一個人,在碧草軒上獨寫獨誦。
忽一日,衹見一個人猛的進了軒中,走到紹聞座前,作了一揖,雙膝跪下,說道:“救我!救我!”譚紹聞慌道:“起來咱商量,須是揀我能的。”那人道:“不難。”此人是誰?待再一回敘明。
有詩贊韓節婦之賢:
嫠婦堪嗟作未亡,市棺此日出內藏。
到今縷述真情事,猶覺筆端別樣香。
又詠韓、滑相連雲:
貞媛悍婦本薫蕕,何故聯編未即休?
說與深閨啼共笑,人間一部女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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